第31天 膽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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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陵城大雨滂沱,青州都督府籠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姚萬重所居住的院門外,姚文意挺拔著身子跪在那裏。
院內廊下,姚修武舉傘欲前去遮擋,陳禕攔住了他,隻注意著屋內的動靜。
姚萬重就站在窗前,注視著院落中的一切。
麵容上看,他並不如知情人猜測的那樣暴跳如雷,相反,他出奇的平靜。
看著自己那驕傲受挫卻依舊認輸不服輸的長子,姚萬重是打心底裏感到欣慰的。
畢竟對他而言,所謂穆雲垂也好,燕國七王子也罷,是死是活,能做什麽文章意義都不大。
多少陰謀詭計,悵謀算計,最終還是要靠硬實力說了算的。
姚文意要給自己謀劃個功勳出來,他自然願意支持自己兒子的謀略,成了自然樂見其成,不成自然有他這個青州都督父親兜底。
自己人的非議也罷,敵人下三濫招數也好,有所謂嗎,沒所謂的,青州還安然無恙在我手裏,我姚萬重就沒有任何損失。
姚文意能夠有所成長,經曆些挫折,打磨掉些出身高貴帶給他的銳氣,那在姚萬重看來自己就還是穩賺不賠的。
隻是所有的想法自然不能告訴姚文意。
陳禕自然是明白他們父親在想什麽,兒子在想什麽。作為二者的中間人,既不能把話說透,又要推波助瀾,也實在是難為他。
就好比老狼有老狼的大格局,小狼有小狼的小眼界。互相看不懂,說不著,就得有一隻狽懂老又懂小,哄小又幫老。
姚萬重終於出現在院子裏,一身戎裝,麵若冰霜,不怒自威。
“來人!”
一眾護衛冒雨進到了院落中。
“去地牢,把穆雲垂拖去城門口,我要讓穆雲景親眼看著他弟弟人頭落地!”
姚文意一聲大喝:“父親!”
姚萬重置若罔聞,姚文意改口道:“大都督!小民姚文意,請求親自執刑!”
姚萬重不置可否,走過長子身旁時,抬起腳放在長子的肩頭,印出一個泥腳印來,姚文意一動不動,腳印很快被衝刷不見。
“有了髒東西,趁雨洗掉,又快又幹淨。”
姚文意聞言,重重叩頭,隨即堅決起身向府門外走去。
青州都督府與青州都督公署並不遠,隻相隔一條大街。
姚文意從都督府護衛手中接過一把戰刀,徒步走在雨幕裏。
北方的雨急促而爆裂,豆大的雨點幾乎要人睜不開眼來,姚文意清晰地看到沿著刀身血線流出的水流,在他眼中,這與血水無異。
自己鬧出的笑話,要由自己來了結。
幾乎與使者全部被殺的消息傳回青州同時,燕國輕騎出現在沂陵城外五十裏處,一條銀色的騎兵浪潮,一線排開,自天際漸漸逼近了沂陵城頭。
即使大梁青州時刻關注著燕國兵馬調動動向,姚萬重還是為如此快的集結速度而大發雷霆。
所幸來的是騎兵,攻城幾無可能,加上姚萬重本就對穆雲垂交換三鎮不成做了準備,一切戰備都已充足,所以根本無懼。
奈何姚文意從頭到尾大費周折導演的這出戲終究落了個無疾而終、落人笑柄的結局。
姚文意不想殺穆雲垂在,這是真心的,他對穆雲垂觀感並不壞,但是到了這時候,那些都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可做可不做的壞事,為了安慰良心可以不做,但是為了利益就必須得做。
自己從來就不是個善良的人,英侯長子,大梁青州遊擊將軍,十二歲就手上沾血的軍卒子弟,從來不是善與之輩。
渾身滴水的姚文意順利來到了地牢,地牢獄卒打開牢門,幾盞火把終於進到這間不知道昏暗了多久的牢房。
突兀的光亮刺地李遺與穆雲垂雙眼疼痛,急忙躲避著那些光亮。
待逐漸適應後,他們看到了麵前那與潮濕的地麵十分契合的濕漉漉的姚文意。
姚文意麵無表情,問穆雲垂道:“七王子早料到會是這樣?”
剛剛捱過今日大刑的穆雲垂含著淡淡笑意,無視姚文意手中長刀:“早勸誡過小侯爺的,穆雲景不會如你的意的。”
姚文意淡淡道:“他不如我的意不要緊,隻是他一任性,大家都不會如意了。”
揮手就要讓獄卒帶穆雲垂出去。
穆雲垂擺擺手“我自己走。”
姚文意意識到什麽:“你是自己求死?”
穆雲垂整理自己淩亂的衣服:“我從未說過我恨燕國,恨穆家,我隻是恨死了太多本不應該死的人。我一直都是穆氏子弟,燕國將軍。”
姚文意聞言,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精明算計過那麽多人,終於相信了別人一回,居然還被利用了。
姚文意手指抹過刀鋒,率先出門:“我親自送你上路。”
李遺驚恐著站起,急切道:“要死了?!”
姚文意直接無視了這個人,穆雲垂掙脫開獄卒,對李遺笑道:“小子,老實在這呆著,我們還會再見的。”
李遺慌張了,穆雲垂是他當下最為親近的人,他不是很明白一直以來被敬為上賓的眼前人怎麽一下子被打入地牢日日上刑,這又一下子要拉去殺頭的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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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雲垂拍拍李遺肩膀:“梁國沒啥好人,你還不錯,蠻有意思,挺喜歡跟你說話的。可惜我身上沒什麽能送你的了。最後再幫你做點事。”
他轉頭對姚文意問道:“小侯爺,最後有個不情之請啊,事成之後,放他回家。”
姚文意回頭看了二人一眼:“你沒資格再跟我談任何條件。”
穆雲垂意料之中地撇撇嘴,對李遺嬉笑道:“那咱們二人就隻能,各安天命了。”
李遺不知如何道別,在原地手足無措,臨了從袖口脫線的夾層裏抽出一個紙包塞給穆雲垂:“真到了那個時候,吃一點,不疼。”
靜息散,李遺偷偷藏起的存貨。
穆雲景沒有拒絕,瀟灑轉身,手腳鐐銬已經打開,他大步流星走出牢房,走去自己該走的地方。
姚文意在其後跟上,李遺卻叫道:“慢著!我也要去,我要去送行!”
隻是無人理睬他,人影散去,火把遠離,少年在黑暗呃角落裏獨自嚎叫、抽泣。
走出地牢,穆雲垂深深吸了一口濕潤、新鮮的空氣,洗去肺裏的汙濁,他滿足地笑了,隨後閑庭信步般地跟在領路公差後一步步向城門走去。
臨死的穆雲垂依舊四處張望,燕國輕騎出現在城外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沂陵城四處城門緊閉,各類守城物資已經搬到了大街上、城牆上,軍士、軍馬正有條不紊地四處配置。
肅清的大街上,商鋪門窗邊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大街上備戰的動靜。
穆雲垂似乎並沒意識到自己走向了生命的終結,依舊四處張望,尋找著新鮮事物。
姚文意站在隊列最後,他始終沒有打傘,任憑雨水將他如何澆灌。
他突然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因為他發現如何也看不透眼前這個同齡人。
莽撞地闖入了梁國腹地,卻謹慎地算計自己到這一步,似乎他被自己俘虜都是一場從頭到尾的騙局。
穆雲垂似乎是有兩張麵孔,麵對李遺的嬉笑怒罵和麵對姚氏兄弟的嫌棄作懟,那一張臉的真情流露讓人察覺不到絲毫虛假;麵對每一次殺伐和算計,又輕描淡寫地讓人探不清虛實。
姚文意意識到自己是打從心底裏欣賞這個對手,也許日後在戰場上相見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但放虎歸山不是姚文意做的出的事情。
他再次攥緊了手中的刀,今日,穆雲垂必死!
穆雲垂終於踏上登上城牆的台階,他回頭看了一眼沂陵城內,向上看了一眼在城牆上奔行的戰馬,不知與誰笑道:“看來是家裏人到了。”
姚文意走到他身邊:“我會讓他們看到你,也讓你看到他們的。我親自送你。”
穆雲垂依舊是笑容和煦:“勞駕。”
走到城樓處,麵向城外的無盡江山風景,穆雲垂閉上眼,從往來的風中努力感受來自北方的氣息。
遠處山原相接處的一線模糊黑影,肉眼幾乎不可辨別。
穆雲垂知道,那是燕國的騎士,自己也曾經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城門樓前已經搭起了一座丈許高的木台,姚文意此舉是要讓城內城外所有人都親眼看到穆雲垂人頭落地,看到殺人者,姚文意。
你辜負我的真誠,戲耍我的恥辱,讓我背負一眾恥笑,這都沒關係,隻要你死在我手裏就一切都理清了。
一直在笑著的穆雲垂終於將視線從城外收回,認真地看向姚文意。
如果我的小小算計讓你很生氣,對不起,我又算計了你一次。
姚文意還未明白過來穆雲垂這複雜的眼神個中意味,便被一股巨力推搡得翻飛出去,還未及落地,腦袋便挨了重重一擊,臨昏死之前,映入眼簾的還是穆雲垂那和煦的笑臉。
穆雲垂四周迅速聚攏了十幾名身穿大梁青州城防軍士甲胄的軍卒,他們迅速解決了四周的軍士和都督府護衛,其中一人舉刀就要給姚文意最後一擊。
穆雲垂製止了他:“留他性命,我們迅速出城。”
作為沂陵城此刻最為矚目的地方,此刻這裏的變故瞬間吸引了城牆上備戰軍士的注意,已經有人不斷包圍過來。
天空上,一隻鷹隼在穆雲垂頭頂上空嘯鳴,穆雲垂打了個呼哨,鷹隼翅膀偏轉出一個弧度向北歸去。
四周的軍士是從穆雲垂來到沂陵城那天起,就開始陸續進入此城潛伏起來的燕王府護衛。
而穆雲垂能夠與燕國取得聯係自然要靠遼地最通人性的鷹隼,海東青。
穆雲垂對姚文意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隻是沒有全部說,而姚文意也沒有問過。
“穆雲垂從來就沒想過要死在戰場以外的地方。”
包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穆雲垂最終還是不忍心傷害姚文意,護衛們在外圍圍成一個圈與不斷逼近的梁兵對峙。
身邊的幾人從木台下尋出繩索放下城牆,催促穆雲垂趕快出城,穆雲垂卻不急不忙地用繩索捆綁起姚文意準備帶走。
“放下我哥!”應一聲大喝,一隻羽箭紮在穆雲垂身邊的城牆中,力道之大竟將箭簇完全沒入青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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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雲垂不去看也知道那是姚修武。
“殿下快走!”
燕王府的護衛再怎麽勇猛也抵擋不住十倍於己的梁兵,姚修武出手的瞬間二者廝殺在一起,燕王府護衛瞬間被淹沒在人流中。
他們的使命是為穆雲垂爭取一個逃生的機會,作戰並非他們強項。
放置繩索的四人催促著穆雲垂,隨後奮不顧身地越入人群之中,眨眼間也消失不見。
穆雲垂無奈隻得放棄姚文意,對那些護衛大喝一聲:“撤!”
手持繩索率先躍下六丈餘高的城牆。
落地之後穆雲垂向上看去,四條繩索被齊刷刷斬斷,隨著城門樓上打鬥聲的漸漸平息,沐雲初知道那些青州護衛沒有一個能跟他回去了。
城門在吱呀聲中緩緩打開,甕城中湧出大量的梁兵向穆雲垂衝殺過來。
與此同時遠處那自家輕騎也向沂陵城發起了衝鋒。
沂陵城沒有護城河,隻有壕溝和橫貫其上的吊橋,吊橋早已被高高收起,穆雲垂無論如何飛不過傾倒了火油的壕溝。
他已經能看到燕國騎兵的旗幟了,可前進到壕溝邊緣的他再難前進一步。
“殿下快走!”
甕城湧出的人群中一陣騷動,穆雲景為穆雲垂布置的後手起了作用,又一波伏兵開始阻攔衝向穆雲垂的敵人,吊橋也在鐵鏈和轉軸的磨人聲響中一點點降了下來。
穆雲垂不知道今天到底有多少人為他而死,他不能再回頭去看,每看一眼浪費的時間都是對人命的浪費。
在城門樓上悠悠醒轉的姚文意看到四下的狼藉,他攀咋城頭看到了那個站在吊橋頭馬上就要逃出生天的熟悉人影。
屈辱,以穆雲垂的死亡洗刷自己的屈辱卻又造成了更大的笑柄。
姚文意知道自己終生都將生活在穆雲垂今日所作所為的陰影之下。
他奪過身邊軍士的弓箭,憤怒至極,淒涼、遺憾、憤怒、殺意化為一句詞窮的話語:“穆雲垂,你膽大包天啊!”
箭頭毫不遲疑地瞄向了穆雲垂的後心,弓弦拉入滿月,就在鬆手放弦的刹那,這隻隨手抽出的杆身帶有縫隙的箭矢突兀爆裂。
姚文意大喝一聲躺倒在地,穆雲垂站在未能完全落地便止住下降的吊橋橋頭縱身一躍。
穩穩落地,站在了燕國輕騎麵前。
潑天的箭矢如雨隨雨降落,自有甲盾為他橫擋身前。
穆雲垂最後回頭淡淡瞥了眼沂陵城頭,“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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