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莫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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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導簽批的調休單被我按在包的最上層,米黃色的辦公紙邊緣被指尖攥得發卷。
    “調休”二字的油墨暈開一小片,像我此刻糊在心頭的霧。
    說是給我放個假調整狀態,可誰也不知道,我是想找個人問問。
    這顆在解剖台上見過無數生死的心髒,究竟是早就冷硬成了鐵。
    還是在芊落閉上眼睛的那天,悄悄砌了道牆,把關於她的記憶都擋在了外麵?
    心理診所的沙發軟得讓人發慌,陷進去時後背總找不到支撐點。
    穿淺藍襯衫的醫生推來一杯熱水,玻璃杯壁很快凝起水珠,順著杯身滑到茶幾上,洇出一圈小小的水痕。
    我盯著杯裏自己模糊的倒影,喉結動了三次,才把藏了大半年的恐慌倒出來。
    “我快要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前幾天翻到她織了一半的灰色圍巾,針腳歪歪扭扭的。
    可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起她低頭繞毛線時,睫毛垂下來是不是掃到了手背。”
    醫生在棕色封皮的記錄本上沙沙寫著,鋼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在安靜的診室裏格外刺耳。
    她抬頭時,鏡片後的眼神溫和得像春日午後的陽光,卻照不進我心裏的霧。
    “莫女士,你的心理測試結果很穩定,甚至比常人心智更堅韌。
    創傷後的選擇性遺忘確實常見,但你的狀態更像時間自然的打磨。
    就像老牆上的標語,不是有人刻意去擦,隻是風吹日曬久了,字跡會慢慢淡下去。
    這不是你的錯,不必苛責自己。”
    “自然的打磨?”我低聲重複,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玻璃杯壁的水珠,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縫鑽進心裏。
    原來連“創傷”這個借口,都輪不到我用。
    沒有應激障礙,沒有潛意識逃避,我不是“被迫忘記”,隻是單純地、一點點地,把芊落從記憶裏推遠。
    就像小時候弄丟的那隻布兔子,明明睡前還抱在懷裏,可第二天醒來,連它耳朵上是不是縫了顆紅扣子,都想不起來了。
    離開診所時,正午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抬手擋在額前,指縫間漏下的光刺得眼眶發疼。
    腳步像被線牽著,沒往家的方向走,反而拐上了去城郊的公交。
    四十分鍾的路程,我盯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卻什麽都沒看進去——腦子裏反複回放著醫生的話,又反複想起芊落。
    可越想,她的臉越模糊,隻剩下一個大概的輪廓,像幅沒畫完的素描。
    烈士陵園的鐵門鏽跡斑斑,守門的張大爺坐在門房裏織毛衣,見我來,抬頭笑了笑“今天沒穿白大褂?”
    我點點頭,沒說話。
    這大半年,我總在調休時來,有時穿白大褂,有時穿便裝,他從不多問,隻在我臨走時塞瓶熱水。
    今天他沒塞水,隻是指了指西邊“剛澆過花,你那戰友的碑前,草又長了點。”
    “戰友”兩個字,讓我鼻頭一酸。
    芊落的墓碑在陵園最僻靜的角落,藏在兩排高大的油鬆後麵,被齊腰的青草圍著。
    沒有黑白照片,沒有冗長的生平,隻有一塊青灰色的石碑,頂端嵌著一枚小小的銅質警徽,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她是臥底,代號“青雀”,從二十三歲鑽進那片灰色地帶起,就把“芊落”這個名字藏進了陰影。
    連犧牲時,卷宗上都隻寫著“代號青雀,因公殉職”,連她的真實姓名,都成了秘密。
    我蹲下身,拔掉墓碑前幾株長得過高的狗尾巴草,指尖不小心碰到警徽。
    凸起的紋路硌得指腹發疼,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雨夜的觸感。
    那天我剛結束一台解剖,白大褂還沒來得及換,急匆匆去匯報時,領導就接到了緝毒隊的電話。
    衝進販毒窩點時,芊落躺在冰冷的地麵上,眉骨處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應該不止眉骨,因為我隻看到了她的頭。
    血已經凝固成了深褐色,沾著些泥土和草屑。
    我戴著無菌手套,一點點撫平她眉骨的傷痕,描摹她鼻梁的弧度。
    那時好像她的皮膚還有餘溫,睫毛上似乎還掛著未幹的雨水,可現在,指尖觸到的隻有石碑的徹骨冰涼。
    眼淚沒預兆地砸下來,落在剛拔過草的泥土裏,洇出小小的濕痕。
    可心裏翻湧的,卻不是剛失去她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
    是痛,卻裹著一層陌生的莊重——像在新聞裏看到緝毒警察倒在毒販的槍口下。
    像在紀念館裏讀到英雄長眠的故事,那種痛裏摻著敬,摻著憾,唯獨少了點“愛人”該有的執念。
    我甚至不敢確定,此刻的眼淚,是為失去她而流,還是為自己記不清她的樣子而愧疚。
    天邊的霞光一點點淡下去,從起初的緋紅,變成淺粉,最後隻剩一抹橘紅,把天際染成一幅漫不經心的畫。
    風穿過鬆樹林,帶著草木與泥土的清苦氣息,吹得我的衣角輕輕晃動。
    我站了很久,久到雙腿發麻,久到暮色漫過腳踝,像要把人困在這片寂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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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爺在遠處喊了聲“姑娘,天黑了,該回了!”我應了一聲,卻沒動——不想走。
    或許是因為愧疚,愧疚自己連她笑起來時眼角的梨渦深不深都記不清了。
    或許是想哄騙自己,騙這顆正在慢慢冷卻的心你看,你還能準確找到她的墓碑,還能說出她的名字,你沒有忘。
    我對著墓碑輕聲說“芊落,今天的晚霞很好看,和你上次執行任務回來那天很像。
    那天也是這樣的橘紅色,你還說,像我煮糊的南瓜粥。”
    上次她回來時,是個雨天的傍晚,雨下得很大,打在窗戶上劈啪響。
    我正趴在桌上改解剖報告,突然聽到敲門聲,開門就看見她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
    黑色的警服上沾著泥點,褲腳還破了個洞,卻笑著從懷裏掏出一包用塑料袋裹了三層的糖炒栗子。
    “路過你愛吃的那家店,排隊排了二十分鍾,幸好沒涼。”
    我拉著她的手,讓她看天邊剛放晴的晚霞,雲層被染成金紅色,像燒起來一樣。
    她靠在我肩上,用沒沾濕的手捏了捏我的臉,聲音帶著點沙啞的倦意“晚霞哪有你好看,你煮糊的南瓜粥都比它可愛。”
    可那句話的語調,是輕快的還是沙啞的?那指尖落在臉頰上的溫度,是涼的還是暖的?
    那包栗子的甜香,是帶著點焦味還是剛出鍋的熱氣?
    我拚命想,腦子裏卻隻有一片模糊的影子,像被蒙上了一層毛玻璃。
    風又起,鬆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她在回應,又像是在歎息。
    我抬手摸了摸墓碑上的警徽,指尖蹭過冰涼的銅麵,輕聲說。
    “下次來,我帶糖炒栗子給你。就買上次那家的,排隊久點也沒關係。”
    就像從前無數個傍晚,她總靠在沙發上,一邊看我整理解剖工具,一邊說。
    “等我退休了,就陪你看遍每天的晚霞,吃遍巷尾的小吃。
    你解剖累了,我就給你煮南瓜粥,保證不糊。”
    那時的我們都以為,退休離我們很近,卻不知道,她的“退休”,會是永遠停在二十五歲的夏天,停在那個沒有晚霞的雨夜。
    暮色越來越濃,遠處的城市亮起了燈,星星點點的光在黑暗裏閃爍。
    雙腳早麻得沒了知覺,從腳踝到膝蓋都沉得發僵,像灌了鉛似的,牢牢釘在芊落的墓碑前。
    指尖還殘留著警徽的冰涼紋路,可關於她的記憶,卻像被暮色泡脹的棉絮,模糊得抓不住。
    我甚至想不起,她是否喜歡這種被鬆濤環繞的安靜。
    直到最後一縷夕陽貼著黛色的山坳沉下去,金紅的光焰徹底隱沒在林梢,暮色像漲潮的海水般漫過來。
    先漫過我的腳踝,又往上爬了爬,浸濕了褲腳的褶皺,帶著山間特有的涼意,纏上小腿。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清冷卻帶著種奇異的柔和。
    像深冬山澗裏的冰泉淌過潤白的玉石,水珠撞在石麵上,碎成細碎又清晰的回響,在寂靜的陵園裏蕩開。
    “不必懷疑自己。
    芊落若知曉,斷不會怪你。你們本就隻有這一段情緣,像紙燈上的燭火,燒完了這截,便該散了。
    忘卻,原也不是你的錯。”
    這聲音太過突兀,像憑空從暮色裏鑽出來的,我甚至沒心思細品那音色裏的清潤,滿心都被話語裏的古怪攥得發緊。
    什麽叫“本就隻有這一段情緣”?難道人與人之間的羈絆,都是早就定好長短的燭火,燒盡了就隻能認命?
    又什麽叫“忘卻原也不是你的錯”?是說連我心底的愧疚,都是多餘的嗎?
    這些話像一把沒開刃的刀,鈍鈍地戳在我心上,翻攪著那些連醫生都沒聽過的自我苛責。
    我總覺得,忘記她,就是對她的背叛。
    我猛地回頭,動作太急,牽扯得發麻的腿一陣抽痛。
    暮色裏,我撞進一雙清亮的眼——那眼睛太亮了,像浸在寒潭裏的星子。
    明明周圍已經暗下來,天際隻剩一點殘餘的橘紅,可那雙眼眸裏,卻透著股冷冽又澄澈的光,直直地落在我臉上。
    仿佛能看穿我藏在眼底的慌亂,看穿我攥著調休單時的猶豫,看穿我對著墓碑流淚時的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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