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寧沅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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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皇兄是愛笑的,笑起來眼角會彎成月牙,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
像禦花園裏三月初綻的白茉莉,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幹淨又鮮活。
春日裏第一枝桃花開得最豔時,他會提著素色錦袍的下擺。
那時他還未及冠,常穿這樣清爽的衣裳,領口繡著小小的蘭草,是母後讓繡娘用江南新貢的絲線繡的。
踩著晨露跑到我書房,鞋尖沾著泥點也不在意,褲腳還濕了半截,卻舉著花枝笑得燦爛。
“皇妹你看,這枝的花瓣是粉白的,邊緣還有點淺紅。
像你昨日吃蜜餞時笑起來的模樣,臉頰紅紅的,像偷喝了父皇藏在禦書房的果酒。”
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宣紙上,暈開小小的濕痕,他也不慌,反而伸手戳了戳那濕痕。
“你看,像不像你上次摔疼了哭鼻子時掉的眼淚?”
我氣得要打他,他卻笑著躲到書桌後,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發梢,像撒了把碎金,連他的睫毛都染著光。
晃得我眼睛都軟了,手裏的尺子怎麽也落不下去。
冬日裏雪落滿階,他會攥著我的手跑到庭院,雪粒子鑽進衣領,凍得我們直跺腳,卻還是樂此不疲地堆個歪歪扭扭的雪人。
雪人腦袋是圓滾滾的,身子是扁塌塌的,他還從袖袋裏掏出個紅紙做的鼻子插上,又拔了兩根枯草當眉毛。
最後從懷裏摸出兩顆裹著糖霜的糖葫蘆,一顆塞給我,一顆掛在雪人手上。
“這樣雪人就不孤單啦,我們也有糖吃,一舉兩得!”
兩人笑得癱坐在雪地裏,鼻尖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纏在一起,像扯不斷的棉線,把我們的影子也織在了一處。
分不清哪個是他,哪個是我,隻覺得連寒風都帶著甜味。
直到十三歲那年,父皇開始帶著他批閱奏折,那份明朗的笑意,便像被晨霧打濕的宣紙,慢慢洇成了淡墨色的沉鬱。
他不再追著我講書裏“燭之武退秦師”的趣事。
不再說“燭之武真厲害,一把年紀還能憑一張嘴勸退秦軍,將來我也要做這樣有智慧的人,不用動刀槍就能保百姓平安”。
也不再拉著我去看園子裏的牡丹開了幾瓣,不再比誰數的花瓣多,輸了的人要替贏的人抄十遍《詩經》。
從前他總輸,卻抄得格外認真,字跡比自己的功課還工整。
常常一個人坐在禦書房的角落,盯著案上堆得像小山的奏折發呆,眉頭擰成小小的疙瘩。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奏折的封皮,連指甲蓋都磨得有些發白。
有一次我路過禦書房,透過窗縫看見他趴在案上,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眉眼,手裏還握著朱筆,想來是累得睡著了。
父皇站在他身邊,輕輕給他披上披風,眼底滿是心疼,卻又輕輕歎了口氣,轉身繼續批折。
連我拿著剛畫好的風箏喊他“皇兄,我們去放風箏吧,今日風大,定能飛得很高,比上次在禦花園放的還要高。
我還畫了你最愛的雄鷹圖案呢”。
都要隔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應一聲,聲音裏帶著說不清的疲憊,像蒙了層灰的舊錦緞。
“沅禾,皇兄還有奏折要幫父皇看,你自己去玩好不好?
下次,下次皇兄一定陪你去,還帶你去吃城南那家你最愛的糖炒栗子。”
可那個“下次”,像被風吹走的承諾,從來沒有到來。
我後來才知道,他案上的奏折,有一半是他主動替父皇分擔的。
他總說“父皇太累了,頭發都白了那麽多,我多做一點,他就能歇一會兒”。
可沒人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關乎百姓生死、國家安危的政務,正一點點偷走他眼裏的光。
變故是從那些奇奇怪怪的話開始的,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紮破了我們之間十幾年的默契。
連帶著那些溫暖的回憶,都像被針紮破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隻剩下軟軟的皮,一碰就疼得鑽心。
那天我拿著剛寫好的關於“輕徭薄賦”的策論去找他,稿紙邊角被我摸得發皺,指尖都有些發燙,心裏還揣著幾分期待。
從前每次我寫策論,他都會逐字逐句地看,用紅筆圈出不通順的地方,指出哪裏邏輯有問題,哪裏用詞不夠精準。
末了還會笑著誇我“皇妹又進步了,比上次寫的‘重農抑商’要透徹多了,將來肯定比我厲害。
說不定父皇會讓你當我的‘軍師’呢”。
可他正倚在廊柱上,手裏轉著支玉簪——那是去年我生辰時,他在禦花園的梅樹下給我尋的,簪頭雕著一朵小小的梅花。
花瓣上還刻著細碎的紋路,花芯處嵌著一顆小小的珍珠,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像他從前看我的眼神。
他當時舉著玉簪,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星“妹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就像這朵梅,嬌俏又精神,配你正好。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支,匠人本想給母後,我軟磨硬泡了三天。
還答應幫他抄十遍《道德經》才要過來的,你可不能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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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他轉著玉簪的動作,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疏離。
玉簪在他指間轉得飛快,折射出的光晃得我眼睛疼,像有無數根細針在紮。
他開口時的語氣,更是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紮進我心裏,把那點期待攪得粉碎“沅禾,女子讀那麽多書做什麽?”
我手裏的策論“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稿紙散了一地,像紛飛的蝶,有的還沾了泥土,變得髒兮兮的,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愣愣地看著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耳朵裏嗡嗡作響,像有無數隻蜜蜂在叫,連廊外的風聲都變得模糊。
他抬眼望我,眼底沒有了從前的溫和,隻剩一片陌生的冷意,像結了冰的湖麵,連一絲波紋都沒有,更沒有了往日的光亮。
仿佛那片曾經盛著星星的夜空,被烏雲徹底遮住了“將來總要嫁人的。
學學女紅,練練持家,繡繡帕子、管管賬房,才是女子該守的正理。
朝堂上的刀光劍影、權謀算計,是男子的事,腥風血雨的,弄髒了你的手怎麽辦?不是你該碰的。”
我徹底僵在原地,心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喘不過氣,連眼淚都忘了掉。
從前太傅誇我策論寫得有見地時,他總會湊過來,一把搶過我的稿子,笑著拍我的肩膀,力氣大得讓我差點摔倒。
“皇妹的見解比我通透多了,將來定是個能幫父皇分憂的好幫手,說不定還能做我的‘軍師’呢。
到時候我們一起輔佐父皇,讓寧朝的百姓都能吃飽飯、穿暖衣,再也沒有戰亂。
讓孩子們都能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安安穩穩地讀書、玩耍。”
可如今,他字字句句都在將我往深宅大院的桎梏裏推,像要把我從他的世界、從這朝堂的邊緣,狠狠推開。
仿佛我們從前那些一起讀書、一起暢想未來的日子,都是假的,都是我臆想出來的。
像一場醒了就沒了的夢,連痕跡都留不下。
更讓我心驚的是他身上的氣息。那股溫潤如玉的暖意,仿佛被什麽東西啃噬殆盡,隻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滯澀。
像蒙了厚厚一層灰的銅鏡,看著便讓人脊背發緊,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沉悶,像要下雨前的壓抑。
他站在廊下,明明還是那張熟悉的臉,眉眼、鼻子、嘴巴,都和從前一樣,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沒變。
卻讓我覺得無比陌生,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怎麽也看不清,摸不透。
仿佛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披著皇兄皮囊的陌生人,一個我不知道的“寧沅承”。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儲君之位是淬了毒的。
分明是同根而生、朝夕相伴了十幾年的兄長,不過沾了幾日奏折的墨香,怎麽就變得如此陌生?
他眉眼還是從前的眉眼,可那溫潤裏藏著的疏離與冷意,比冬日裏刮過宮牆的寒風還要刺骨,吹得我心頭發冷。
像被丟進了冰窖裏,連指尖都泛著涼,凍得發麻,連呼吸都帶著寒氣。
我甚至開始害怕,是不是這皇宮裏的權力,真的能把一個人變得麵目全非,連最親的人都能疏遠,連最真的情誼都能磨滅。
我開始下意識地躲著他。
國子監的課,能遲去便遲去,總等他坐定在靠窗的位置——那個我們從前常一起坐的位置。
陽光會剛好落在他書頁上,他會幫我把窗簾拉得再開些。
說“皇妹看書費眼睛,得亮堂點,不然將來變成小瞎子,我可不要你這個‘軍師’了。
到時候沒人幫我出主意,我可要哭鼻子的”,說著還會故意做出委屈的表情。
可現在,我隻敢悄悄從側門溜進去,找個離他最遠的角落坐下,把自己埋在書堆裏,假裝認真看《詩經》。
實則耳朵一直豎著,像受驚的兔子,怕他突然靠近,怕再聽到那些讓我心冷的話。
怕他眼裏的陌生把我最後一點念想都打碎,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讓他看笑話,也讓自己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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