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交換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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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泰蘭紀元 1370年 2月12日 地點:龍城
下弦月跟被啃剩的瓜子殼似的,斜斜掛在天邊,潑下點慘白的光。剛過醜時,軍營裏鼾聲起起伏伏,隻有巡邏衛兵皮靴踩在凍硬地上的悶響,咯噔、咯噔,催得人更困。
蘇尼卷著一身夜露的寒氣鑽進了主帥帳篷。阿迪特正盤腿坐那兒,就著豆大的晶石燈焰翻一捆古舊的羊皮卷軸。燈焰跳在他臉上,襯得那眉心用聖灰畫出的“卐”字印記,像是活的蟲子。
“王,回來了。”蘇尼聲音裏拖著疲憊的鉤子。
阿迪特眼皮都沒抬,隻嗯了聲,手指慢條斯理地撚過卷軸上泛黃的梵文。“說說吧,什麽成色?”
“那幫小子……不太對勁。”蘇尼咳了咳,嗓子眼有點幹,“看著是嫩了點,毛頭小子樣。可一打起來……嘖,滑溜得像泥鰍,下手又刁鑽。專逮著咱們陣型的軟肋捅,跟早拿尺子量過似的。”
“哦?”阿迪特總算撩了下眼皮,灰白的長辮子垂在胸前,動都沒動,“死了多少?”
“第二隊那撥‘不可接觸者’……折了有小半。”
阿迪特鼻孔裏哼出點氣,淡得像燒完的香灰。“賤民的血,流幹了沃土,也是該有的供奉。”他把卷軸往旁邊的小木幾上一擱,發出輕輕一聲“嗒”。
“雷克特那老東西守著龍城幾十年,手裏頭自然得有點硬貨。不過麽……”他那雙垂著的眼睛眯了起來,裏麵有東西一點點亮起,“能這麽麻溜地卸掉我兩輪攻勢……嘖嘖,有點意思。這龍城啊,可真像個寶庫蓋子,底下藏的,比麵上露的香。越來越覺得……”他咂了下嘴,舌尖輕輕頂了下上顎,“得把它攥在手裏。”
蘇尼沒接話,行了個禮,轉身鑽進帳篷的陰影裏,卸甲的聲音窸窸窣窣。帳篷裏又隻剩阿迪特,還有那豆燈火,輕輕搖晃。
片刻,外麵守夜的衛兵聽見窸窣聲,繃緊了身板。營簾一掀,阿迪特走了出來。他沒穿那身白日裏的聖白王袍,換了件寬大的深色布衫,像個夜裏出來遛彎兒的苦修士。可還沒等衛兵低頭行禮,營門外的空氣,猛地一悶。
月光下,一團小山似的輪廓不知怎麽就杵在那兒了。一頭……白牛?真格兒是白得晃眼,牛毛在慘淡的月光下根根分明,像抹了霜雪,個頭兒?嘿,站著活像座能挪動的廟門樓子!四蹄粗得像殿柱子,蹄子縫兒裏幽幽纏著暗紅色的、不怎麽旺的火焰苗子,燒得空氣劈啪作響。眉心鑲著塊寶石,裏麵流淌著粘稠的、金子般的液體,隱隱傳來嗡嗡的誦經聲。
是“聖牛南迪”。
阿迪特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對著牛,咧嘴笑了下,露出一排被嚼檳榔染得微紅的牙。他腳尖就那麽一點地——輕飄飄的,跟片落葉被風吹起似的——人就穩穩落到了牛背寬厚油亮的皮毛上。那感覺,不像騎著牲口,倒像躺上了溫熱、鋪滿厚褥子的神壇。
“待著。”阿迪特丟下倆字兒,聲音不大,帶著股不容置疑的懶勁兒。衛兵們躬身應諾,影子釘在地上動都不敢動。
南迪甩了下白得發亮的尾巴,邁開柱子似的腿。它走路倒不出聲,那麽大塊頭,蹄子踩在凍土上,隻留下碗口大一圈陷下去、邊緣焦黑發燙的坑。一人一牛,披著死寂的夜色,晃悠悠就踱到了龍城那高聳厚重的西門樓下。
寒風打著旋兒刮過城牆垛口,嗚咽著。
城牆上,值夜的兵卒眼珠子瞪得溜圓。“報——!華會長!”壓著嗓門的呼喊透著點兒慌,“那老王八蛋來了!騎著他那大白牛,晃到眼皮子底下了!”
華逸幾乎立刻出現在城垛口。他睡得少,年輕就是硬本錢,紅衫的領口微敞著,能看見底下古銅色的皮膚繃著結實的筋骨。他先是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瞅。
西門外頭烏壓壓一片的阿米爾汗大軍,營火連成了地上的星河,望不到頭。可就在這星光大軍前麵,那點白月光照著的地方,阿迪特騎在牛背上,翹著腳,半躺半靠,悠閑得像在自家後院曬太陽。
華逸眉毛一挑,手在腰後一抹,也掏出個海螺狀的玩意兒——傳音貝。“喂!”他清了清喉嚨,聲音通過貝殼擴出去,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老東西,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給我守門啊?”
城樓下,阿迪特也慢悠悠舉起個同樣款式的貝。他沒急著回話,渾濁的老眼像最挑剔的鑒寶師傅,隔著老高的城牆,借著那麽點微弱的月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掃視著城牆上那個紅衫黑發的年輕人。從高聳的馬尾辮,看到腳上那雙沾了點汙泥的半舊軍靴,掃過他敞開的領口下那條若隱若現的十字舊疤。那目光又沉又黏,刮得人臉皮發緊。
華逸也不動,就讓他瞧。夜風撩起他幾縷火色的發梢。
足有小半盞茶的工夫,阿迪特那慢悠悠,帶著點奇特韻律的聲音才透過貝殼傳上來:
“小娃娃,”他聲音懶洋洋的,像在哄小孩兒,“打架多沒意思。血流多了,臭氣熏天。你看這龍城這麽大塊餅,我一個人也啃不動。要不……咱分分?一塊兒管?”
話落,城頭上空氣一緊。
華逸身邊,蘇亮那張臉唰就白了。他是龍城的參軍,心思細得能穿針。這當口,他手肘近乎本能地就碰了碰華逸的胳膊,力道很輕,但意思沉得像鉛塊。他拚命朝著華逸使眼色,嘴巴無聲地動了動:“有詐!千萬、千萬不能應!”
華逸左手垂在牆磚上,手指關節微微蹭了蹭冰涼粗糙的石麵,臉上表情倒是紋絲不變。隻喉結微不可察地滑了一下,對著蘇亮,用下巴頦兒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華逸的目光又投向遠處那片沉在黑夜裏、隨時可能撲上來的大軍營帳,嘴角忽然扯開一個特別短促、帶著十足痞氣的笑紋。“行啊!”他對著貝,回得那叫一個幹脆,好像剛談成筆賣菜的買賣,“老會長這話,痛快!不過嘛,”他話音一轉,拖著點欠揍的尾音,“咱也不能吃白食。這樣,我給你定個小彩頭——七天後!”
他伸出根指頭,隔著夜空點了點阿迪特:“七天!就七天!你們隻要能破了龍城西門——喏,瞧見了沒?”他大拇指往後甩,越過自己肩膀,指向身後連綿的城牆和更遠處看不見的山脈暗影,“別說龍城這點小地方,中央山脈東邊,我華逸名下的那幾座城,算上這座龍城,整整六座!打包送你阿迪特會長當見麵禮!怎麽樣?夠不夠意思?”
“啥——?!”
旁邊猛地竄起個炸毛了似的聲音,帶著點難以置信的尖利。是地精克列格茲。這矮個子胡子拉碴的老兵,一聽這話眼珠子都快迸出來了,直勾勾瞪著華逸那側臉,好像在懷疑他們會長是不是被城下的風灌暈了頭。
下一瞬,他那髒兮兮、裹著硬皮的大腳丫子毫不客氣地抬起,砰一聲,結結實實踩在了華逸的腳背上!還不解氣似的,狠狠往下蹍了蹍!
“唔……”華逸嘴裏悶哼半聲,倒吸一口涼氣,後槽牙咬得死緊,腮幫子都鼓出棱角來了。臉皮子抽搐兩下,硬是把那聲痛呼給咽回肚子裏去。站穩了,臉上那股子輕描淡寫的痞笑紋絲不動,仿佛腳丫子那兒傳來的鑽心劇痛是別人家的。
城樓下,阿迪特那張古井無波的苦行僧臉上,罕見地繃出了幾道細微的紋路。他渾濁的眼珠盯著華逸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六城……整整六座城池!橫跨中央山脈?這可是他盤算了半輩子、夢裏頭都不敢明著咂摸的大甜餅!
短暫到連心跳聲都嫌長的死寂後。阿迪特猛地一拍大腿下的牛皮!
“好!”他吼出聲,聲音裏的懶散一掃而空,隻剩下一種老獵人終於遇見獵物的滾燙和急促,“軍中無戲言!我現在就派人上去跟你立字據!簽字畫押!”
華逸腳背上那碾磨的勁兒終於鬆開了點,他暗暗咬牙活動了下麻掉的腳趾,臉上笑容卻放大了。“爽快人!老會長痛快人!”他聲音隔著夜風送下去,“規矩要立的。那要是……七天後,老會長您那幾十萬大軍,啃不下我龍城西門這塊硬骨頭,這賬,又該怎麽結?”
這下,克列格茲那隻鐵腳總算徹底挪開了。華逸不著痕跡地把腳往袍子下收了收。
阿迪特端坐於牛背之上,那身寬大的深色布衫在寒風中竟然紋絲不動。月色勾勒著他精瘦的輪廓,他仰天打了個哈哈。笑聲嘶啞,像沙礫在獸皮袋裏滾動,穿過傳音貝,撞在冰冷的城牆上,激起點點回響,帶著種荒誕的豪氣:
“哈哈哈!華會長好誌氣!行!痛快!若真那樣,是我無能!我這阿米爾汗的國王,也劃出六座城池,雙手奉上!”
“成!”華逸咧著嘴,也笑,“那就麻溜兒派人來立字據!我喊世界公會的稽查使過來作證,省得有人玩兒賴!”
這事兒辦得飛快。雙方派出快馬文書,城牆根下支起張小桌,點了盞馬燈。刷刷刷幾筆,契約簽得麻利,雙方摁下手印,世界公會協會的藍徽文書騎在馬上抄好副本,揣懷裏一夾馬肚子,蹄聲嘚嘚就消失在黑暗裏。
契約成了形,那點僅存的微弱燈火也熄了。西門樓子上黑黢黢,西門外也黑沉沉。隻剩下慘淡的下弦月,照著城下那頭白得像雪怪的神牛,和牛背上精瘦的老人;照著城上那個穿著舊紅衫、黑發裏挑染著火色的少年會長。
靜得可怕。
隻有寒風呼號的嗚咽聲灌滿了這空隙。然後,在同一個瞬間,在誰也瞧不見誰的表情的黑暗裏——
一個蒼老如禿鷲低鳴的聲音,一個年輕像鐵片摩擦的聲音,毫不遮掩地撞在一起:
“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