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雪夜謀兵事,麥餅映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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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萬人!
    也就是說楊五郎至少還剩下一萬人。
    薛萬徹心裏的算盤開始劈啪作響。
    自己這邊還有一萬三,雖然帶傷的多,但論兵力,還是占優。
    楊五郎損失肯定也不小,剛才衝出來時,他看見山梁上的鎮山軍屍體堆得像小山,箭壺也空了大半。
    “李將軍覺得,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薛萬徹突然看向李孝恭,眼神裏帶著幾分試探。
    李孝恭愣了一下,隨即笑道:“薛將軍是主將,自然聽你的。”
    “不過依我看,楊五郎剛打了勝仗,定然鬆懈,咱們今夜休整,明日一早再攻,定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薛萬徹心裏不由陣陣冷笑。
    鬆懈?
    楊五郎能布下這麽大的口袋陣,怎麽可能鬆懈?
    這老狐狸也不知打的是什麽算盤。
    但對於這些想法,他臉上沒露分毫,隻是點了點頭道:“李將軍說得是。不過弟兄們太累了,明日卯時再攻不遲。”
    他轉身對副將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篝火照不到的暗處。
    “你挑五十個精壯的,連夜回晉陽求援。”
    薛萬徹的聲音壓得極低,“告訴世子,楊五郎帶了一萬五千人布下口袋中陣,我部損失慘重,請求再派一萬人馬,越快越好。”
    副將愣了愣,“將軍,咱們還有一萬三,未必……”
    “未必贏不了?”
    薛萬徹打斷他,指尖戳了戳他的傷腿。
    “你這條腿,還想再來一次?”
    他望著鐵礦的方向,眼神沉得像夜。
    “雖然今日這一仗打的慘烈,雙方損失都不小。”
    “但最後楊五郎恐怕是故意放我們出來的,他想讓我們覺得還有勝算,好把咱們耗死在這兒。”
    副將恍然大悟,急忙道:“那您剛才還說要攻?”
    “不攻怎麽辦?”
    薛萬徹看著篝火道:“退?世子會允許我們退嗎?”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狠勁。
    “不過,我心裏也憋了一口氣。”
    “這一來,就被別人設伏,損失慘重。”
    “我就是要讓楊五郎看看,我薛萬徹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副將重重點頭,“末將明白了。”
    回到篝火旁時,李孝恭正跟幾個偏將閑聊。
    看見薛萬徹過來,他立刻站起來。
    “薛將軍,剛才我想了想,明日攻寨,不如讓我的人打前鋒?我部雖然人少,但熟悉地形。”
    “不必了。”
    薛萬徹淡淡道:“李將軍是前輩,怎能讓你冒險?”
    “明日我親率前軍,你在後軍壓陣即可。”
    他語氣恭敬,眼神卻沒什麽溫度,像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
    李孝恭臉上的笑僵了僵,隨即又恢複如常。
    “也好,有薛將軍親自坐鎮,定能旗開得勝。”
    他心裏卻暗罵 —— 這小子看來是起了疑心,對自己完全不信任了。
    夜深時,雪又下了起來,不大,像鹽粒似的撒在地上。
    薛萬徹裹著披風坐在篝火旁,看著士兵們蜷縮在火邊打盹,鼾聲和咳嗽聲混在一起。
    他摸出懷裏的酒袋,抿了一口,烈酒燒得喉嚨發疼,卻讓腦子清醒了些。
    “將軍,冷不冷?”
    一個小兵捧著塊烤熱的麥餅湊過來,粗布袖口磨得發亮,露出凍得通紅的手腕。
    薛萬徹向他看了一眼,是白天一個差點滑倒的新兵。
    臉上的傷口結了層黑痂,沒塗藥,看著就讓人牙酸。
    薛萬徹接過餅,指尖觸到麥餅邊緣的硬殼。
    這是摻了沙礫的陳年舊糧,烤熱了也硌得慌。
    他咬了一口,麩皮卡在牙縫裏,想起出發前營裏的流言。
    李建成把過冬的軍餉挪去給府裏添置錦緞了,連傷兵的金瘡藥都克扣了三成。
    “你叫什麽名字?”
    他看著小兵凍得發紫的嘴唇,忽然問。
    “回將軍,俺叫狗剩。”
    小兵撓了撓頭,露出半截打著補丁的裏衣,“俺娘說賤名好養活。”
    他手裏的長槍杆磨得發亮,槍頭卻鏽跡斑斑,一看就是別家換下來的破爛。
    薛萬徹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
    這就是李建成麾下新招的兵 —— 甲胄是拚湊的,兵器是鏽的,連吃的麥餅都摻著沙子。
    “咳咳咳……”
    薛萬徹猛地偏過頭,粗糲的麩皮混著沙礫刮得喉嚨生疼。
    那半塊麥餅像塊石頭梗在喉頭,他咳得胸腔發悶,眼角都沁出了淚。
    指腹摩挲著餅上凹凸的紋路,忽然臊得慌 。
    自己在晉陽營裏吃慣了細米白麵,不過啃了兩口粗餅就成這樣。
    可弟兄們頓頓啃這個,還要背著幾十斤的甲胄在雪地裏廝殺。
    他把剩下的麥餅揣回懷裏,指尖觸到餅上凍硬的邊角,忽然想起前幾日巡營時,帳外幾個老兵圍著火堆搓手取暖。
    他們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飄進了他耳朵。
    “聽說河北王猛那邊,軍餉從不拖欠……”
    “不光呢,去年冬天,人家營裏人人發了兩身棉衣,哪像咱們,補丁摞補丁……”
    “最要緊的是傷了有人管,不像咱們,輕傷就得接著往前衝,死了連口薄皮棺材都未必有……”
    那時他隻當是老兵嘴碎,此刻喉間的灼痛感還沒散去,倒覺得那些話像針一樣紮人。
    “狗剩。”
    薛萬徹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正往火堆裏添柴的新兵身上。
    狗剩嚇了一跳,手裏的柴禾掉在地上,慌忙撿起來。
    “將、將軍?”
    薛萬徹指了指他懷裏揣著的半截麥餅,“你告訴我,你們私下會聊對麵當兵的情況嗎?”
    “你和我說說,我也想聽聽。”
    狗剩的臉刷地白了,慌忙擺手。
    “沒、沒常說!就、就聽夥夫老李念叨過兩句……”
    他聲音都帶了顫,頭埋得快抵到胸口,甲胄的係帶鬆了也不敢抬手係。
    “他說…… 說那邊……”
    “說王猛的兵頓頓有粟米,殺了敵還賞銀錠子?”
    薛萬徹接過話頭,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狗剩的肩膀猛地一縮,像是被凍僵的兔子,半晌才蚊子似的 “嗯” 了一聲。
    可也慌忙補充道:“俺們就聽聽,不敢亂琢磨!將軍放心,俺們心裏隻有太原軍,隻有世子!”
    薛萬徹沒再說話,隻是望著火堆裏劈啪作響的柴禾。
    火苗映在狗剩凍得開裂的嘴唇上,那孩子還在緊張地絞著手指,仿佛剛才那兩句嘀咕是什麽掉腦袋的罪過。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帳篷上,發出沙沙的響。
    薛萬徹摸了摸懷裏那半塊麥餅,忽然覺得,那些關於河北的傳聞,或許不全是假的。
    至少,王猛的兵不用在雪地裏啃帶沙的麥餅,還得擔心說錯一句話就掉腦袋。
    薛萬徹握著麥餅的手緊了緊。
    這種話在營裏流傳,他早有耳聞,隻是沒人敢在他麵前說。
    他瞥了眼遠處李孝恭的營帳,燈火通明,想來裏麵正燉著熱湯。
    “打仗不是為了賞銀。”
    他拍了拍狗剩的肩膀,聲音卻有些幹澀。
    “好好活著,等打完這仗,我求世子給你們多發兩匹布,做件新棉衣。”
    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虛。
    李建成眼裏隻有軍功,哪會管這些小兵的死活?
    去年汾水之戰,凍死了百十個傷兵,李建成也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 “這些廢物留著也沒用”。
    狗剩卻當了真,使勁點頭。
    “俺信將軍!俺爹說了,跟著好將軍,才能有活路。”
    他咧開嘴笑,露出兩排凍得發紫的牙。
    看著狗剩跑回火堆旁,薛萬徹捏著沒吃完的麥餅,指節泛白。
    風卷著雪沫子吹過來,帶著血腥味。
    他抬頭望向西側山梁,楊五郎的營寨燈火稀疏,卻透著一股沉靜的勁。
    薛萬徹握緊了腰間的刀,刀柄上的纏繩被冷汗浸得發潮。
    明日的仗,他不僅要跟楊五郎打,還要跟營裏那些悄悄蔓延的心思打。
    他得贏,不是為了李建成的嘉獎。
    而是為了讓狗剩這樣的小兵知道,就算在太原軍裏,也有人記得他們冷不冷、餓不餓。
    火堆旁傳來一陣低低的笑,是狗剩在跟同伴說 “將軍答應給做新棉衣”。
    薛萬徹望著那片跳動的火光,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這些農家子弟,想要的從來不多,不過是一口熱飯、一件暖衣。
    可就連這點念想,在李建成眼裏,都不如一塊錦緞值錢。
    放眼天下,眾多諸侯,又有幾人明白這個道理呢?
    “王猛……”
    “裴元崢......”
    他低聲呢喃,把沒吃完的麥餅塞進懷裏。
    雪越下越大,把營地的篝火壓得隻剩一點微光。
    這一夜,注定無眠。
    山梁上的楊五郎,鐵礦裏的王休,還有身邊笑裏藏刀的李孝恭,都在等著明天的廝殺。
    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緊刀,一步一步,把這場仗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