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 孤城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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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降旗是用白色綢緞做的,在夕陽下格外刺眼。
梁洛仁眺望遠方,那景象讓他心口一沉。
尉遲恭的先鋒營已經紮穩,黑色的營帳連綿成片。
營前的空地上,一麵巨大的白幡隨風飄蕩,上麵用朱砂寫著 “降者免死” 四個大字。
幾個被俘虜的岩綠城士兵被綁在旗杆下,身上的甲胄已被剝去,露出嶙峋的瘦骨,正對著城頭哭喊著什麽。
“是前幾日派去偵查的斥候。”
王威在一旁低聲道,聲音發顫,“沒想到…… 沒想到全被抓了。”
城頭上的士兵看著那麵招降旗,臉色都白了。
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弓箭,有人卻悄悄後退了半步,眼神裏的恐懼像潮水般蔓延。
梁洛仁喉結滾動了兩下,忽然拔出腰間的佩刀,刀光在夕陽下一閃,將旁邊的箭靶劈成兩半。
“都看什麽!敵軍不過是些土雞瓦狗,等他們靠近了,床弩齊發,看他們還敢不敢囂張!”
士兵們被他的氣勢震懾,暫時穩住了心神,可眼底的慌亂卻沒散去。
梁洛仁知道,這種震懾撐不了多久。
從合水縣失守的消息傳來,到張舉戰死的急報送到,岩綠城的軍心早就散了。
他能做的,不過是用刀和狠話勉強把這群驚弓之鳥聚在一起。
“小可汗還是這麽會鼓舞士氣。”
骨咄祿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隻是不知道,等尉遲恭的鐵鞭打到城樓上,這些士兵還會不會聽你的。”
他湊近梁洛仁,聲音壓得極低。
“我倒是有個主意,不如你現在就簽下交割文書,我讓射雕手去會會尉遲恭,保準讓他知道厲害。”
梁洛仁猛地轉身,刀鞘差點撞到骨咄祿身上。
“不必勞煩使者大人費心。守城我自有主張,就不麻煩突厥的‘貴客’了。”
骨咄祿被他的態度激怒,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好!好得很!既然小可汗這麽有骨氣,那就等著瞧!”
他拂袖而去,披風掃過垛口的雜草,留下一串冷哼。
“我倒要看看,沒有我突厥幫忙,你這岩綠城能守到幾時!”
骨咄祿走後,城樓上的氣氛更加壓抑。
梁洛仁望著城內,暮色已經籠罩了街道。
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隻有宮殿方向還亮著燈,那是骨咄祿和他的親衛在飲酒作樂。
遠處的工坊區傳來零星的哭喊聲,大概是內侍們在清點財物時與工匠起了衝突。
梁洛仁揉了揉眉心,隻覺得一陣無力。
......
夜風卷著城磚的寒氣,灌進岩綠城的城樓。
梁洛仁正盯著城外敵軍營地的燈火出神,那片搖曳的火光像無數雙窺視的眼睛,讓他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親衛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
“可汗,馮端將軍想與您聊聊,就在那邊箭樓陰影裏候著。”
梁洛仁猛地回頭,燈籠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馮端?”
他皺起眉頭,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箭垛上的青苔,“這時候找我做什麽?”
馮端是兩朝老臣,從梁師都時期就掌管糧草與工坊,手上還握有數萬大軍,論資曆無人能及。
可這人素來刻板,又總以 “老臣” 自居。
自打梁洛仁接手岩綠城,就沒少在朝堂上唱反調 。
反對引突厥人入城,反對用雕陰郡鐵礦換援兵,甚至連府庫支出都要事事過問。
活像個攥著賬本的管家,更像個盯著權力的影子。
“讓他過來。”
梁洛仁沉聲道,心裏卻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片刻後,一個佝僂的身影從箭樓陰影裏走出。
馮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明光鎧,鎧甲邊緣的銅釘都磨得發亮,卻被他擦拭得一塵不染。
反倒顯得有些刻意的清正。
他須發微白,用一根青布帶簡單束著。
手裏拄著的鐵拐杖在地板上敲出 “篤、篤、篤” 的聲響,節奏均勻得像是在計算著什麽。
走到離梁洛仁三步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微微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卻透著疏離。
“老臣參見可汗。”
“馮將軍不必多禮。”
梁洛仁示意他近前,目光掃過他那雙藏在眉骨陰影下的眼睛。
馮端的眼窩深陷,眼珠卻亮得驚人。
此刻正借著燈籠的光打量他,那眼神不像臣子對君主。
反倒像工匠在審視一件即將成型的器物,帶著挑剔與算計。
“馮老將軍這麽晚找本汗有什麽事嗎?”
梁洛仁微微一笑,雙目卻緊緊盯著馮端。
馮端沒急著開口,先是轉身望了眼城外的敵軍營地。
夜色裏,尉遲恭的先鋒營燈火連綿,隱約能聽見戰馬的嘶鳴和士兵的吆喝,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他重重歎了口氣,鐵拐杖在城磚上狠狠一敲,發出 “當” 的脆響。
“可汗你看,尉遲恭的五千先鋒不過是前菜,裴元慶的主力怕是已在百裏之外。”
“這岩綠城,就像案板上的肉,隨時可能被人剁爛。”
梁洛仁的臉色頓時沉了沉,像被潑了一瓢冷水,方才還帶著些許怒意的眼神瞬間蒙上了一層寒霜。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的佩刀,刀柄上的鎏金花紋硌得掌心生疼,卻渾然不覺。
馮端這話雖糙,卻是實情。
他手下的兵力確實像撒在棋盤上的碎子,散得厲害。
洛河渡口被周亞夫拖住著三萬五千精銳,辛獠兒和李正寶那兩個蠢貨在那兒耗著糧草。
鹽川郡、雕陰郡還留了人馬,可短時間也無法趕來支援。
真正攥在手裏的岩綠城守軍,攏共不到三萬人馬。
其中一萬披甲帶刃的精銳,鎧甲的甲葉上都刻著馮端工坊的記號。
花名冊上的名字雖屬大梁,可刀把子早被馮端牢牢攥在掌心。
那些士兵見了馮端的鐵拐杖,比見了他這可汗的令牌還要恭敬。
他抬眼看向馮端,隻見老將軍垂著眉眼,可眼角的皺紋裏卻藏著一絲壓不住的笑意。
嘴角甚至微微勾起個不易察覺的弧度,像是在欣賞他此刻的窘迫。
那語氣裏的輕慢,像根細針似的紮在梁洛仁心上。
馮端哪是在陳述實情,分明是在數他的軟肋,在掂量他這可汗的底氣到底有多少。
“馮將軍倒是對軍中布防了如指掌。”
梁洛仁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澀意。
“看來老將軍這些年在糧草工坊裏,沒少費心‘關照’軍務。”
馮端這才緩緩抬眼,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像在確認什麽。
隨即又低下頭去,鐵拐杖在城磚上輕輕一敲。
“老臣隻是心疼岩綠城的弟兄,怕他們白白送命罷了。”
可那 “心疼” 二字,說出來卻輕飄飄的,反倒更顯幾分涼薄。
梁洛仁望著城外搖曳的火光,隻覺得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馮端這話裏的幸災樂禍,比城外尉遲恭的箭雨更讓他心驚 。
這老東西不僅盯著他的兵權,怕是早就等著看他失手,好趁機取而代之。
兵力分散的軟肋被人當眾戳破,還帶著這般不加掩飾的嘲諷,他這可汗的臉麵,像是被按在泥地裏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