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城北舊事(三十九)
字數:4108 加入書籤
大雪紛飛,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在上海,有錢人在別墅洋樓裏喝著紅酒,吃著牛排,雪是風景,是詩情畫意。
流浪的人依偎在橋底下,饑腸轆轆,寒風刺骨,身上的雪是災難,是死神的信箋。
薑一的帽子上覆蓋了一層雪粒,零下幾度的天氣使得人動作變得遲緩麻木。
薑一走在雪地裏,身後是一串腳印,身前是空無一人的街道。
一個小時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為了省那一點路費,他每天都需要步行兩個小時上下班。
今天上的是白班,也是過年前最後一次上班。店裏幾乎沒有客人。人也就沒有那樣疲憊。
薑一回到租房的城北邊緣,路過茶梅樹,白的雪,紅的梅,風景獨美。
薑一遲緩的準備上樓,下一刻,一腳踩空了樓梯,從七八層台階上摔了下來,懷裏抱著的東西也滾落一地。
他仰躺在雪地裏,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小腿傳來陣陣刺疼。
天上的雪花打著旋飄落,很快在他身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
薑一眼睫毛撲閃兩下,抖落雪花。
冰冷淹沒著他的五感,也許躺了半個小時,也許躺了三四分鍾。他已經分辨不清了。
咯吱咯吱的聲音傳來,那是靴子踩在積雪上的聲音。
薑一強撐著抬起眼皮,看到了披著軍大衣,半彎腰俯身抱起他的鄒彥池。
冬天穿的厚實,加上雪花帶來的水汽沾濕了薑一的厚棉襖。
鄒彥池卻輕鬆抱起了他,一手從胳膊底下穿過摟住胸口,一手穿過膝蓋彎,以一個標準公主抱的姿勢。
“這麽蠢,躺在雪地裏想凍死自己嗎?”鄒彥池抱著薑一,穿過茶梅樹,大衣邊角撞落滿枝丫的雪。
“我是在做夢嗎?”
薑一盯著鄒彥池瘦了很多的臉,下頜線輪廓清晰,整個人看著多了一絲冷冽和陰鷙。
自從上次一別,他們將近一個月未見麵了。
“睡醒了夢就醒了。”
鄒彥池說完這句話,原本是調侃,卻沒想到,薑一露出一個淺笑閉上了眼真的睡了過去。
夢裏是搖晃的,破碎的。
夢裏薑一再次回到了兒時,他蹲在老家門口,看著螞蟻大軍扛著他掉落的餅幹碎屑一路爬行。
薑一跟在螞蟻大軍身後,一直從門口走到院子角落的野草叢裏。
腿蹲麻了就趴在地上,趴累了就躺著看。
下班回來的薑爸爸彎腰抱起他,薑一喊了聲“爸爸”,揉著眼睛困倦的將腦袋靠在爸爸脖頸處。
薑媽媽從爸爸手裏接過薑一放在涼席上,拿過一條碎花小毛巾蓋在他肚皮上,蚊帳放下,老舊的風扇開著最小風,咯吱咯吱的聲音成為催眠的白噪音。
薑一翻了個身,睡得更沉了。
……
等薑一再次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裏衣還在,舊棉襖已經變得幹淨整潔掛在衣架上。左邊小腿貼著膏藥。
他站起身走了走,除了有些刺痛,倒也還能行走,想來是肌肉扭傷了。
門被打開,來人是薑一有過一麵之緣的鄒彥池的副官。
“薑先生醒了。”
副官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碗熬好的中藥,一碗瘦肉雞蛋麵。
“你腿上的傷不嚴重,休息個一個禮拜就能好完全。吃完藥把麵吃了。”
副官將托盤放在桌子上招呼薑一。
薑一穿好棉衣外套坐在桌前乖順的喝藥吃麵。
副官秉持著良好工具人素養,不多問不多管不發表意見。
“鄒……你們將軍呢?”薑一問“謝謝他救了我,不然我如果在雪地裏凍一天,估計這時候屍體都硬了。”
“將軍有事情在忙,抽不開身。他說您可以住在這裏,如果要回去,我開車送您。”
薑一挑起一筷子麵塞進嘴裏,眼睛亮了,這麵真好吃。
“回去我自己的房子。”
副官不單幫薑一送到他租住的二樓小房間裏,還帶來了一袋米,一袋麵粉,四五條臘肉臘腸,一袋子白菜土豆等食物。
有了這些,薑一過年都不用再出門了。
謝過副官,薑一崴著腳把物資收拾放好,來到舒伯華睡覺的主臥室敲了敲門,發現沒有人應,推開門一看,屋裏空無一人。
薑一大概是五點多摔倒的,在鄒彥池那邊住了一晚上,現在是早上七點,舒伯華的被褥還好好的放在床上,看來他昨天一夜未歸。
舒伯華在上海舉目無親,他能去哪裏?
薑一想到了紀梵音,也隻有他會來找舒伯華了。
薑一看到書桌上淩亂的報刊稿紙,忍不住上前幫忙收拾整理。
在這些淩亂的各大報紙裏麵,薑一時不時能看到關於鄒彥池的消息。
巴黎夜與一個叫內山信介的日本人對賭,對方慘敗,現場差點雙方人馬打了起來,最後是顧曼笙出麵,雙方熄火。
報紙上一個筆名叫‘山中人’的作者還調侃,說顧曼笙是李彥池的紅粉知己,又是內山信介的養子,這一遭算不算兒婿和嶽父起爭執。
又翻到別的版麵,一堆人罵山中人說話腦子裝大糞,那個日本人狼子野心怎麽配當李將軍的嶽父。又說顧曼笙與內山信介狼狽為奸,殘害多少有誌之士。
有文人開辟新的賽道,直呼李將軍能坐穩將軍職位,和顧曼笙離不開關係,說到底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上海危矣。
各種看法層出不窮,薑一折起報紙,歸攏到一起。
稿紙上用鋼筆寫著最新的稿子,隻是剩下一半還未完,薑一掃了一眼,講的是九州城的冬天和上海的冬天不同之處。是寫景寄情的文章,薑一特意看了筆名“華伯”。
舒伯華在和薑一重逢之前便試著朝報刊投遞過稿子,隻是大約總還是差了點運道,沒有被采用過。
薑一後來去幫忙投遞稿子,換了報刊,半個月前也終於發表了一篇講豌豆黃的美食雜記。
自此之後,舒伯華便用“華伯”這個筆名,寫景寫物寫情,五篇裏麵,也能過個一篇。
摸索出規律後,舒伯華一篇稿子能收入十個銀元,比薑一辛辛苦苦打工賺錢來的快多了。
舒伯華臉上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他將十個銀元自己留下兩個剩下的都交給了薑一當家用。
“以後,都會給你保管。你就是我的管家。”舒伯華許諾。
眼看著日子越過越好了,舒伯華又怎麽一夜未歸?
薑一煩躁的把書桌收拾好,臨轉身前,想到什麽,又特意回頭,故意把其中幾份稿子文字上下放顛倒夾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