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5章 恩情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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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怕官,大人物怕史。
張四維屬於是大人物。
他怕的是曆史對他的定位。
他埋葬的地方是南洋府,大明朝新得的海外疆土。
埋在這裏,從某一方麵來看,便是助力大明朝的海外擴疆政策,當然,也能讓他在曆史上的定位更高一層。
代替大明天子出巡英格蘭,歸途病逝,葬於南洋,這個履曆,一下子把他前幾十年,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罪名洗了個大半,放在後世,又是一個萬曆朝名臣的偉岸形象。
即便後世進化到了傻白甜時代,其離奇經曆,也能撈幾個大男主劇……
萬曆十二年九月二十五,南洋府。
南洋的雨季尚未結束,細雨如絲,將天地籠在一片朦朧之中。
遠處的火山隱在雲霧裏,隻露出青灰色的輪廓,宛如一尊沉默的巨神,俯瞰著這場跨越萬裏的葬禮。
葉夢熊站在新壘的墳塋前,一身素服,神色肅穆。
作為南洋總督,他親自操持了張四維的後事——從停靈、誦經到頭七祭奠,一切按欽差正使的規格辦理。
此刻,他手持祭文,聲音低沉而清晰,回蕩在潮濕的空氣中:“維萬曆十二年九月廿五日,南洋總督臣葉夢熊,謹以清酌庶饈,致祭於大明禮部尚書、欽差正使張公四維之靈……”
他的身後,站著數十位南洋有頭有臉的人物——滿者伯夷故地的土司們穿著大明賜予的冠帶,以及其他的官員……
更遠處,數千名當地漢人百姓自發聚集,許多人手中捧著自製的紙船、紙馬——這是南洋華人的習俗,意為送亡魂乘船跨海歸鄉。
葉夢熊讀完祭文,親手將一抔黃土撒入墓穴。
“封土。”
隨著一聲長喝,十六名力士開始填土。
他們的動作很慢,很莊重,仿佛不是在埋葬一位大臣,而是在為一段曆史蓋上最後的印章。
張丁征跪在墳前,一動不動。
而這個時候,葉夢熊走到了張丁征的身旁:“賢侄,節哀。令尊之功,當銘金石。”
他轉身,指向不遠處一座剛剛立起的石碑。
碑文由葉夢熊親筆所書:
“大明欽差禮部尚書張公四維之墓……”
“公奉使西洋,締盟英吉利,開百年太平之基……
“卒於王事,葬此南洋,留千秋浩氣之長……”
許多年後,這座墳塋被當地百姓稱為尚書墳。
也是這塊土地上除了大明宗室親王之外,埋葬身份最為尊貴,官職最高的大明本土官員。
每逢清明,總有漢人商賈前來祭掃,香火不絕。
更有趣的是,那些來南洋貿易的英格蘭商人,也會不時帶上一瓶英格蘭威士忌,灑在墳前……
成了南洋府爪哇島上另類的網紅打卡點,更為有趣的事情,這塊土地上的競爭壓力比較小,道家在朱常洛的主政南洋之後開始發揚光大,而張四維也成了南洋府道家所封正神……
而這些後來事,作為兒子的張丁征是不知道的,他在葬禮結束後,帶著父親的遺物踏上了北歸大明朝的道路……
船隊啟航時,雨停了……
一束陽光穿透雲層,正好照在那座新墳上……
………………………………
萬曆十二年的深秋,夜色如墨汁潑染了紫禁城的重重宮闕。
乾清宮裏,卻依舊亮著幾簇不肯熄滅的光。
燭火在精雕的蟠龍燭台上無聲跳躍,將巨大的殿柱影子拉長,扭曲著投在光亮如鏡的“金磚”地麵上。
空氣沉滯,唯有禦案旁一尊青銅瑞獸香爐的孔隙裏,嫋嫋逸出幾縷極淡的青煙……
禦案之後,大明皇帝朱翊鈞端坐於寬大的龍椅之中。
燭光從側麵映照過來,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麵龐,早年間那份屬於少年天子的、甚至略帶一絲圓潤的輪廓,已如春冰般悄然消融。
下顎的線條變得硬朗,顴骨微微顯出嶙峋的力度,眉骨下,那雙眼睛在跳躍的光影裏顯得格外深邃,像寒潭,沉靜之下蘊著難以窺測的波瀾,偶爾掠過一絲屬於青年帝王的銳利鋒芒。
一襲明黃的常服龍袍披在身上,襯得他身姿挺拔如鬆……
此時的他正在觀看,李成梁從朝鮮遞送過來的奏疏,以及朝鮮國王的奏疏。
“……仰賴陛下天威,震懾海東,宵小屏息。臣受命整飭朝鮮軍備,夙夜匪懈,未敢稍怠。今漢陽王城戍衛新軍,業已整編完竣,計得精壯三萬五千餘名……”
李成梁的奏疏主要說事。
當然,在他帶過去的親兵,教兵之中,也有著錦衣衛的探子,對其在朝鮮的所作所為也都有些記錄。
每兩個月都會有最新的消息傳遞到北京來。
朱翊鈞對李成梁在朝鮮很是滿意。
雖然囂張了點。
但出來混,不囂張,鎮不住場麵啊。
李成梁大刀闊斧,裁撤了朝鮮舊軍中那些不堪用的老弱冗員,如同農夫剔除田間的稗草。
他親臨各營,以遼東老帥毒辣的眼光,挑選出真正身強體壯、反應敏捷的兵卒。
昔日散漫懈怠的朝鮮軍風被徹底扭轉。
李成梁立下的軍規森嚴如鐵,觸之即罰,絕無姑息。
校場上,因違令而被當眾鞭笞的慘叫聲,與因演練優異而當場受賞銀錢的歡呼聲交織,成為最有效的訓誡。
軍令如山,令行禁止的威嚴,正一點點注入這支新軍的骨髓。
混亂的編製被徹底打散重組。李成梁按照大明邊軍的精銳營製,將這漢陽軍三萬五千人分設營、哨、隊,層層節製,脈絡清晰。
不再是烏合之眾,而是一個個可以靈活調動、如臂使指的作戰單元。每日操演,不再是花拳繡腿,而是真刀真槍的演練。
破舊的刀槍被替換,鏽蝕的甲胄被修繕或更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一麵壓著朝鮮方麵緊急籌措,一麵奏請大明調撥部分火器、甲胄。
漢陽城內的武庫日漸充盈,軍倉也堆滿了新征的粟米……
朝鮮國王李昖的奏疏,主要是感恩。
在他看來,恩情確實還不完。
每次,李成梁往北京城送奏疏,李昖也都會上一封感恩的奏疏。
第一次看到如此肉麻的感恩奏後,朱翊鈞還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後來也就習慣了。
不過,跟著這次李成梁的奏疏,一同過來的恩情奏,朱翊鈞看完之後,還是有些忍不住皺起眉頭。
過分了吧……
感恩奏書開篇先謝大明“天恩如海”,言“倭寇環伺,朝鮮如風中殘燭,幸得天朝垂憐,撥火器三百、明光甲千副,使漢城軍備為之一振”……
再謝“寧國公李成梁親赴漢陽,教軍士列陣、演炮、習算學,昔日散漫之兵,如今甲胄鮮明、進退有度,皆賴天朝神威”。
這些尚算中規中矩,可往後讀,調子便越發懇切得近乎滾燙……
“臣昖不才,年三十有五,治國無方,累天朝掛懷,每念及此,寢食難安。見寧國公治軍嚴明,思及天朝法度如日月昭昭,方知臣之淺陋。臣常夜不能寐,自思若能為天朝之犬馬,侍奉陛下左右,聽訓習禮,便是此生之幸。”
“臣聞‘君父之恩,如雨露滋養’,天朝於朝鮮,何止雨露?實乃再造父母。臣雖已過而立,卻願舍國王之尊,叩拜陛下階下,若得陛下一聲‘吾兒’,臣此生無憾矣……”
朱翊鈞也就是看到了這裏,眉頭才皺起來的。
“臣已命匠人鑄‘恩情鍾’一口,懸於漢城王宮,每日晨昏叩響,使朝鮮臣民皆知,若無大明,便無朝鮮今日。臣願世世代代以子侄之禮事天朝,歲歲來朝,不敢有二心……”
看完李昖的奏疏後,朱翊鈞放下,而後看了一眼身旁的馮保,忽然笑道:“他倒會算。朕比他還小著幾歲,他卻要做朕的‘兒子’……朕的兒子可不想在朕麵前聽訓習禮,他倒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