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內陰冷潮濕，馬三的屍體仰躺在幹草堆上，雙眼圓睜，臉上凝固著極度驚恐的表情。他的嘴角殘留著白沫，雙手呈爪狀蜷曲，像是死前想要抓住什麽。
    施世綸蹲下身，仔細檢查屍體。馬三的脖頸處有幾道細小的淤青，指甲縫裏殘留著些許黑色粉末。
    "不是自然死亡。"施世綸沉聲道，"有人進過牢房？"
    牢頭跪在一旁，額頭滲出冷汗："回大人，絕對沒有人進來過！小的整晚都守在門外，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施世綸銳利的目光掃過牢房的每個角落。石牆堅固，鐵柵欄完好，唯一的出入口就是牢頭看守的那道門。
    "他死前可有什麽異常？"
    牢頭回憶道："大約寅時，馬三突然大喊大叫，說什麽"別過來"、"不是我說的"之類的話。小的以為他做噩夢，就沒理會。等早上送飯時，就發現他...這樣了。"
    施世綸示意仵作老周過來檢查。老周翻開馬三的眼皮，又掰開他的嘴看了看，最後從馬三的衣襟裏摸出一個小布包。
    "大人，您看這個。"
    布包裏是幾枚陌生的錢幣，上麵刻著彎彎曲曲的異國文字。
    "倭國錢幣。"施世綸一眼認出，"一個普通船夫身上怎會有這個？"
    老周低聲道："更奇怪的是他的死因。沒有外傷，也不像中毒，倒像是...嚇死的。
    施世綸眉頭緊鎖。他讓老周詳細驗屍，自己則帶著那幾枚倭國錢幣回到書房。
    窗外，朝陽已經升起，照在書桌上的《金剛經》上。施世綸拿起經書，再次翻到扉頁。"淨心庵藏"四個小字在陽光下顯得清晰了些。
    "趙虎。"
    "屬下在。"趙虎一直在門外候著。
    "備馬，去淨心庵。"
    淨心庵位於揚州城西郊的小山上，四周鬆柏環繞，環境清幽。庵門緊閉，門上的紅漆已經斑駁脫落，顯得頗為破敗。
    施世綸下馬，整了整衣冠，親自上前叩門。銅環撞擊木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清脆。
    過了許久，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年輕尼姑的臉。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有何貴幹？"小尼姑聲音輕柔，眼神卻帶著警惕。
    施世綸拱手道："本官揚州知府施世綸，有事請教貴庵住持。"
    小尼姑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回頭看了看，才低聲道："住持師太正在做早課，請大人稍候。"
    門又關上了。施世綸與趙虎對視一眼，都察覺到了異常。尋常寺廟見到官員來訪，哪敢如此怠慢？
    約莫一盞茶時間，庵門重新打開，這次是一位中年尼姑迎了出來。她麵容清瘦，眉目間透著幾分剛毅。
    "貧尼淨心庵住持慧明，不知施大人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施世綸還禮："師太客氣了。本官冒昧來訪，是有事請教。"
    慧明師太將二人引入庵內。淨心庵不大，前後兩進院落，收拾得十分整潔。幾個年輕尼姑在院中掃地、晾衣，見有生人進來，都低頭快步避開。
    禪房內，慧明師太親自斟茶。茶是普通的山茶，卻透著一股奇特的香氣。
    "師太，貴庵可有《金剛經》收藏？"施世綸開門見山。
    慧明師太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水濺出幾滴。
    "回大人，佛門寺院自然備有各類佛經。《金剛經》是常見經典，庵中確有收藏。"
    施世綸從袖中取出那本從鬼船上找到的《金剛經》，放在桌上："師太可認得這本？"
    慧明師太接過經書，翻開扉頁，看到"淨心庵藏"四字時，臉色微微一變。
    "這...這確是本庵的經書。不知大人從何處得來？"
    "這正是本官想問的。"施世綸目光如炬，"貴庵的經書為何會出現在一艘來曆不明的鬼船上？"
    慧明師太放下經書，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此事貧尼實在不知。庵中經書偶爾會借給信眾誦讀，或許是哪位施主借去未還..."
    "最近可有人借過《金剛經》？"
    慧明師太猶豫片刻，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冊子："庵中經書借閱皆有記錄，請大人過目。"
    施世綸翻閱記錄，發現近三個月隻有兩個人借過《金剛經》。一個是城東李員外家的老夫人，另一個登記的名字是"妙真"。
    "這位妙真是？"
    "是掛單的行腳僧尼，上月曾在庵中小住幾日。"慧明師太解釋道，"她說是從五台山來，要去普陀山朝聖。"
    施世綸記下這個信息，又問："師太可知道"鹽鐵使通倭"是什麽意思？"
    慧明師太手中的佛珠突然斷裂，檀木珠子滾落一地。她慌忙俯身去撿，聲音發顫："大人...此話從何說起？貧尼...貧尼一個出家人，怎會知道這些..."
    施世綸正欲追問，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趙虎壓低的聲音："大人，鹽鐵使杜大人到衙門找您，說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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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世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起身告辭："今日多謝師太。這本經書本官暫且帶走，改日再來請教。"
    慧明師太送二人到庵門，臨別時突然低聲道："施大人，佛門清淨地，不該沾染紅塵是非。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施世綸深深看了她一眼："本官職責所在，不得不問。"
    回城的路上，趙虎忍不住問："大人，杜大人此時來找您，會不會與馬三之死有關？"
    施世綸目視遠方："恐怕沒那麽簡單。"
    衙門花廳內，鹽鐵使杜文煥正慢條斯理地品茶。他四十出頭年紀，麵白無須，一身湖藍色綢緞官服，舉手投足間透著養尊處優的優雅。
    "施大人，冒昧打擾了。"見施世綸進來，杜文煥起身拱手，笑容可掬。
    施世綸還禮："杜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
    二人落座，杜文煥輕啜一口茶，悠然道："聽聞施大人近日在查一樁"鬼船"奇案？"
    施世綸心頭一凜，消息傳得真快。"正是。杜大人對此案有興趣？"
    杜文煥擺擺手："興趣談不上。隻是這"福順號"恰是本官一位故交的產業，聽說出了事，特來問問。"
    "哦？不知杜大人的故交是？"
    "寧波陳員外，做海產買賣的。"杜文煥笑道，"都是些正當生意，施大人盡管查。"
    施世綸點頭："下官自當秉公辦理。不過船上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線索。"
    杜文煥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很快又恢複平靜："什麽線索能讓施大人如此重視？"
    施世綸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杜大人可聽說過"淨心庵"？"
    茶杯在杜文煥手中微微一顫，幾滴茶水濺在他精致的官服上。他放下杯子，掏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
    "城西那座小庵堂？略有耳聞。施大人怎麽問起這個？"
    "隻是隨口一問。"施世綸微笑，"杜大人剛才說有急事找下官，不知是..."
    杜文煥似乎這才想起正事："啊，是這樣。朝廷新下了文書，要加強海防，特別是硫磺、硝石等軍需物資的管控。施大人辦案時若發現相關線索，還望及時通報本官。"
    硫磺！施世綸心中一震，麵上卻不露聲色："一定一定。"
    送走杜文煥後，施世綸立刻召來老周和趙虎。
    "老周，馬三的屍體驗得如何？"
    老周神色凝重："死因確實蹊蹺。沒有外傷，也沒有常見毒物痕跡，但心髒爆裂，像是受了極大驚嚇。更奇怪的是..."他壓低聲音，"我在他鼻腔和喉嚨裏發現了微量硫磺粉末。"
    "又是硫磺！"施世綸拍案而起，"杜文煥剛才特意提到朝廷要管控硫磺，這絕非巧合！"
    趙虎插話："大人，那淨心庵..."
    "慧明師太明顯知道些什麽。"施世綸沉思道，"還有那個借經書的妙真，必須找到她。"
    老周建議："大人，不如我再去船上仔細搜查一番？硫磺的用途很多，若能確定具體用途..."
    "去吧，小心行事。"施世綸點頭，"趙虎，你去查查那個寧波陳員外的底細，特別是他與杜文煥的關係。"
    二人領命而去。施世綸獨自在書房踱步，將線索一一梳理：鬼船、經書、硫磺、倭國錢幣、淨心庵、鹽鐵使...這些看似不相關的事物之間，究竟有什麽聯係？
    傍晚時分，老周匆匆回來複命。
    "大人，我發現了一些東西！"老周從懷中掏出一塊黑乎乎的塊狀物，"這是在福順號船艙夾層暗格裏找到的，外麵用油布包著。"
    施世綸接過那塊東西，仔細查看："這是...硫磺和硝石的混合物？"
    "不止！"老周激動地說，"我用水試了試，裏麵還有木炭粉！大人，這是火藥的配方啊！"
    施世綸瞳孔驟縮："有人用貨船偷運火藥原料？"
    "而且手法很隱蔽。"老周解釋道，"他們將三種原料分開藏匿，隻有合在一起才能製成火藥。船上發現的硫磺隻是遺漏的少量粉末。"
    施世綸猛然想起什麽，從抽屜裏取出那幾枚倭國錢幣："倭寇最缺的就是火器原料...如果鹽鐵使真的通倭..."
    話未說完，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接著是趙虎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妙真找到了！"趙虎衝進書房，"但她...她死了！"
    城西一條偏僻小巷內，一具女屍仰躺在血泊中。死者三十多歲，身穿灰色僧袍，光頭上有新鮮的戒疤，確實是尼姑裝扮。她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雙眼圓睜，臉上凝固著驚恐的表情。
    "是妙真？"施世綸問。
    趙虎點頭："附近居民指認，這個尼姑這兩天一直在這一帶化緣，自稱妙真。有人聽到昨晚這巷子裏有爭吵聲，今早就發現她死了。"
    施世綸蹲下身檢查屍體。妙真的右手緊握成拳，指縫中露出一角紙片。他小心掰開手指，取出一張被血浸透大半的字條，上麵隻有殘缺的幾個字："...經...淨...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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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經書！"老周低呼。
    施世綸仔細搜查妙真的隨身物品，除了一個空癟的布囊和幾文銅錢，別無他物。
    "她的包袱呢？一個行腳僧尼不可能隻有這點東西。"
    趙虎搖頭："發現時就這樣了，可能被凶手拿走了。"
    回到衙門，施世綸將新線索與之前的發現一一對照。天色已晚，書房內燭火搖曳，在他疲憊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
    "大人，您該休息了。"趙虎勸道，"這案子越來越複雜，不是一時半會能理清的。"
    施世綸搖頭："馬三和妙真接連被殺，說明我們觸動了某些人的神經。若不盡快查明真相，隻怕會有更多人遇害。"
    他拿起那本《金剛經》，再次翻看那些被撕去的頁角。忽然，他發現一個之前忽略的細節——每處撕痕的邊緣都有微弱的墨跡，像是被什麽液體浸染過。
    "老周，你來看看這個。"
    老周湊近觀察："像是...茶水痕跡？不對，茶漬不會這麽均勻..."
    "是海水。"施世綸恍然大悟，"這本經書曾經被海水浸濕過！"
    老周也明白過來："所以那些缺失的頁角不是被撕掉的，而是被海水泡爛後被人為修整過！"
    施世綸眼中精光閃爍："福順號之前一定出過海難，或者至少遭遇過大風浪。馬三說的鬧鬼，會不會是..."
    話音未落，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趙虎開門後，一個衙役慌慌張張跑進來。
    "大人！不好了！淨心庵...淨心庵著火了！"
    施世綸猛地站起："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半個時辰前！有人看見幾個黑影翻牆進了庵裏，沒多久就起火了！"
    施世綸抓起官帽就往外跑："備馬！叫上所有人手！"
    夜色中，城西的天空被火光映紅。施世綸策馬狂奔，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慧明師太千萬不能有事，她是目前唯一可能知道全部真相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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