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槐棺鎮魂
字數:3492 加入書籤
七月十四,我跟著父親給後山墳場送紙紮。
山路兩旁的槐樹張牙舞爪,父親挑著竹筐走在前麵,竹筐裏的紙人紙馬在暮色中晃出青灰色影子。行至半山腰時,我聽見頭頂枝葉間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有人在嗑瓜子。
“爹,樹上有人。”我拽緊父親的衣角。
父親猛地停下腳步,竹筐裏的紙人突然齊齊轉頭,眼窩黑洞洞地對著我。他反手捂住我的嘴,壓低聲音:“別亂看,走你的路。”
墳場在山頂背陰處,三十年前這裏還是片亂葬崗。父親說,每到鬼節,這些沒主的孤魂就會纏著送紙紮的人討錢。他往每個墳頭壓黃紙時,我注意到東南角有座新墳,青磚砌得四四方方,卻沒立碑。棺材露在外麵半尺,棺蓋縫裏卡著截紅布,像是喜服的邊角。
“這是誰家的墳?”我蹲下身想摸那紅布。
父親的紙刀“當啷”掉在地上:“別碰!那是槐棺,碰了要招……”
話音未落,棺材裏突然傳出叩擊聲,“咚咚咚”像有人在裏麵敲門。父親臉色煞白,抓起我就往山下跑。竹筐顛得厲害,一個紙馬滾出來,我回頭看見它栽進墳前的積水潭,紙做的眼睛竟泛起了水光。
我叫林秋生,父親是鎮上紙紮鋪的老板。自小我就跟著他出入墳場陵園,見過形形色色的死人錢。但今晚那口槐棺,讓我半夜驚醒三次,夢裏總看見紅布從棺材縫裏爬出來,纏住我的腳踝。
“秋生,去把西廂房的紙人糊完。”父親往灶裏添柴,圍裙上還沾著昨晚扯斷的紅布絲。
西廂房堆著半人高的草人坯子,我剛拿起漿糊刷,就聽見院外有人喊:“林老板,訂三具童男童女紙人,要穿喜服的。”
來的是個戴鬥笠的男人,鬥篷遮住半張臉,露出的下巴上有道三寸長的疤。父親看見他時,手裏的茶盞“砰”地碎在地上:“趙老三,你不是……”
“我哥前天走了,臨走前說要童男童女陪葬。”鬥笠男人從懷裏掏出銀錠,“錢不是問題,隻要做得像。”
父親盯著他手裏的銀錠,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血沫:“童男童女……得用槐木做骨架,你明日來取吧。”
男人走後,我幫父親收拾碎瓷片,發現他掌心全是冷汗:“爹,那趙老三的哥哥是誰?”
“別問!”父親猛地推開我,瓷片劃破我的手掌,血珠滴在地上,竟沿著磚縫滲向西北角——那裏堆著去年沒用完的槐木板。
夜裏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見西廂房傳來“簌簌”聲。悄悄爬起來查看,月光透過窗紙,照見三個穿紅喜服的紙人立在槐木架前,最左邊那個的臉,竟和白天的鬥笠男人有七分相似。
第二天傍晚,鬥笠男人來取紙人。父親把三具紙人裝進黑布口袋時,我注意到他往每個口袋裏塞了張符紙。男人接過口袋時,紙人袖口的鈴鐺突然響了,“丁零當啷”的聲音裏混著低低的抽泣,像是從紙人胸腔裏發出來的。
“林老板手藝真是一絕。”男人摸了摸紙人的臉,指尖蹭上一點胭脂紅,“等我哥的喜事兒辦完,少不了你的好處。”
他走後,父親關緊鋪門,從櫃子最深處掏出本黃紙賬本,封皮上寫著“癸未年槐棺錄”。裏麵夾著張泛黃的紙,上麵畫著座青磚墳,墳前立著塊無字碑,碑後三棵槐樹呈品字形生長,正是後山那座新墳的模樣。
“秋生,你記著,以後但凡看見槐木棺材,扭頭就走,千萬別沾邊。”父親指著賬本上的插畫,“三十年前,鎮上有戶趙姓人家,為了讓夭折的兒子有伴,偷埋了三個童男童女在墳後,用槐木做棺,取‘槐’字裏的‘鬼’,鎮住孤魂……”
“所以現在趙家又在辦陰婚?”我想起那截紅布,“可陰婚該用喜棺,為什麽用槐棺?”
父親突然劇烈顫抖起來,目光死死盯著窗外。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三個穿紅喜服的紙人正站在槐樹下,最左邊那個緩緩轉頭,紙做的眼珠竟變成了血紅色。
子時三刻,我揣著父親藏在枕頭下的符紙,摸上了後山。
月亮被烏雲啃得隻剩邊緣,墳場東南角的槐棺泛著青白色冷光,棺蓋不知何時已經打開,裏麵空蕩蕩的,隻有半截紅布掛在棺沿。我湊近時,聞到一股混合著腐木和胭脂的氣味,正是白天紙人身上的味道。
“秋生!”身後突然傳來父親的喊聲。
我轉身時,看見父親被三個紙人纏住,它們的手插進父親的肩膀,紙糊的指甲滲出黑血。槐樹下,鬥笠男人摘下鬥篷,露出左邊潰爛的半張臉——那根本不是人,是具爛了半邊的屍體!
“當年我哥想娶媳婦,你爹卻不肯做童男童女紙人,害得他隻能孤魂野鬼做了三十年!”爛臉鬼抬手,紅布從袖口飛出,纏住我的脖子,“現在該還了!”
父親咬破舌尖,將符紙按在最近的紙人眉心:“秋生,快跑!去砍了那三棵槐樹……”話未說完,他就被紙人拖進了槐棺。
紅布越勒越緊,我摸出懷裏的火折子,衝向墳後的三棵槐樹。火苗舔上樹幹時,槐木裏傳出此起彼伏的哭聲,樹幹上滲出暗紅汁液,像極了當年被活埋的童男童女的血。
爛臉鬼發出尖嘯,紅布化作無數血手抓向我。千鈞一發之際,三棵槐樹轟然倒塌,壓在槐棺上,棺材裏傳出父親的悶哼。我撲過去搬開棺材板,看見父親懷裏抱著個繈褓,裏麵竟躺著個麵色如生的嬰兒,繈褓邊角露出的,正是那截紅布。
天快亮時,我背著父親下山,懷裏的嬰兒始終閉著眼睛。路過山神廟時,廟祝張瞎子攔住我們:“秋生,你懷裏抱的不是人,是槐木精。”
他掀開繈褓,嬰兒的臉瞬間裂開,露出裏麵的槐木紋理:“三十年前趙家埋的童男童女,怨氣聚在槐木裏,成了精。他們用陰婚做幌子,就是要借你爹的手做槐木紙人,好化形害人。”
我想起父親做紙人時,總愛用槐木削骨架,後背一陣發涼。張瞎子點燃三炷香,插在嬰兒眉心:“槐棺鎮鬼,卻鎮不住貪心。趙家那兄弟倆,當年為了換風水寶地,活生生埋了自己的小妾和私生子……”
懷裏的槐木精突然劇烈震動,化作無數木屑紛飛。晨光中,我看見後山墳場的槐樹林簌簌發抖,每片樹葉上都映出張痛苦的臉。父親咳嗽著醒來,從懷裏掏出半塊玉佩,正是昨晚在槐棺裏撿到的。
三個月後,有人在鎮西亂葬崗發現兩具骸骨,一具左手攥著半塊玉佩,一具右手握著截紅布。而我家的紙紮鋪從此再不碰槐木,父親說,有些東西埋在土裏就該讓它永遠爛掉,妄圖借鬼改命的人,最後都成了鬼的口糧。
至今想起那夜的槐棺,仍能聞到腐木與胭脂混合的氣味,還有紙人袖口的鈴鐺聲,像從地底深處傳來的索命曲,一遍遍地問:“要換命嗎?用你的魂,換我的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