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互助站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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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從深秋下到了初冬,淅淅瀝瀝,帶著浸入骨髓的濕冷,無休無止地衝刷著這座灰蒙蒙的城市。梧桐樹的葉子早已掉光,光禿禿的枝椏在鉛灰色的天幕下伸展,如同絕望老人伸向天空祈求的手臂。空氣裏彌漫著雨水、塵土、還有老舊小區特有的、混雜著油煙和淡淡黴味的氣息。
    南宮婉撐著一把用了很多年、傘骨都有些變形的深藍色雨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向陽花苑”小區濕滑的水泥路麵上。雨水打濕了她的褲腳,沾著泥點。她身上那件半舊的米白色棉襖洗得有些發白,領口磨出了毛邊,裹著她單薄的身體,抵禦著寒風。她背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印著超市ogo的大帆布袋,裏麵塞滿了剛從菜市場討價還價買來的、相對便宜的蔬菜和一小塊打折的豬肉。另一隻手,則緊緊攥著一疊剛打印出來、還散發著油墨味的a4紙,紙張的邊緣已經被雨水打濕洇開。
    她在一棟居民樓側麵斑駁脫落的公告欄前停下。公告欄的玻璃碎了一角,裏麵貼滿了各種褪色的、卷邊的廣告:通下水道、開鎖、租房、無痛人流……像一幅幅被遺忘在角落的、關於底層生活的浮世繪。南宮婉小心翼翼地將手裏那疊濕漉漉的紙,一張張仔細地貼在還空著的角落。紙上印著醒目的標題:
    【向陽花苑“鄰裏守望”互助小組 試運行通知】
    下麵用稍小的字體寫著:
    > 親愛的鄰居們:
    > 您是否為孩子放學後無人看管而憂心?
    > 您是否為家中老人白天獨自在家而牽掛?
    > 您是否在忙碌的工作與瑣碎的家務間分身乏術?
    > 即日起,每周一至周五下午3:306:00,社區活動室原棋牌室)將開放為臨時互助空間!
    >  “四點半課堂”:提供安全場地,孩子可寫作業、閱讀、簡單遊戲需自帶文具、書籍)。
    >  “老人日間活動角”:歡迎行動方便的老人前來聊天、下棋、做手工需自帶棋具、材料)。
    >  “信息互助牆”:可張貼閑置物品交換、技能互助如簡單維修、代買菜)、拚車等信息。
    > 說明:
    > 1. 本活動為鄰裏自發、互助性質,非盈利,非托管機構。僅收取象征性場地維護費:兒童2元\次,老人免費。
    > 2. 活動期間由誌願者輪流看護,非專業看管,家長\監護人需明確風險自負。
    > 3. 倡導鄰裏互助精神,歡迎有時間的居民報名成為誌願者!
    > 發起人:南宮婉6號樓302) 聯係電話:xxxxxxxxxxx
    貼完最後一張,南宮婉退後一步,看著那些在冷風中微微顫動、被雨水暈染了邊角的傳單,像看著自己小心翼翼捧出的、一顆在風雨中飄搖的火種。她疲憊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隻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微弱的、近乎執拗的期盼。這是她在經曆母親骨折、失業、獨自扛下所有重壓、被兒子控訴、被老師指責後,唯一能想到的、試圖在絕望中抓住一點光亮和連接的辦法。不是為了賺錢,那微薄的“場地維護費”連水電費都不夠,隻是為了……讓像她一樣的“寡婦”們,能有個喘口氣的地方,能互相搭把手。
    “喲,小南宮?這忙忙叨叨貼什麽呢?” 一個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略顯尖利的女聲響起。
    南宮婉回頭,是住在隔壁單元的孫阿姨。孫阿姨五十多歲,燙著卷發,裹著一件鮮豔的羽絨服,手裏提著剛買的菜,眼神裏帶著一種社區大媽特有的、混合著好奇和審視的光芒。她湊近公告欄,眯著眼看了幾秒,隨即撇了撇嘴:“哎呦喂,‘四點半課堂’?‘老人活動角’?小南宮,你這……是打算開托兒所和養老院啊?就收兩塊錢?嘖嘖,這年頭,兩塊錢夠幹啥的?白忙活嘛這不是!還誌願者?現在誰有那閑工夫?”
    南宮婉的心沉了一下,臉上卻努力擠出一點笑容:“孫阿姨,不是開托兒所。就是想著……咱們小區雙職工多,孩子放學那會兒家裏沒人,老人自己待著也悶得慌。有個地方大家能湊一起,互相照應著點,總比孩子亂跑、老人悶在家裏強點。”
    “話是這麽說,” 孫阿姨不以為然,聲音又拔高了幾分,“可這責任多大啊!孩子磕了碰了算誰的?老人要是有點啥事,你擔得起嗎?就靠幾個‘誌願者’?那不是瞎胡鬧嘛!再說了,社區那活動室,王胖子指物業王主任)能讓你白用?” 她搖搖頭,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拎著菜籃子,踩著濕漉漉的地麵,扭著腰走開了,留下的話卻像冰冷的雨水澆在南宮婉頭上。
    南宮婉看著孫阿姨的背影,攥緊了傘柄,指節發白。孫阿姨的話雖然刻薄,卻戳中了最現實的痛點:責任、風險、還有那個難纏的物業王主任。
    果然,怕什麽來什麽。當南宮婉鼓起勇氣,敲開社區辦公室那扇油膩膩的門時,一股混合著煙味、泡麵味和潮濕紙張的味道撲麵而來。
    物業王主任——王德貴,腆著個圓滾滾的大肚子,幾乎要把那件緊繃的、領口發黃的藍色工作服撐破。他稀疏的頭發油膩地貼在頭皮上,正翹著二郎腿,一邊剔著牙,一邊用手機刷著短視頻,外放的聲音聒噪刺耳。辦公桌上堆滿了雜物,煙灰缸裏塞滿了煙蒂。
    “王主任……” 南宮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禮貌而清晰,遞上那張被雨水打濕又被她小心撫平的《互助小組試運行通知》,“我想申請使用一下咱們社區的活動室,下午時段……”
    王德貴眼皮都沒抬一下,手指在油膩的手機屏幕上劃拉著,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南宮婉硬著頭皮繼續說:“主要是想給小區裏放學沒人管的孩子和白天獨自在家的老人,提供一個安全點的地方,互相……”
    “活動室?” 王德貴終於抬起他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小眼睛裏透著精明的算計,打斷了南宮婉的話,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腔和毫不掩飾的官腔,“小南宮啊,不是我不支持社區活動。可那活動室,是社區的公共資源!知道現在水電費多貴嗎?暖氣費多貴嗎?桌椅板凳磨損不要錢啊?還有衛生,誰打掃?你們這弄一堆孩子老人進去,鬧哄哄的,磕了碰了誰負責?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他唾沫橫飛地說著,肥胖的手指在桌麵上敲得梆梆響:“再說了,你這什麽‘互助小組’,聽著就不正規!非盈利?收兩塊錢場地費?哄小孩呢?誰知道你是不是打著幌子搞別的?現在騙子可多了!社區要對居民負責的!出了問題,我老王第一個倒黴!”
    “王主任,真不是……” 南宮婉試圖解釋,拿出自己草擬的、極其簡單的《安全須知》和《家長責任書》,“您看,我都準備了,會明確告知家長風險自負,也會盡量安排誌願者看著……”
    “風險自負?” 王德貴嗤笑一聲,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把推開南宮婉遞過來的紙,“白紙黑字頂個屁用!真要出了事,人家堵著社區大門鬧,你這兩塊錢夠賠醫藥費的?還是夠賠人家一條命的?到時候還不是我老王背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活動室不能給你們這樣瞎搞!” 他大手一揮,態度斬釘截鐵,像驅趕蒼蠅一樣,“走走走!別在這兒添亂了!管好你自己家那一攤子就不錯了!”
    南宮婉被噎得說不出話,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湧上心頭。她看著王德貴那張寫滿推諉、算計和不耐煩的胖臉,看著這間雜亂無章的辦公室,隻覺得胸口發悶。她默默收起自己的材料,轉身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身後,王德貴手機外放的聒噪笑聲和短視頻的背景音樂,如同尖銳的嘲諷。
    雨還在下,天色愈發陰沉。南宮婉撐著傘,漫無目的地在濕漉漉的小區裏走著,心也如同這天氣一般,沉到了穀底。孫阿姨的冷水,王主任的刁難,像兩盆冰水,將她心裏那點微弱的火苗澆得奄奄一息。她走到社區活動室門口。那扇綠色的鐵門緊閉著,上麵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透過蒙塵的窗戶望進去,裏麵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桌椅板凳,落滿了灰塵,角落裏甚至結著蛛網。一個本該充滿活力的地方,卻死寂得如同被遺忘的角落。
    難道……真的不行嗎?她疲憊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冰涼的觸感透過棉襖傳來。帆布袋裏沉甸甸的蔬菜勒得肩膀生疼。她想起兒子小宇最近總是躲閃的眼神和緊閉的房門,想起丈夫公孫亮在電話裏對這件事的沉默和隱隱的不解“婉兒,你剛丟了工作,家裏事又多,搞這個……吃力不討好吧?”),想起病床上母親擔憂的目光……所有的壓力似乎又沉甸甸地壓了下來,讓她喘不過氣。
    “南宮……是南宮婉嗎?” 一個略帶遲疑、有些沙啞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南宮婉抬起頭,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隻見單元樓門洞裏,站著一位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太太。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棉襖,手裏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眼神有些渾濁,卻努力地辨認著南宮婉。是住在3號樓一樓的劉奶奶,老伴去年走了,唯一的女兒遠嫁外地,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劉奶奶?是我,婉兒。” 南宮婉連忙站直身體,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劉奶奶顫巍巍地往前挪了兩步,布滿老年斑的手有些哆嗦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同樣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的傳單——正是南宮婉貼的那張互助通知。她指著上麵“老人日間活動角”那幾個字,渾濁的眼睛裏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卑微:“婉兒啊,這……這上麵寫的……是真的嗎?我們這些老家夥……白天……真能去那活動室……坐坐?就……就聊聊天……不添麻煩?”
    南宮婉看著劉奶奶眼中那點微弱的光,鼻子猛地一酸。她想起了自己躺在醫院裏孤獨無助的母親。她用力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真的,劉奶奶!是真的!隻要您願意,下午就可以去!不收錢!就是……就是現在地方還沒完全弄好……” 她想起王德貴的刁難,聲音低了下去。
    “地方……不打緊……不打緊的……” 劉奶奶連連擺手,臉上的皺紋因為激動而舒展開一些,“有個地方……能有人……說說話……就好……就好啊……總比一個人……對著四麵牆……強……” 她喃喃著,像是說給南宮婉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回了昏暗的單元門洞。那佝僂孤單的背影,像一根針,紮在南宮婉心上。
    剛送走劉奶奶,一個穿著小學校服、背著沉重書包的小男孩低著頭,急匆匆地從南宮婉身邊跑過,差點撞到她。是住在5號樓的李強,才三年級。他父親脾氣暴躁,母親去年跟人跑了,家裏常常傳出打罵聲。
    “小強?放學了?跑這麽快幹嘛?” 南宮婉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李強停下腳步,抬起頭,小臉上髒兮兮的,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哭過。他飛快地看了南宮婉一眼,又低下頭,聲音悶悶的,帶著不符合年齡的疲憊和麻木:“回家……晚了……又要挨揍……” 說完,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跑進了雨幕中,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樓宇間。
    南宮婉站在原地,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劉奶奶孤獨的背影,李強恐懼的眼神,還有無數個像她一樣在生活的重壓下獨自掙紮的母親、老人、孩子……這些畫麵在她腦海裏交織、碰撞。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混合著心酸和責任,緩緩地從她疲憊的身體深處升騰起來。
    王德貴不讓用活動室?那就先不用!
    孫阿姨潑冷水?那就用行動證明!
    沒人看好?那就從最微小的地方開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起來。她拿出那個屏幕有裂痕的舊手機,點開那個新建的、隻有寥寥幾人的“向陽花苑互助群”,手指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快速輸入:
    > 【南宮婉】:各位鄰居好!原定社區活動室的場地暫時未能協調好。但“鄰裏守望”互助活動不變!從明天周一)下午3:30開始,地點改在6號樓一單元門洞內空間有限,先到先得)。 內容不變:孩子可寫作業,老人可聊天。安全第一,風險責任請務必明確!僅提供場地和基礎看護! 期待大家互相理解,守望相助!誌願者報名請聯係我!
    消息發出,如同石沉大海。群裏一片寂靜。南宮婉握著手機,站在冰冷的雨幕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隻有傘麵上的雨水,不停地匯聚、滴落。
    周一,下午三點一刻。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傍晚。
    6號樓一單元門洞內,空間狹小而昏暗。感應燈時亮時滅,牆壁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住戶進出的塵土氣息。南宮婉早早地來了。她穿著一件厚實的深灰色舊毛衣,外麵套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棉襖,頭發簡單地紮在腦後。她費力地將一張家裏淘汰下來的舊折疊方桌搬了下來,又搬了兩把塑料小凳,一張貼著“作業區”、一張貼著“休息區”的a4紙用膠帶粘在牆上,就算是簡單的分區了。她還帶來了一個家裏閑置的暖水壺和幾個一次性紙杯。
    門洞外冷風颼颼,門洞內光線昏暗,環境簡陋得近乎寒酸。南宮婉看著這“臨時據點”,心裏直打鼓。會有人來嗎?
    三點二十五分。樓道裏靜悄悄的,隻有風聲。南宮婉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就在這時,單元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劉奶奶拄著拐杖,探頭探腦地往裏看,看到南宮婉,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些局促不安:“婉兒……真……真在這裏啊?”
    “劉奶奶!快進來!外麵冷!” 南宮婉連忙迎上去,攙扶著劉奶奶在貼著“休息區”的塑料凳上坐下,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您先坐著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劉奶奶雙手捧著一次性紙杯,感受著那點微弱的暖意,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有些拘謹的笑容,連聲說:“好……好……麻煩你了婉兒……”
    幾乎是同時,單元門又被推開。一個背著粉色書包、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門口,是住在樓上的甜甜,剛上一年級。她媽媽是超市收銀員,爸爸開出租車,經常趕不及接她。
    “甜甜?快進來!” 南宮婉認出她,招手讓她進來,把她帶到“作業區”的小桌旁,“來,坐這兒寫作業吧。有不會的……嗯,阿姨可以幫你看看簡單的。”
    甜甜乖巧地點點頭,放下沉重的書包,拿出書本和鉛筆盒,趴在小桌子上開始寫拚音。昏暗的光線下,她小小的身子縮著,寫得很認真。
    接著,門又被推開。是李強。他低著頭走進來,書包帶子斜挎著,衣服上沾著泥點。他看了一眼甜甜和劉奶奶,沒說話,默默地走到小桌子另一邊,也拿出書本開始寫。隻是他的筆尖劃在紙上,發出很重的“沙沙”聲,帶著一股壓抑的煩躁。
    小小的門洞,因為這三個人的到來,似乎有了一點點活氣,但也顯得更加擁擠和逼仄。劉奶奶捧著熱水,看著兩個埋頭寫字的孩子,臉上的拘謹慢慢淡去,眼神柔和了許多。甜甜遇到一個不會寫的字,小聲地問南宮婉。南宮婉湊過去,耐心地給她講解。李強則一直悶著頭,筆下的字跡潦草得幾乎認不出。
    時間一點點過去。門洞裏很安靜,隻有甜甜偶爾的提問聲、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還有外麵呼嘯的風聲。簡陋,卻奇異地有了一種相互陪伴的溫暖感。
    突然,單元門被“砰”地一聲用力推開!冷風猛地灌入!一個穿著貂皮領子大衣、燙著大波浪卷發、妝容精致的女人——正是前幾天潑冷水的孫阿姨,帶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闖了進來。她身後跟著一個胖乎乎、穿著名牌羽絨服的男孩,是她的孫子小胖。
    孫阿姨一進門,就被這狹小、昏暗、簡陋的環境驚呆了。她誇張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皺著眉頭,聲音尖利地響起:“哎呦喂!我的老天爺!南宮婉!你就讓孩子們在這種地方寫作業?!這什麽味兒啊!黑燈瞎火的!這破桌子破凳子!連個像樣的燈都沒有!這能看清字嗎?眼睛不都得看壞了!” 她指著牆上的小廣告,“看看這牆上貼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孩子學壞了怎麽辦?!”
    她的聲音又高又尖,像一把錐子,瞬間刺破了門洞裏那點微弱的寧靜和溫暖。甜甜嚇得停下了筆,怯生生地看著孫阿姨。李強猛地抬起頭,眼神裏充滿了戒備和敵意,像隻被侵犯領地的小狼。劉奶奶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捧著水杯的手微微發抖。
    南宮婉的臉頰瞬間漲紅,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她深吸一口氣,擋在孫阿姨麵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孫阿姨,地方是簡陋了點,但暫時隻有這裏。孩子們隻是寫個作業,有張桌子有把椅子,總比淋著雨在外麵亂跑強。燈是暗了點,我會想辦法弄個台燈過來。至於牆上廣告……孩子們在寫作業,不會刻意去看的。如果您覺得這裏不好,可以帶小胖回家。”
    “回家?家裏沒人!我這不是要去打麻將嘛!” 孫阿姨理直氣壯,把小胖往前一推,“小胖,你就在這兒湊合待會兒!寫完作業就自己回家!奶奶打完牌就回來!” 她完全無視南宮婉的話,也根本不看孫子不情願的表情,踩著高跟鞋,扭著腰,一陣風似的又走了。留下小胖一個人站在門口,看著狹小昏暗的門洞和裏麵陌生的幾個人,撇著嘴,一臉不情願。
    小胖的到來,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他先是嫌棄地踢了踢那張舊塑料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然後,他拿出一個最新款的遊戲機,旁若無人地玩了起來,遊戲音效開得震天響,激烈的打鬥聲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吵死了!還讓不讓人寫作業了!” 李強第一個爆發,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對著小胖吼道!他本就壓抑著煩躁,此刻像找到了宣泄口,小臉漲得通紅。
    “關你屁事!土包子!有本事你也讓你爸給你買啊!” 小胖毫不示弱,翻了個白眼,把遊戲機聲音開得更大了。
    “你再說一遍!” 李強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衝過去就要搶小胖的遊戲機!
    “啊!你幹嘛!我的遊戲機!” 小胖尖叫起來,死死抱住遊戲機。
    甜甜被這突如其來的衝突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劉奶奶也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差點打翻手裏的水杯。
    小小的門洞瞬間亂成一團!孩子的哭喊聲、爭吵聲、遊戲機的噪音混雜在一起,幾乎要把屋頂掀翻!南宮婉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眼前發黑。她衝上去試圖分開扭打在一起的兩個男孩,卻被李強煩躁地一把推開,踉蹌著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後腰傳來一陣悶痛!
    “都給我住手!” 就在南宮婉幾乎要被這混亂和失控擊垮時,一個蒼老卻異常沉穩、帶著威嚴的聲音在單元門口響起!
    如同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隻見門口站著一位頭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苟的老太太。她穿著整潔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圍著素色羊毛圍巾,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沉穩。她手裏拄著一根烏木拐杖,身姿挺拔,氣質卓然。是住在6號樓頂樓、退休多年的老教師——陳玉梅。她平時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來往,身上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陳老師拄著拐杖,一步步走進門洞。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哭花了臉的甜甜,掃過氣喘籲籲、像鬥雞一樣互相瞪著的李強和小胖,掃過驚慌失措的劉奶奶,最後落在靠在牆上、臉色蒼白、眼中帶著絕望和無助的南宮婉身上。
    門洞裏一片死寂,隻有甜甜壓抑的抽泣聲。
    陳老師走到那張舊方桌前,目光落在甜甜攤開的作業本上,上麵工整地寫著拚音。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寫作業的地方,需要安靜。玩遊戲的,要麽關掉聲音,要麽出去。想打架的,也出去打,別在這裏影響別人。” 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胖被陳老師的氣場震懾,悻悻然地關掉了遊戲機。李強喘著粗氣,狠狠瞪了小胖一眼,但還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甜甜的哭聲也漸漸小了下去。
    陳老師這才轉向南宮婉,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看著她:“你就是南宮婉?那個貼傳單,想辦互助小組的?”
    南宮婉扶著牆壁站直身體,麵對這位突然出現、氣場強大的老人,有些局促地點點頭:“是……是我,陳老師。”
    “想法不錯。” 陳老師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這簡陋的環境和幾個驚魂未定的人,“但地方選得不好,管理也混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孩子需要引導,老人需要尊重,不是有個地方把人聚起來就行的。” 她的話一針見血,毫不留情。
    南宮婉的臉頰火辣辣的,羞愧、委屈、還有巨大的挫敗感瞬間湧了上來。她張了張嘴,想說場地被刁難,想說沒人幫忙,想說她已經盡力了……但最終,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裏,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茫然。眼淚不受控製地在眼眶裏打轉。
    就在南宮婉幾乎要撐不住的時候,陳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緩和了一些,卻依舊嚴肅:“明天下午,還是這個時間。活動室我去跟老王說。你,” 她的目光落在南宮婉身上,“把該有的規矩、注意事項,給我清清楚楚地寫出來,貼在門口。孩子按年級分區域,作業寫完可以看會兒書,但不能喧嘩打鬧。老人那邊,準備點報紙雜誌,擺兩盤棋。誌願者排班表也要有。”
    南宮婉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老師。活動室?陳老師要去跟王德貴說?她……她肯幫忙?
    陳老師仿佛沒看到南宮婉眼中的震驚,繼續用她那沉穩的語調說道:“我老了,精力不濟,看不了孩子。但我教了一輩子書,可以幫孩子們看看作業,特別是作文。” 她的目光掃過李強那寫得龍飛鳳舞的作業本,微微皺了下眉,“另外,我家裏有些孫子看過的舊書、舊雜誌,明天可以搬過來。總比幹坐著強。”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南宮婉身上,那銳利的眼神似乎看穿了她所有的脆弱和堅持:“這世道,誰家沒本難念的經?搭把手,總比一個人硬扛強。路再難,一步一步走,總能趟出來。但前提是,心要定,規矩要立好。” 說完,她不再多言,拄著拐杖,轉身,一步步沉穩地走出了門洞。
    陳老師的話,像一道定心符,又像一束穿透陰霾的光,瞬間驅散了南宮婉心中的絕望和混亂!她看著陳老師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單元門外,又回頭看了看門洞裏安靜下來的孩子們和劉奶奶,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住。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臉上還帶著疲憊,眼底卻重新燃起了堅定和希望的光芒。她拿出手機,在寂靜的“向陽花苑互助群”裏,再次發出了一條消息:
    > 【南宮婉】:各位鄰居,明日周二)下午3:30,“鄰裏守望”互助活動地點改回社區活動室。感謝陳玉梅老師的大力支持!現急需:
    > 1. 舊書刊適合孩子或老人閱讀);
    > 2. 棋類玩具象棋、跳棋等);
    > 3. 誌願者特別是周二下午能幫忙看護、維持秩序的)。
    > 期待大家的愛心!共建我們的溫暖小站!
    消息發出,短暫的沉默後,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一條新消息跳出:【6601陳玉梅】:舊書刊已整理,明日帶到。誌願者報名:周二下午可協助看護作業區。
    緊接著,又一條:【3101劉奶奶】:我……我家裏有副老象棋,就是舊了點……明天我帶來……
    然後是:【7202張姐】:甜甜媽報名!周二下午我調休!可以來幫忙看著點孩子!
    【5102李強爸】:李強爸報名!周二下午我收車早!能來!順便……謝謝了!
    ……
    一條,兩條,三條……越來越多的消息在群裏亮起!像一顆顆小小的火種,在冰冷的屏幕上跳動、匯聚!
    南宮婉緊緊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不斷刷新的、帶著溫度的文字,淚水終於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滾燙的淚珠滑過她冰涼的臉頰,滴落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那些跳動的名字,卻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堅定的光芒。
    她抬起頭,看向門洞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厚重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一束微弱的、金黃色的夕陽餘暉,艱難地穿透雲層,斜斜地照射在濕漉漉的地麵上,也照進了這狹小昏暗的門洞,在她沾著泥點的帆布鞋上,投下了一小片溫暖的光斑。
    微光已現。路,就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