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互助站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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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末春初的風,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卻已悄然褪去了刺骨的鋒芒,變得濕潤而柔軟。它穿過“向陽花苑”小區光禿禿的枝椏,卷起地上殘留的幾片枯葉,帶來泥土解凍的微腥氣息和遠處隱約的鳥鳴。陽光不再蒼白無力,開始有了溫度,慷慨地灑在社區活動室那扇新換不久的綠色鐵門上,將門楣上那塊手寫的、略顯樸素的木牌子照得格外清晰:
    【向陽花苑“鄰裏守望”互助小站】
    開放時間:周一至周五 下午3:306:00
    下午三點半,活動室的門準時被推開。一股混合著陳舊書籍、消毒水、孩子汗味和老人藥油的氣息撲麵而來,並不好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煙火氣。
    南宮婉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袖口微微磨損的淺藍色棉布罩衫,外麵套著件半舊的米色針織開衫。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用一根樸素的木簪固定著,幾縷碎發散落在光潔的額頭。她臉上脂粉未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是長期操勞的印記,但那雙沉靜溫和的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專注而明亮的光芒。她正彎著腰,動作麻利地將幾張舊課桌拚在一起,鋪上一塊洗得幹幹淨淨、印著小熊圖案的舊床單,權當“作業區”的桌布。
    “婉兒姐!書來了!” 一個爽朗的女聲響起。張姐,那位熱心的超市收銀員,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氣喘籲籲地走進來。她身後跟著甜甜,小姑娘背著小書包,手裏還費力地拎著一個小袋子。
    “哎呀張姐!辛苦了辛苦了!” 南宮婉連忙迎上去,接過那個分量不輕的紙箱,裏麵是張姐發動鄰居們捐來的舊書刊,花花綠綠的封麵,從兒童繪本到《故事會》,再到一些養生雜誌,五花八門。
    “不辛苦!甜甜,快把棋給婉兒阿姨!” 張姐抹了把汗,指揮著女兒。甜甜乖巧地把小袋子遞給南宮婉:“婉兒阿姨,這是我和媽媽整理的跳棋和飛行棋!還有幾本我小時候看的圖畫書!”
    “謝謝甜甜!真棒!” 南宮婉笑著揉了揉甜甜的頭,接過袋子。袋子裏是幾副舊棋,棋子用塑料袋分裝著,還有幾本邊角卷起的圖畫書,封麵上是褪色的卡通人物。東西雖舊,卻承載著沉甸甸的心意。
    “婉兒,今天劉奶奶她們幾點到?” 張姐一邊幫南宮婉把書分門別類地往靠牆的簡易書架上放,一邊問。
    “應該快了,劉奶奶腿腳慢些。” 南宮婉話音未落,活動室的門又被推開。劉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進來,她身後還跟著一位同樣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爺子——王大爺,手裏拎著一個布袋子,裏麵是一副用布包著的象棋。
    “婉兒!王大爺聽說咱們這兒有地方下棋,非要跟來!” 劉奶奶臉上帶著久違的笑意,皺紋都舒展開了。
    “歡迎歡迎!王大爺快請坐!” 南宮婉連忙搬過一張椅子,放在靠窗光線好些的位置,那裏已經擺好了兩張舊方桌拚成的“老人活動角”,桌麵上鋪著幹淨的舊報紙。
    “好好!有地方殺兩盤就好!” 王大爺樂嗬嗬地坐下,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副磨得油光發亮的象棋,開始擺棋。
    活動室裏漸漸熱鬧起來。甜甜和幾個先到的低年級孩子趴在大桌子旁寫作業。高年級的李強也來了,依舊沉默寡言,但不再像刺蝟,隻是悶頭寫著,偶爾遇到難題,眉頭緊鎖。南宮婉穿梭其中,輕聲解答著簡單的數學題,幫甜甜削鉛筆,提醒李強坐姿要端正。她動作輕柔,聲音溫和,像一陣和煦的風。
    “陳老師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
    隻見陳玉梅老師穿著一身整潔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圍著素色羊毛圍巾,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拄著烏木拐杖,身姿挺拔地走了進來。她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喧鬧的活動室瞬間安靜了幾分。
    “陳老師!” 南宮婉連忙迎上去,臉上是發自內心的敬重和感激。
    “嗯。” 陳老師微微頷首,銳利的目光掃過整個活動室:孩子們埋頭寫作業,劉奶奶和王大爺已經開始對弈,張姐和另一個媽媽誌願者在整理剛捐來的衣物準備放在“互助牆”供需要的人自取)。雖然簡陋,但秩序井然。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徑直走到高年級孩子那邊。
    “李強,數學作業拿給我看看。” 陳老師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李強身體一僵,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把作業本遞了過去。陳老師推了推眼鏡,仔細看著那潦草得如同天書的算式,眉頭越皺越緊。
    “你這寫的什麽?鬼畫符嗎?解題步驟呢?心浮氣躁!重寫!” 陳老師毫不留情地把本子拍回李強麵前,語氣嚴厲。李強撇了撇嘴,卻沒像以前那樣頂撞,隻是悶悶地拿起橡皮擦。
    陳老師又轉向另一個女孩的作文本,語氣緩和了些:“這個比喻用得好,有靈氣。但結尾太倉促,像被狗攆著似的。再想想,怎麽升華一下主題?” 女孩吐了吐舌頭,認真地點點頭。
    南宮婉看著這一幕,心底湧起一股暖流。陳老師就像定海神針,有她在,孩子們再鬧騰也知道收斂,學習氛圍也濃了。她走到老人活動角,劉奶奶和王大爺正為一步棋爭得麵紅耳赤。
    “哎喲!老王頭!你這馬怎麽能這麽跳?蹩馬腿了!耍賴!” 劉奶奶嚷嚷著。
    “誰耍賴!你看清楚!我這是連環馬!” 王大爺不甘示弱。
    “好啦好啦,觀棋不語真君子,下棋不悔大丈夫!你們倆呀!” 南宮婉笑著遞過去兩杯剛倒好的溫水,“喝口水,歇會兒再戰!”
    兩位老人接過水杯,互相瞪了一眼,又都忍不住笑了。活動室裏充滿了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棋子落盤的清脆聲、老人低聲的爭執與笑聲、孩子們偶爾的提問和陳老師沉穩的解答……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獨特而溫暖的社區交響曲。南宮婉站在中間,看著這一切,疲憊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這一刻,所有的辛苦仿佛都值得了。
    “叮鈴鈴……”
    南宮婉口袋裏的舊手機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打破了這份溫馨的忙碌。她拿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著【小宇班主任李老師】。心,瞬間沉了一下。
    她走到相對安靜的角落,劃開接聽:“喂,李老師?”
    “林小宇媽媽!你現在立刻來學校一趟!” 李老師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嚴厲,透過電波清晰地傳來,“林小宇在課間和高年級的同學打架!把人家臉都抓破了!性質非常惡劣!家長都找到學校了!你趕緊過來處理!”
    打架?抓破了臉?南宮婉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發黑!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小宇最近是有些悶悶不樂,但她以為隻是內向,怎麽會發展到打架傷人?!
    “李老師!我……我馬上過去!對不起對不起!我……” 南宮婉的聲音帶著慌亂和懇求。
    “別跟我說對不起!先過來再說!校長都驚動了!” 李老師冷冷地打斷她,掛斷了電話。
    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滅了南宮婉心底那點微弱的暖意。她握著手機,站在原地,身體微微發抖。活動室的喧鬧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她隻能聽到自己心髒狂跳的咚咚聲。怎麽辦?互助站這邊剛上軌道,陳老師和鄰居們都在,孩子們和老人……她怎麽能現在就走開?可小宇那邊……校長都驚動了!她仿佛已經看到兒子倔強又恐懼的小臉,看到對方家長憤怒的指責……
    “婉兒?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張姐最先察覺到她的異常,放下手裏的衣服走過來。
    “張姐……” 南宮婉的聲音帶著哭腔,把李老師電話的內容簡單說了一下,“我得馬上去學校……可這邊……”
    “哎呀!孩子打架是大事!你快去快去!” 張姐一聽,立刻急了,連聲催促,“這兒有我和陳老師呢!你放心!孩子們寫作業,老人下棋,我們看得住!快去處理小宇的事!”
    陳老師也聽到了動靜,走了過來。她銳利的目光掃過南宮婉蒼白慌亂的臉,沒有多問,隻是沉穩地點點頭:“去吧。這裏有我。天塌不下來。”
    得到兩位大姐的承諾,南宮婉心頭稍安,但巨大的焦慮和擔憂並未減輕分毫。“謝謝!謝謝張姐!謝謝陳老師!” 她連聲道謝,甚至來不及解下腰間的舊圍裙那是她在互助站“工作”的標誌),胡亂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棉襖,拔腿就往外衝!
    “婉兒阿姨再見!” 甜甜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南宮婉腳步一頓,心頭又是一酸,沒有回頭,隻是更快地衝出了活動室。寒風瞬間包裹了她,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焦灼。
    一路幾乎是飛奔到學校。當她氣喘籲籲、頭發淩亂地推開教師辦公室的門時,裏麵的景象讓她心頭猛地一揪!
    小宇垂著頭站在牆邊,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像一根拉滿的弓弦。他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額頭上,校服外套的扣子被扯掉了一顆,袖子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裏麵同樣沾著泥土和點點血跡的毛衣。他臉上沒有淚痕,隻有一片倔強的灰敗,嘴角緊抿著,像一尊沉默而憤怒的小石像。他的右手緊緊攥成拳頭,指關節處有明顯的擦傷和血跡。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皮夾克、滿臉橫肉的男人正叉著腰,唾沫橫飛地對著臉色鐵青的李老師和皺著眉頭的校長咆哮:“……看看!看看我兒子這臉!被這小崽子抓成什麽樣了?!小小年紀就這麽狠毒!有爹生沒爹教的東西!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賠錢!道歉!還要學校嚴肅處理!開除!這種害群之馬不能留!” 他身邊,一個胖乎乎的男孩捂著臉,誇張地抽泣著,指縫間能看到幾道淺淺的、已經結痂的紅痕。
    李老師看到南宮婉,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找到了發泄口,語氣帶著責備和不滿:“林小宇媽媽!你可算來了!看看你兒子幹的好事!在學校公然打架鬥毆!把高年級同學王鵬的臉抓傷了!性質非常惡劣!嚴重違反校紀校規!”
    “對不起!李老師!對不起!王先生!” 南宮婉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顧不上自己的狼狽,連連鞠躬道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她衝到小宇麵前,蹲下身,想拉過兒子的手檢查傷口:“小宇!你怎麽樣?傷到哪裏了?告訴媽媽怎麽回事?!”
    “別碰我!” 小宇猛地甩開她的手,抬起頭,那雙酷似南宮婉的眼睛裏充滿了受傷、憤怒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他死死盯著那個還在咆哮的男人,又看向捂著臉抽泣的王鵬,小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嘶啞卻清晰地吼道:“是他先罵我的!他罵我是‘沒爹的野種’!罵媽媽是‘裝好人的寡婦’!他活該!!” 最後三個字,帶著哭腔,卻又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來的控訴!
    “沒爹的野種”……“裝好人的寡婦”……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南宮婉的頭頂!瞬間將她所有的道歉、所有的解釋都炸得粉碎!她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辦公室裏的空氣也瞬間凝滯了。李老師和校長的臉色變得極其複雜。那個咆哮的男人——王鵬的父親,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但隨即被更強烈的蠻橫取代:“放屁!你個小兔崽子還敢血口噴人!我兒子最老實了!肯定是你先動手的!老師!校長!你們聽聽!他不但打人,還誣陷同學!必須開除!不開除我就告到教育局去!”
    “我沒有說謊!他罵了!就是罵了!好多人都聽到了!” 小宇的眼淚終於決堤,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血跡,洶湧而下!他像個受傷的小獸,發出絕望的嗚咽,“他……他還帶人把我堵在廁所……搶我的午飯錢……說……說我媽開‘寡婦收容所’……是假好心……” 他泣不成聲,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委屈和憤怒而劇烈顫抖。
    “寡婦收容所”……
    南宮婉的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宇這段時間的沉默、陰鬱、暴躁……根源在這裏!她自以為在社區點燃的微小火種,自以為在做的好事,竟成了刺向兒子最鋒利的刀!成了別人攻擊他、嘲笑他的把柄!巨大的愧疚、心痛和一種被徹底撕開傷疤的屈辱感,如同海嘯般將她瞬間吞沒!她看著兒子布滿淚痕和傷痕的小臉,看著他那雙寫滿痛苦和不解的眼睛,感覺自己的世界在寸寸崩塌!
    “婉兒姐!!” 一個熟悉而焦急的聲音突然在辦公室門口響起!
    南宮婉如同溺水的人聽到呼喚,茫然地抬起頭。隻見張姐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身後還跟著陳玉梅老師!陳老師拄著拐杖,臉色沉凝,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電,瞬間掃過辦公室內劍拔弩張的局麵。
    “張姐?陳老師?你們……” 南宮婉愣住了。
    “我們不放心!跟來看看!” 張姐語速飛快,她一眼看到小宇的慘狀和那個氣勢洶洶的男人,立刻明白了大半。她幾步走到王鵬父親麵前,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他:“王先生是吧?我是住在向陽花苑的張淑芬!你兒子王鵬欺負我們小宇不是一天兩天了吧?搶錢?堵廁所?罵人?還罵人家媽媽是‘寡婦’?你還有臉在這裏倒打一耙?!要不要我去把平時看見的孩子都叫來對質?!” 張姐的大嗓門帶著社區大姐特有的潑辣和不容置疑的底氣,瞬間鎮住了場麵!
    王鵬父親被張姐的氣勢噎了一下,臉色漲紅:“你……你誰啊?胡說八道什麽!”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不能撒謊!大人更不能不講理!” 張姐寸步不讓。
    “夠了!” 陳老師沉穩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如同定海神針。她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校長麵前,目光沉穩:“張校長,李老師。我是陳玉梅,退休前是市一中的特級教師。關於林小宇和王鵬同學的事情,我認為需要更全麵、更冷靜地調查。孩子打架固然不對,但事出必有因。言語暴力,尤其是針對家庭和親人的侮辱性攻擊,對孩子的心理傷害,有時比肢體衝突更嚴重,也更需要學校和家長的重視與引導。”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和教育者的智慧。
    校長和李老師交換了一個眼神,神情明顯凝重起來。陳玉梅的名字,在教育係統內是有分量的。
    “陳老師說得對。” 校長清了清嗓子,語氣緩和了許多,“王先生,張女士,還有林小宇媽媽,你們都先冷靜一下。孩子們也都需要冷靜。這樣,王鵬同學先去醫務室處理一下傷口。林小宇同學也去清洗一下。李老師,你帶兩個孩子先去隔壁休息室。我們分別和家長詳細了解一下情況,再做處理,如何?”
    王鵬父親雖然依舊憤憤不平,但在校長、陳老師的氣場和張姐的虎視眈眈下,隻得悻悻然地哼了一聲。王鵬也停止了誇張的抽泣,眼神有些躲閃。
    一場風暴,暫時被壓了下去。
    南宮婉看著張姐和陳老師,看著她們眼中傳遞過來的堅定和支持,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滾燙的淚水,瞬間衝垮了她強撐的堤壩。她緊緊抱住還在抽泣的小宇,將臉埋進兒子帶著汗味和血腥氣的頭發裏,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抖動起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哭泣,而是劫後餘生的、混合著委屈、感激和後怕的宣泄。
    當南宮婉牽著手腕上貼著創可貼、情緒稍稍平複的小宇回到互助小站時,已是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餘暉透過活動室的大玻璃窗,溫柔地灑滿一地。
    活動室裏依舊溫暖而有序。大部分孩子已經被家長接走了。甜甜趴在媽媽張姐懷裏睡著了。劉奶奶和王大爺還在為那盤棋低聲爭論。角落裏,多了一位坐著輪椅、由保姆推著的、頭發稀疏、麵容呆滯的老人——是住在小區最裏麵那棟樓的李爺爺,中風後癱瘓多年,極少出門。他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嘴角流著涎水。是陳老師看到保姆推他在樓下曬太陽,主動邀請他們上來坐坐的。
    “婉兒姐!小宇!回來啦?沒事吧?” 張姐看到她們,連忙抱著甜甜迎上來,關切地問道。
    “沒事了……多虧了你們……” 南宮婉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眼神已經平靜下來。她感激地看著張姐和陳老師。
    “人沒事就好。” 陳老師點點頭,目光落在小宇身上,語氣溫和卻帶著力量,“林小宇,記住。拳頭解決不了問題,隻會帶來更大的傷害。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要告訴老師,告訴媽媽,或者告訴信任的長輩。要學會用正確的方式保護自己,明白嗎?”
    小宇低著頭,抿著嘴,輕輕“嗯”了一聲。
    就在這時,活動室的門再次被推開。物業王主任——王德貴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出現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著保安製服的人。他腆著肚子,小眼睛裏閃爍著算計和一絲不耐煩。
    “喲,挺熱鬧啊!” 王德貴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官腔,打破了室內的溫馨,“南宮婉!正好你在!跟你說個事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王德貴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肚子:“社區接到‘通知’,活動室這塊地方,街道有新的規劃要用!下個月底之前,你們這個什麽‘互助小站’,得給我清空搬走!裏麵的東西,該處理的處理!別到時候讓我們物業為難!”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剛剛平息的風波再起!
    “什麽?搬走?!” 張姐第一個叫起來,“憑什麽?!我們這兒搞得好好的!孩子們有地方寫作業,老人有地方活動!街道規劃?什麽規劃?我們怎麽不知道?!”
    “規劃是上麵定的!我們物業也是執行通知!” 王德貴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你們用這麽久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別不知足!月底!就月底!必須搬幹淨!”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眼神掃過那些舊桌椅、書刊、棋具,像是在看一堆礙事的垃圾。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南宮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宇的事剛解決,賴以生存的小站又要被連根拔起?她看著王德貴那張寫滿推諉和算計的臉,看著活動室裏那些熟悉的麵孔和充滿煙火氣的景象,巨大的無力感再次襲來。她還能去哪裏?還能怎麽辦?難道這點微弱的星火,終究要被現實的冷水澆滅?
    “王主任!” 一個蒼老卻異常沉穩、帶著金石之音的聲音響起。
    陳玉梅老師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王德貴麵前。夕陽的餘暉給她花白的頭發鍍上了一層金邊,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威嚴和不容侵犯的凜然!
    “社區活動室,是全體居民的公共資源!它的用途,應該服務於社區居民的實際需要!” 陳老師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清晰地回蕩在活動室裏,“你看看這裏!看看這些孩子!看看這些老人!看看這個癱瘓的李老頭!” 她指向角落裏茫然呆坐的李爺爺,“他們需要這個地方!‘鄰裏守望’互助小站,一沒盈利,二沒擾民,三解決了社區雙職工家庭和空巢老人的實際困難!這是利民的好事!是社區文明和諧的體現!你王主任作為物業負責人,不支持也就罷了,還要強行驅趕?這是什麽道理?!”
    王德貴被陳老師的氣勢和連珠炮般的質問逼得後退了一步,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陳……陳老師,您……您別激動!這……這是上麵的通知!我……我也沒辦法啊!”
    “上麵的通知?” 陳老師冷笑一聲,目光如炬,“通知文件呢?拿出來讓大家看看!街道哪個部門下的?具體規劃用途是什麽?如果真是合理規劃,我們配合!但如果是某些人假公濟私,想收回場地另作他用,或者就是覺得我們這些老弱婦孺礙事了……”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那我陳玉梅,第一個不答應!我們向陽花苑這些需要小站的老老少少,也絕不答應!”
    “對!我們不答應!” 張姐立刻大聲附和,將睡著的甜甜往旁邊誌願者懷裏一塞,站到了陳老師身邊!
    “我們不答應!” 王大爺也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棋盤上的棋子都跳了起來!
    “不能搬!” 劉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卻無比堅定地喊道!
    連角落裏李爺爺的保姆,也忍不住小聲嘟囔:“李爺爺難得出來透透氣……”
    活動室裏,除了還在睡夢中的甜甜和茫然不知的李爺爺,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孩子們也停止了寫作業,緊張又好奇地看著大人們。一道道目光,帶著憤怒、不解和堅定的守護,齊刷刷地聚焦在王德貴和他身後的保安身上!
    王德貴被這突如其來的、眾誌成城的陣勢徹底震懾住了!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看看怒目而視的陳老師,看看氣勢洶洶的張姐,看看義憤填膺的老人,再看看那些孩子……他意識到,眼前這些人,不再是過去可以隨意糊弄和驅趕的“老弱婦孺”了!他們被某種東西凝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他帶來的兩個保安,在眾人憤怒的目光下,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你……你們……” 王德貴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狠話,卻在對上陳老師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時,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擦了擦額頭的汗,色厲內荏地丟下一句:“哼!這事兒……沒完!你們等著!” 說完,像鬥敗的公雞,帶著兩個保安,灰溜溜地轉身走了。
    門被關上。活動室裏一片寂靜。
    夕陽的餘暉更加濃烈,透過窗戶,將每個人的身影都拉得很長。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混合著激動和難以置信的情緒。
    南宮婉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群為了守護這個小站而挺身而出的人——威嚴的陳老師,潑辣的張姐,倔強的王大爺和劉奶奶,懵懂卻支持的孩子……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視線。但這一次,淚水滾燙,充滿了力量!
    張姐第一個打破了沉默,她叉著腰,對著門口王德貴消失的方向,響亮地“呸”了一聲,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痛快!真痛快!看那死胖子夾著尾巴跑的樣兒!”
    笑聲像會傳染。王大爺捋著胡子嘿嘿直樂,劉奶奶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孩子們雖然不明所以,也跟著傻笑起來。活動室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南宮婉走到陳老師麵前,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哽咽:“陳老師……謝謝您……”
    陳老師扶住她,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謝什麽。路,是大家一起走出來的。這小站,是大家的。” 她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角落裏依舊呆坐的李爺爺身上,聲音沉穩而有力:“隻要大家心齊,隻要這地方還有一個人需要它,就沒有誰能把它奪走。”
    夕陽的金輝中,南宮婉挺直了背脊。她看著這間簡陋卻充滿生機與溫暖的活動室,看著身邊這些在困境中相互扶持、彼此守護的鄰居們,一股前所未有的堅定力量在她心底升騰、匯聚!
    她走到那塊寫著“鄰裏守望互助小站”的木牌前,拿起抹布,仔細地、用力地擦拭著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她轉過身,臉上帶著淚痕,卻綻放出一個無比明亮、充滿力量的笑容,對著所有人,也對著自己的心,清晰而堅定地說道:
    “對!這裏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的‘小站’!”
    “隻要還有一個需要它的人在,”
    “我這個‘互助站長寡婦’,就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