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哪個不長眼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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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陽光像熔化的白金,毫無遮攔地傾瀉在臥牛山中學的水泥操場上,蒸騰起一片晃眼的白茫茫熱氣。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進肺裏都帶著灼燒感。蟬在香樟樹上聲嘶力竭地鳴叫,單調而聒噪,將這盛夏午間的燥熱無限拉長、放大。
    食堂,這座巨大的、彌漫著複雜氣味的鋼筋混凝土盒子,此刻成了喧囂與饑餓的漩渦中心。門一開,洶湧的人流裹挾著汗味、塵土味和迫不及待的焦躁,轟然湧入。不鏽鋼餐盤碰撞的叮當聲、催促的吆喝聲、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聲,混合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海洋。
    李小花被這股人潮推搡著,像一片單薄的葉子卷入激流。她穿著一件明顯偏大的舊格子襯衫,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鬆鬆垮垮地罩在她瘦小的身板上。
    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在微黑的臉頰上。她死死護著懷裏那個洗得發白、印著模糊紅星的舊搪瓷缸,裏麵是早上從宿舍帶來的兩個冷硬的玉米麵饃饃。
    她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流,目光焦急地在攢動的人頭縫隙裏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在此之前,在洶湧人潮稍稍稀疏一點的間隙,張二蛋曾擠到過打飯的窗口。
    不鏽鋼台麵後麵,摞著熱氣騰騰的大盆,醬紅色的紅燒肉泛著油亮的光澤,金黃的炸雞腿堆成小山,翠綠的炒青菜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混合著葷腥的濃鬱香味霸道地鑽進鼻孔,讓空癟的胃袋一陣痙攣地抽緊。
    他死死攥著那個坑坑窪窪的舊鋁飯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視線艱難地越過前麵同學的肩膀,投向窗口上方懸掛著的、邊緣被油煙熏得發黃的小黑板。上麵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今日菜價:
    紅燒肉:¥3.50
    炸雞腿:¥3.00
    炒青菜:¥1.00
    免費湯:¥0.00
    那幾個數字,像燒紅的針,狠狠紮進張二蛋的眼睛裏。三塊五?
    那快夠家裏買半斤鹽,點一個月的煤油燈了!
    爹在山裏背一天石頭,汗珠子摔八瓣,也未必能掙出這個數。
    他仿佛看到娘在昏暗的油燈下,數著皺巴巴的毛票,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一張——
    那張她摩挲了很久、沾著汗漬的五塊錢——塞進他書包的夾層裏,反複叮囑:
    “二蛋,在學校……別餓著,該吃就吃……”
    娘的聲音猶在耳邊,可那數字卻像一道冰冷的鐵柵欄,將他與那些誘人的香氣、油亮的肉塊無情地隔開。胃裏的抽痛更劇烈了,喉嚨幹得發緊,唾沫咽下去都帶著苦澀。
    “喂!前麵的快點!磨蹭啥呢?”
    後麵不耐煩的催促聲像鞭子一樣抽過來。打飯的胖阿姨隔著窗口,用大勺敲了敲盆沿,聲音帶著午間的燥氣和麻木:
    “要什麽?快說!”
    張二蛋猛地回過神,臉騰地一下熱了,像被那勺子的敲擊聲燙到。他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阿姨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些價格牌,聲音細若蚊蠅,幾乎淹沒在周圍的嘈雜裏:
    “……湯……阿姨,打……打份湯……”
    “什麽?大點聲!沒吃飯啊?”胖阿姨皺著眉,身子往前探了探。
    “湯!免費的湯!”張二蛋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窘迫和自棄。喊完,他立刻又把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縮進衣領裏。
    胖阿姨撇撇嘴,似乎對這種隻要免費湯的學生早已司空見慣。她隨手抄起大勺,伸進旁邊一個巨大的、渾濁的湯桶裏,舀起一勺飄著零星菜葉碎和幾點油星的湯水,
    “嘩啦”
    一聲倒進張二蛋慌忙遞過去的飯盒裏,湯汁濺起幾點,落在他洗得發白的袖口上。
    “下一個!”胖阿姨看也沒看他,粗聲喊道。
    張二蛋像被赦免了一樣,緊緊抱著那半盒幾乎沒有溫度的渾濁湯水,逃也似的擠出人群。那點微不足道的、免費的溫暖,沉甸甸地墜在手上,卻絲毫無法驅散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最終,在食堂最西側,靠近油膩膩的泔水桶和堆放著空籮筐的角落,李小花看到了張二蛋。那裏光線最暗,空氣也最渾濁,彌漫著一股剩飯菜混合著清潔劑和濕抹布的酸餿味。幾縷陽光艱難地從高處的排氣扇縫隙擠進來,在布滿汙漬的水泥地上投下幾道微弱的光柱,光柱裏浮塵飛舞。
    張二蛋背對著人潮,蜷縮在一張油膩膩的長條木凳上,幾乎與角落的陰影融為一體。他穿著打了好幾塊深色補丁的土布褂子,肩膀窄瘦得撐不起衣服。他麵前放著的,就是那半盒渾濁的、飄著幾點油星和菜葉碎末的湯水,旁邊擺著半個同樣冷硬的玉米饃。
    他正用粗糙的手指,極其珍惜地撚起散落在飯盒蓋子上的一點饃饃渣,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裏,舌尖飛快地舔過指腹,生怕漏掉一絲一毫。他的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對周遭的喧囂充耳不聞。
    李小花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攥了一下,悶悶地疼。她加快腳步走過去,挨著他坐下,將自己搪瓷缸裏的一個饃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裏。
    “給,”她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喘,
    “快吃,還熱乎點。”
    張二蛋被這突然的動作驚得一縮,看清是李小花,臉上掠過一絲窘迫的紅暈,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覆蓋。他嘴唇動了動,想推拒,但饃饃那點微弱的暖意透過掌心傳來,讓他最終隻是低低地“嗯”了一聲,把頭埋得更低。
    就在這時,一陣肆無忌憚的笑鬧聲由遠及近,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劃破了角落的沉寂。周強在一群衣著光鮮的男生簇擁下,端著堆得冒尖的餐盤,旁若無人地走過來。
    他穿著最新款的耐克t恤,亮眼的熒光綠,胸口巨大的鉤子標誌刺目。腳上是限量版的aj籃球鞋,白得晃眼。
    餐盤裏,紅燒排骨油光發亮,堆成小山,幾乎看不到下麵的米飯,旁邊是炸得金黃的雞腿和翠綠的西蘭花。他們顯然剛打完球,額頭上汗津津的,但神情是飛揚跋扈的輕鬆。
    “媽的,擠死了!這破食堂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周強一邊抱怨,一邊大大咧咧地往前走,根本沒注意角落裏的兩人。
    他的一條腿大大咧咧地往前一伸,鋥亮的aj鞋尖不偏不倚,狠狠踹在了張二蛋放在凳子腿旁邊的鋁飯盒上!
    “哐當——!”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猛地炸開!
    鋁飯盒像一隻受驚的烏龜,打著旋兒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旁邊的泔水桶上,又彈落在地。渾濁的菜湯潑灑出來,在布滿油汙的水泥地上迅速漫延開一大片汙跡,幾片可憐的菜葉和幾塊泡發的饃渣沾著泥灰,可憐兮兮地躺在汙水中。
    張二蛋那半個還沒吃完的玉米饃,也滾落在地,瞬間裹滿了黑乎乎的油膩。
    “我操!”
    周強被濺起的湯汁弄髒了鞋麵,頓時火冒三丈,看也不看是誰的東西,破口大罵,
    “哪個不長眼的垃圾擋道?!眼瞎了?!”
    張二蛋像被雷擊中,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臉色瞬間煞白,眼睛死死盯著地上翻滾的飯盒和那個沾滿汙垢的饃饃,嘴唇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李小花的臉色也變了,她下意識地站起來,想擋在張二蛋前麵。
    “喲!我當是誰呢!”
    周強這才看清縮在角落的兩人,臉上頓時浮起誇張的、帶著濃濃惡意的嘲笑,他指著地上狼藉的飯菜,聲音拔得更高,故意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原來是你們啊!臥牛山的土包子!嘖嘖,看看,吃的這叫什麽玩意兒?豬食吧?擋路不說,還弄髒老子新鞋!賠得起嗎你?”
    他身後的幾個男生也跟著哄笑起來,目光像針一樣紮在張二蛋和李小花身上。
    周圍嘈雜的人聲似乎都靜了一瞬。不少目光投了過來,有好奇的,有漠然的,也有帶著一絲不忍卻最終別開臉的。
    張二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攥著李小花塞給他的那個饃饃,指節捏得發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死死咬著下唇,一絲殷紅從齒縫間滲了出來。他想彎腰去撿那個滾落的饃饃,那上麵沾滿了黑色的油汙,像他此刻被踩進泥裏的尊嚴。
    “撿啊!”
    周強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嘴角咧開惡劣的弧度,
    “蹲下去撿啊!你爹媽在山上刨食兒不容易,別浪費了!” 哄笑聲更大了。 就在張二蛋顫抖著、真的要彎下腰的瞬間——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豹子,帶著一股淩厲的風,猛地從旁邊擁擠的取餐隊伍中衝出! 那身影快得驚人,幾乎是貼著地麵掠過來。
    夏侯北!
    他顯然剛打完飯,手裏端著一個食堂標配的不鏽鋼餐盤。餐盤裏隻有孤零零的一勺寡淡的炒白菜,幾塊土豆,飯倒是壓得很實。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額角青筋隱隱跳動,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裏,此刻翻湧著暴烈的怒意和一種近乎實質的殺氣!
    他看也沒看地上的狼藉,更沒有看叫囂的周強。他的目標極其明確——周強手中那個堆滿誘人排骨、雞腿,油光鋥亮到幾乎刺眼的餐盤!
    動作快如閃電!
    夏侯北左手如同鐵鉗般探出,一把扣住周強端著餐盤的手腕!那力量大得驚人,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橫,周強甚至沒反應過來,隻覺得手腕劇痛,像是被鐵箍狠狠勒住,五指不由自主地鬆開。就在餐盤脫手下墜的刹那,夏侯北的右手已經穩穩地抄住了盤底!
    整個過程在電光火石間完成,流暢、精準、帶著一種原始而狂暴的力量感。
    周強臉上的嘲笑瞬間凝固,轉為驚愕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
    下一秒!
    夏侯北眼中戾氣暴漲,手臂肌肉賁張,爆發出全身的力量!他沒有絲毫猶豫,如同投擲鉛球一般,將那個盛滿了美味佳肴、沉甸甸的餐盤,狠狠地、由上至下地,扣在了周強的頭頂!
    “嘩啦——!!!”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