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泄題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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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鉛雲壓頂與刺目的榜首
倒春寒的尾巴,帶著一種陰毒的狠勁,死死纏住了臥牛山中學。連綿的陰雨終於停了,天空卻依舊灰沉沉的,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髒水的抹布,低低地壓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空氣又濕又冷,帶著一股子深入骨髓的潮氣,無孔不入地鑽進單薄的衣領袖口,凍得人牙齒不受控製地打顫。校園裏,前幾日剛冒出點怯生生嫩芽的柳枝,此刻蔫頭耷腦地垂著,蒙著一層灰蒙蒙的、來自工地的塵土,生機被扼殺在萌芽。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在陰冷的穿堂風中扭曲、碰撞,發出嗚嗚的悲鳴,如同無數冤魂在狹窄的天井裏嗚咽徘徊。
教師辦公室的門窗緊緊關閉著,試圖構築一道脆弱的防線,抵擋外麵無孔不入的濕冷和嗚咽的風聲。然而劣質的鋁合金窗框早已變形,密封條老化龜裂,風便狡猾地找到縫隙,鑽進來,發出尖銳的、時斷時續的嘶鳴,像毒蛇在角落裏吐著信子。室內彌漫著一股混雜了陳年粉筆灰末、劣質茶葉梗的苦澀、潮濕紙張散發的黴味和人體溫焐出的渾濁氣息,悶得人胸口發堵。牆壁上那幾張褪了色、卷了邊的“百年樹人”、“教育為本”宣傳畫,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字跡模糊,口號空洞乏力,如同褪色的謊言。
辦公室中央靠牆的位置,那塊巨大的、墨綠色絨布早已磨禿了毛、露出底下灰黃底色的舊告示板上,新貼上了一張簇新的、白得刺眼的a3紙。紙上印著醒目的加粗黑體大字:“臥牛山中學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年級成績總榜”。油墨似乎還未完全幹透,在陰冷的空氣裏散發著一種略帶刺激性的、新鮮而冰冷的油墨氣味。
這張榜單,像一塊驟然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吸引了所有沒課老師的目光。他們或坐或站,或端著早已涼透的茶杯,目光都如同被無形的磁力牽引,死死地聚焦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數字上。空氣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紙張偶爾被穿堂風掀起的“簌簌”聲,以及此起彼伏、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越過中間無數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死死地釘在榜單的最頂端——那象征著榮耀與特權的年級前十名的位置。
一個名字,如同淬了劇毒的釘子,帶著一種刺目的、令人眩暈的巨大反差感,狠狠地楔在榜首那個金光閃閃的數字“1”後麵!
周強:總分 658,年級排名:1
658分!年級第一!
短暫的、真空般的死寂後,是壓抑不住的騷動和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開來的竊竊私語。
“周強?他…他不是一直在中下遊晃蕩嗎?上次…”
“上次月考我記得清楚,排八十七!這…坐火箭也沒這麽快吧?”
“658?老天爺…這分數…放市一中的重點班也是拔尖了…”
“物理148?滿分150?!他物理不是一直拖後腿嗎?上次月考還差點不及格呢…”
幾個頭發花白的老教師費力地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老花鏡,湊得極近,幾乎要貼到榜單上。他們布滿老年斑的手指顫抖著,在周強的名字和那幾門匪夷所思的高分上來回逡巡,仿佛要確認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或者這榜單本身就是一個惡劣的玩笑。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裏,刻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疑慮。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震驚和某種心照不宣的、帶著鐵鏽味的揣測。
趙建國端著那個磕掉了好幾塊漆、露出底下暗黃鋁皮本色的舊搪瓷缸子,站在人群稍後的陰影裏。缸子裏泡著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梗,熱氣早已散盡,隻剩下溫吞渾濁的黃色液體。他同樣看著榜首那個名字,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帶著痛楚的“川”字。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周強那幾門異常拔高、高得離譜的單科分數——物理148、數學142、英語139…尤其是物理最後那道公認難度逆天、涉及複雜能量轉換和冷門二級結論的壓軸題,全校隻有寥寥幾人得了可憐的步驟分,周強竟是滿分!這太反常了!違背了所有教學常識!他端著茶缸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冰涼的搪瓷硌著掌心。他下意識地抬眼,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和渾濁的空氣,精準地投向靠窗那張光線相對較好的辦公桌。
靠窗的位置,采光稍好,能看清窗外鉛灰色的天空。班主任孫麗就端坐在那裏。她今天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米白色薄呢短外套,領口別著一枚小巧的、閃著冷光的銀質楓葉胸針,襯得她脖頸修長,氣質溫婉。臉上化著得體的淡妝,精心描畫的眉毛和唇色掩蓋了熬夜批卷帶來的疲憊和眼底的微青。她麵前攤開著一摞剛批改完、散發著油墨和紅筆混合氣味的試卷,一支紅色簽字筆隨意地擱在一旁。此刻,她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急切地圍在榜單前,而是微微側著身,低著頭,左手手肘支在桌麵上,托著腮,右手拿著一支筆,似乎在全神貫注地在攤開的教案上勾畫著什麽,姿態優雅而專注。
然而,眼尖的趙建國卻清晰地看到,在她整齊擺放的教案堆和那個印著學校ogo的陶瓷筆筒旁邊,放著一個東西。
一個包裝異常精美、與這間陳舊辦公室格格不入的禮盒。
方方正正,約莫一本精裝字典的大小。盒子是厚重的啞光深藍色硬紙板,質感高級,觸手生涼。盒蓋上係著一條足有兩指寬的絲帶,那絲帶是一種極其飽滿、極其純粹的、如同凝固了的新鮮血液般的正紅色!紅得刺眼,紅得妖異,紅得帶著一種無聲的囂張!絲帶被打成一個複雜而精致、堪稱藝術品的蝴蝶結,一絲不苟,每一個褶皺都透著送禮人十足的用心和沉甸甸的分量。它就那麽突兀地、卻又堂而皇之地躺在孫麗那張收拾得頗為整潔、甚至還鋪著一小塊米白色蕾絲桌布的辦公桌上,像一件無聲的、炫耀的戰利品,一個紮眼的注腳。在它旁邊,還放著一本簇新的、封麵印著燙金宋體字“農村學生幫扶工作筆記”的硬皮筆記本,塑封都還沒拆,嶄新得晃眼,與那個華麗刺眼的深藍禮盒並排放在一起,構成一幅極具諷刺意味的靜物畫——理想與現實,奉獻與索取,赤裸裸地並置。
孫麗那隻塗著淡粉色珠光指甲油的右手,原本在教案上勾畫,此刻卻無意識地移開,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愛撫,在那條鮮紅欲滴的絲帶上緩緩摩挲著。她的動作很輕,很慢,指尖劃過光滑的緞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滿意足的愜意。當辦公室裏的議論聲浪因為周強的名字和那驚人的658分而陡然拔高、質疑聲四起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摩挲絲帶的指尖如同觸電般停頓了一下。隨即,她抬起頭,臉上迅速掛起一個職業化的、帶著點恰到好處矜持與驚喜的微笑,仿佛剛剛被大家的喧嘩從專注中喚醒。
“喲,成績總榜貼出來了?”她語氣輕鬆,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驚訝,放下筆,儀態優雅地站起身,也朝榜單方向款款走了幾步,目光在榜首那個名字上蜻蜓點水般掃過,笑容瞬間加深,眼角漾開細紋,“周強這孩子,這次發揮得真不錯!簡直是大放異彩!看來是開竅了,知道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下苦功夫了!我就說嘛,這孩子潛力是有的,關鍵看有沒有決心和毅力!”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欣慰和自豪,在嗡嗡的議論聲中顯得格外清晰,試圖用肯定的語調蓋過那些質疑的雜音。
幾個與孫麗關係近些、或者心思活絡的老師,立刻堆起笑容,紛紛附和:
“是啊是啊,孫老師教導有方!功不可沒!”
“周強這孩子,一看就天資聰穎,厚積薄發!”
“後勁足啊!這才是真正的黑馬!”
然而,更多的老師則是沉默著,眼神複雜地交換著無聲的信息。那眼神裏有探究,有懷疑,有深深的不屑,也有事不關己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兔死狐悲。
第二段:聚仙樓風波與失控的尖嘯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沙啞卻異常尖銳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像一把冰冷的、淬了毒的錐子,猛地刺破了孫麗刻意營造的輕鬆、欣慰的氛圍:
“孫老師,”說話的是教物理的吳老師,一個頭發花白、以耿直倔強聞名的老頭。他手裏捏著周強那份物理試卷的複印件,枯瘦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用力點著試卷上那道被紅筆打上巨大對勾、旁邊標注著“148”的壓軸題解答過程,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我怎麽聽說…周強他爸,上周五晚上,在‘聚仙樓’擺了一桌大的?請的是…市教研室的幾位專家?好像…還有這次物理命題組的核心成員,老劉?”
他頓了頓,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孫麗瞬間變色的臉,手指幾乎要戳破紙麵:“就這題!這道能量守恒結合電磁感應的綜合題!解題思路跟標準答案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那個冷僻的、教材上都一筆帶過的‘楞次定律能量損耗推論’都用上了!步驟、結論,嚴絲合縫!這…這光靠‘開竅’和‘下苦功夫’?孫老師,您信嗎?沒點‘門道’,能‘開’到這個程度?!”
“聚仙樓”三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沉悶的辦公室裏炸開了鍋!那可是縣城最高檔、最隱秘的私房菜館,一頓飯能輕鬆吃掉普通老師半年工資的地方!請的還是市教研室專家和命題組的核心成員?這指向性,這明目張膽的程度,簡直是在挑戰所有人的智商底線!
竊竊私語聲瞬間變成了壓抑不住的驚呼和更加露骨、更加憤怒的議論。
“聚仙樓?我的老天爺…”
“命題組老劉?他可是出了名的鐵麵…這…這膽子也太肥了!”
“難怪物理能考148!原來是開了天眼!”
“我說呢,周強最近走路都帶風…”
“這也太欺負人了!把我們當傻子糊弄?”
孫麗臉上的笑容如同被速凍般瞬間凍結!那層精心維持的職業化矜持麵具如同遭遇重擊的薄冰,出現了第一道清晰刺耳的裂痕。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和強烈的惱怒飛快地掠過她眼底,精心描畫的眉毛幾乎要豎起來。她猛地轉過身,高跟鞋在地磚上敲出急促的脆響,麵對著吳老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深深冒犯的尖利和色厲內荏:
“吳老師!!”她厲聲喝道,手指因為激動而指向對方,指甲上的珠光在昏燈下閃過冷芒,“你這話什麽意思?!無憑無據的,怎麽能這樣血口噴人!汙蔑學生!汙蔑老師!甚至汙蔑命題組專家的聲譽!‘聚仙樓’怎麽了?家長出於感激,請老師吃頓飯,交流一下孩子的學習情況和思想動態,這是家校溝通!是很正常、很正當的互動!至於命題組專家…”
她語速極快,如同連珠炮,帶著一種強詞奪理的急促和虛張聲勢的強硬,目光掃過辦公室其他人,試圖尋找同盟或震懾質疑者,“那更是無稽之談!捕風捉影!誰看見了?有照片嗎?有錄音嗎?空口白牙就想定案?這是誹謗!是嚴重的教學事故!是要負責任的!”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臉頰因為憤怒和某種隱秘的心虛而泛起不正常的、如同醉酒般的紅暈。
她幾步衝回自己的辦公桌前,動作帶著一股被逼到牆角、氣急敗壞的狠勁,一把抓起桌麵上那個屏幕巨大、鑲著亮眼金屬邊框的最新款智能手機!“啪”地一聲,指紋解鎖,屏幕驟亮!壁紙是她和年幼的兒子在迪士尼城堡前的合影,笑容燦爛無憂。
“你們不就是想看證據嗎?不就是想要個‘實錘’嗎?”孫麗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尖刻和孤注一擲的瘋狂,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飛快地、近乎凶狠地滑動,指甲劃過鋼化玻璃膜,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嚓”聲,仿佛在抓撓著什麽,“好!我給你們看!睜大眼睛看清楚!看看這到底是不是‘聚仙樓’!看看有沒有你們說的‘核心成員’!”
她猛地將手機屏幕高高舉起,用力轉向眾人,幾乎要杵到離她最近的、一臉震驚的吳老師臉上!屏幕的光線刺眼,照亮了周圍幾張錯愕的臉。
屏幕上,赫然是一張被放大了的照片!高清,色彩飽和,纖毫畢現!
照片背景是“聚仙樓”某個極致奢華的包間。巨大的水晶吊燈如同倒懸的星河,散發著金碧輝煌、令人目眩的光芒。鋪著雪白提花桌布的巨大旋轉圓桌上,杯盤狼藉,堆砌著龍蝦刺身、鮑參翅肚等山珍海味,殘羹剩菜訴說著宴席的豐盛。照片正中央,是紅光滿麵、意氣風發的周強父親,他微微發福的身體挺得筆直,正笑容滿麵、甚至帶著幾分諂媚地高舉著一個盛滿琥珀色茅台酒的白玉杯,身體前傾,做出敬酒的姿態。而被他敬酒的對象,正是市教研室那位以古板嚴肅、不近人情著稱的物理教研員老劉!老劉旁邊,還坐著另外兩個熟悉的麵孔——正是這次模擬考試數學和英語命題組的核心成員老張和老王!三人臉上都帶著明顯的酒意微醺,笑容放鬆,甚至有些放縱,與周父碰杯,氣氛看起來異常融洽、和諧、賓主盡歡!照片的右下角,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孫麗自己的側影!她端著一個裝著橙黃色果汁的高腳杯,臉上掛著矜持得體的微笑,微微頷首,儼然是這場盛宴的參與者和見證者!
這張照片,如同一個無聲的、卻威力足以摧毀一切的炸彈,瞬間在擁擠的辦公室裏引爆了!
“轟——!”
壓抑的驚呼和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徹底失去了控製,如同決堤的洪水!
“天呐!真是老劉!看得清清楚楚!”
“還有老張和老王!命題組的鐵三角全齊活了!”
“這…這也太明目張膽了!簡直肆無忌憚!”
“周強他爸這手筆…這關係網…嘖!”
“孫老師也在!她剛才還說隻是‘正常交流’?這交流夠深入的啊!”
所有看向孫麗的目光,瞬間充滿了赤裸裸的、如同實質般的震驚、鄙夷、憤怒,甚至還有一絲看跳梁小醜般的憐憫!那些目光像燒紅的針,密集地刺向她。
孫麗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由不正常的紅暈瞬間轉為死灰般的慘白,再由慘白轉為一種瀕死般的鐵青!她像是被這張自己親手展示出來的照片狠狠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整個人都劇烈地晃了一下,高跟鞋踉蹌著後退半步,撞在椅子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巨大的恐慌、被當眾徹底扒光的羞恥感以及前途盡毀的恐懼如同冰冷徹骨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自己身上,充滿了審判和唾棄的意味。精心構建的一切,瞬間土崩瓦解。
“假的!!!”她猛地發出一聲歇斯底裏、不似人聲的尖叫,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憤怒和絕望而徹底扭曲變調,尖利得如同玻璃刮過鐵皮,刺破所有人的耳膜!她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徹底瘋狂的困獸,猛地收回手機,左手因為巨大的顫抖而幾乎握不住那光滑沉重的機身,右手那塗著漂亮指甲油的指甲卻像淬了毒的爪子,帶著一種瘋狂發泄、想要毀滅一切的力道,狠狠地、胡亂地在手機屏幕上那張清晰無比、如同罪證般的照片上劃過!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這是ps的!是合成的!是有人故意陷害我!陷害周強!陷害領導!!”她嘶吼著,唾沫星子隨著她劇烈的動作飛濺出來,精心打理的頭發散落幾縷黏在汗濕的額角。指甲刮過堅固的鋼化膜,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刺啦——刺啦——”聲,如同惡鬼的抓撓,仿佛要將屏幕上那幾張讓她墜入萬劫不複深淵的臉孔徹底抓爛、抹去!“你們看看!這光線!這角度!這背景!假的!太假了!全是假的!!周強同學就是憑自己實力考出來的!你們這是嫉妒!是眼紅!是惡毒的汙蔑!!是有人想搞垮我們班!搞垮學校!!”
她的聲音尖銳、瘋狂,帶著一種走投無路、欲蓋彌彰的絕望掙紮。她揮舞著手機,指甲在屏幕上徒勞而凶狠地刮劃著,昂貴的手機殼磕碰在桌角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條係在深藍禮盒上的鮮紅絲帶,隨著她劇烈的、失控的身體動作而劇烈地顫抖著,紅得更加刺目,如同她此刻崩潰邊緣、正在淋漓滴血的心髒和搖搖欲墜的人生。辦公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她粗重、拉風箱般的喘息聲、指甲刮擦屏幕的刺耳噪音和她語無倫次的尖嘯在回蕩。震驚、鄙夷、憐憫、厭惡、事不關己的冷漠…種種複雜的情緒如同粘稠的毒液,在渾濁的空氣中無聲地碰撞、交織、發酵。
第三段:冰冷的旁觀與幽藍的螢火
趙建國端著那個早已冰冷、毫無熱氣的舊搪瓷缸,如同一個局外人,又像一個沉默的審判者,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場荒誕而醜陋的鬧劇。他渾濁疲憊的眼睛裏,沒有太多驚訝,隻有一種早已洞悉一切後的、深沉的悲哀和冰冷的憤怒,如同看著一場按劇本上演的悲劇。他注意到孫麗桌上那個與“幫扶筆記”並置的刺眼禮盒,注意到那條如同恥辱標記般的紅絲帶,強烈的諷刺感和無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默默地轉過身,不再看那失控癲狂的場麵,端著缸子,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到窗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枯枝依舊在寒風中扭曲嗚咽。他望著那片毫無生氣的鉛灰色,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沉澱著厚重的陰霾。窗縫裏透進來的寒風,帶著濕土的腥氣,吹動了他花白而淩亂的鬢角,吹不散心頭的鬱結。
辦公室裏的喧囂似乎達到了頂點,又似乎凝固在孫麗那絕望的嘶吼和指甲刮擦聲中。其他老師或震驚無語,或竊竊私語,或搖頭歎息,無人上前,也無人能平息這場風暴。就在這片混亂的旋渦中心稍稍偏移的角落,靠近門口飲水機的位置,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淹沒的騷動。
是夏侯北。
他不知何時如同幽靈般站在了那裏,像一尊從屋外陰冷濕氣中凝結出來的、沉默的石雕。身上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白、領口磨損起毛的軍綠色舊絨衣,拉鏈隻拉到胸口,露出裏麵同樣單薄、洗得透亮的舊棉布襯衣。他似乎剛從外麵進來,褲腳和那雙鞋幫開裂、沾滿泥漿的舊球鞋上,還帶著新鮮的、濕漉漉的泥點和草屑,散發著山野間特有的、帶著土腥和腐葉的氣息。他顯然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孫麗的粉飾、吳老師的質問、照片的出示以及隨後那場歇斯底裏的崩潰。
他那雙深陷在濃黑眉骨陰影下的眼睛,此刻像兩口封凍了萬年的古井,沒有絲毫波瀾,沒有憤怒,沒有鄙夷,甚至沒有一絲嘲諷。隻有一種穿透皮相、直抵內核的、徹骨的冰冷和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眼前這場雞飛狗跳的鬧劇,不過是印證了他早已寫好的劇本。他的目光,平靜地越過歇斯底裏、狀若瘋婦的孫麗,越過那個如同戰利品又如同罪證的刺眼紅絲帶禮盒,越過辦公室裏表情各異的芸芸眾生,最後,如同精準的探針,落在了牆角那個半人高的、漆成暗紅色的老式消防栓箱上。
那是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箱子,表麵的紅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大片暗紅發黑的鐵鏽,如同陳年的血痂。箱門沒有完全關嚴,虛掩著一條不足兩指寬的、歪歪扭扭的縫隙。不知是年久失修導致箱體變形,還是上次安全檢查後某個人的“疏忽”,那縫隙像一道沉默的、無人注意的傷口,暴露著內部的黑暗。
消防栓箱裏很暗,堆疊盤繞著粗大的、裹著厚厚灰塵的暗紅色消防水帶,像一條條冬眠的巨蟒。水帶下方,是粗壯的黃銅閥門和接口,金屬表麵也蒙著一層灰。
夏侯北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穿透了門口附近的陰影,穿透了那條狹窄的縫隙,投向箱內深處。他的瞳孔似乎適應了黑暗,銳利得能在昏暗中分辨細節。
就在那堆盤繞的、落滿灰塵的消防水帶與冰冷金屬閥門的夾縫最深處,在光線幾乎無法抵達的、最幽暗的角落裏——
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夏夜荒野中瀕死螢火蟲般的、幽藍色的光芒,正極其規律地、極其微弱地閃爍著!
嘀…嘀…嘀…
那光芒極其細小,極其隱蔽,如同黑暗宇宙中一顆遙遠的、瀕臨熄滅的藍矮星。若非夏侯北那鷹隼般銳利且帶著明確目的性的凝視,絕難在昏暗的光線和雜亂的背景中被發現!
那是一個微型u盤的信號指示燈!
它像一顆被精心埋藏的、等待引爆的定時炸彈,靜靜地蟄伏在冰冷的消防水帶與生鏽鐵皮的夾縫裏,在無人知曉的黑暗深淵中,無聲地呼吸著,閃爍著恒定而微弱的幽藍光芒。那光芒雖弱,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虛偽、記錄所有秘密的、冰冷的穿透力。它連接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終端,默默記錄著,等待著。
夏侯北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隱晦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冰冷的、確認獵物已徹底落入陷阱的記號,一道轉瞬即逝的、刀鋒般的弧度。他收回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和疏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揭穿鬧劇和角落裏那點幽藍的微光,都與他這個穿著舊衣、沾著泥點的“局外人”毫無幹係。辦公室的喧囂瘋狂,於他而言,不過是背景噪音。
他沉默地轉過身,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或者說,此刻也無人有暇注意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片喧囂與瘋狂之地,融入了門外走廊更加濃重的、帶著黴味的陰冷與晦暗之中。隻有那消防栓箱門虛掩的縫隙裏,一點幽藍的微芒,依舊在冰冷的金屬與橡膠的深處,固執地、微弱地、如同心跳般規律地閃爍著,如同暗夜中一隻永不瞗目的、冰冷的電子之眼,靜靜地、忠實地注視著這荒唐人間上演的一切虛偽與崩潰。
第四段:餘燼中的死寂與未熄的藍芒
孫麗那歇斯底裏的尖叫和指甲刮擦屏幕的刺耳噪音,如同被驟然掐斷了電源,在達到某個瘋狂的頂點後,戛然而止。她像一具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木偶,身體晃了晃,手中那個屏幕已被刮花、布滿淩亂指痕的手機“啪嗒”一聲掉落在鋪著蕾絲桌布的桌麵上,發出一聲悶響。她雙手撐住桌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精心打理的頭發徹底散亂,幾縷濕發黏在汗涔涔的額角和慘白的臉頰上。眼神空洞而渙散,失去了焦點,直勾勾地盯著桌麵上那一道道被指甲刮出的、刺目的白色劃痕,仿佛那裏才是她世界的中心。那條鮮紅的絲帶,無力地垂在深藍禮盒上,如同流淌下的一道血痕。
辦公室裏陷入了一片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難堪的死寂。隻有孫麗粗重、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在回蕩,像破舊風箱在做最後的掙紮。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石膏,將所有人都封存在這荒誕而壓抑的場景裏。震驚、鄙夷、厭惡、一絲絲殘留的憐憫,以及濃重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如同渾濁的沉澱物,在寂靜中緩緩沉降。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上前安慰,也沒有人再出聲質疑。吳老師捏著那張複印試卷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臉上憤怒的潮紅褪去,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果然如此”的悲哀。其他老師眼神躲閃,或低頭假裝整理教案,或盯著自己的鞋尖,或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衝突從未發生。趙建國依舊站在窗邊,背對著眾人,端著那個冰冷的搪瓷缸,望著窗外那扭曲的枯枝,灰白的鬢角在陰沉的天空背景下顯得格外蕭索。他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透著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哐當!”一聲不算大的金屬碰撞聲打破了死寂。是周強。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顯然是被剛才的動靜吸引過來,或者更可能是聽到了風聲。他穿著那件簇新的黑色羽絨服,拉鏈敞著,臉上慣有的那種睥睨和輕鬆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看的、混雜著驚愕、羞憤和一絲恐慌的蒼白。他看到了孫麗的狼狽,看到了老師們怪異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那份貼在榜首、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的成績單。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眼神慌亂地掃視了一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腳步有些踉蹌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門外昏暗的走廊裏。他那倉惶的背影,像一隻被打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
孫麗似乎被這輕微的聲響驚動,空洞的眼神微微轉動了一下,但很快又失去了神采。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鏽的機器。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去撿那個屏幕破裂的手機。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沒有碰那個深藍的禮盒,也沒有碰那本嶄新的“幫扶筆記”,而是拿起了桌麵上一個普通的、印著學校名稱的牛皮紙文件袋。她將文件袋緊緊抱在胸前,像是抱著最後一塊浮木,然後,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如同夢遊般,一步一步地挪向辦公室門口。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不再清脆,而是沉重、拖遝,像一個垂死之人的心跳。她經過的地方,老師們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識地讓開一條路,沉默地看著她失魂落魄地離開,沒有人說一句話。那背影,充滿了被剝光示眾後的狼狽和絕望的死氣。
辦公室的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那道蹣跚的身影,也仿佛暫時隔絕了剛才那場風暴。但風暴留下的痕跡和那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卻如同濃重的煙霧,依舊彌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散。老師們陸續回到自己的座位,動作遲緩,彼此之間不再交談,連眼神都盡量避免接觸。翻動紙張的聲音、茶杯放下的輕響,都顯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什麽。那張簇新的、印著周強名字和658分的榜單,依舊刺眼地貼在告示板上,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笑,嘲笑著這裏的每一個人。
趙建國終於從窗邊轉過身。他沒有看榜單,也沒有看孫麗空出來的座位和桌上那個刺眼的禮盒。他端著那個冰冷的搪瓷缸,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桌麵上攤著幾份未批改的作業本,字跡工整卻透著稚嫩。他拿起紅筆,手指因為用力握著冰冷的筆杆而指節發白。他試圖批改,筆尖懸在紙麵上方,卻久久無法落下。目光落在作業本封麵的名字上——是一個農村孩子的名字,字寫得很大,很用力,卻有些歪斜。他仿佛能看到那孩子凍得通紅、布滿凍瘡的手,在昏暗的燈光下努力書寫的樣子。一種巨大的疲憊和悲涼湧上心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渾濁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牆角那個虛掩著一條縫隙的、鏽跡斑斑的消防栓箱。
幽暗的縫隙深處,那點極其微弱的、如同遙遠星辰般的幽藍色光芒,依舊在無聲地、固執地、永恒般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