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偷梁換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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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蟄伏的巨獸與孤燈
    深夜的臥牛山中學,教學樓龐大的輪廓沉在濃墨般的夜色裏,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吞噬了白日所有的喧囂與生氣。萬籟俱寂,連山風似乎都繞開了這片森嚴的磚石叢林。唯有物理教研組辦公室那一方小小的窗欞,頑強地透出一點昏黃的光暈,如同巨獸漆黑軀體上,一塊格格不入的、微弱而孤寂的發光方格。
    王海峰的身影,被那盞老舊台燈的光線拉扯得又細又長,扭曲地印在身後頂天立地、塞滿各種卷宗和蒙塵教具的書櫃上。影子邊緣模糊晃動,像一個無聲的鬼魅,在堆積如山的“知識”上徒勞攀爬。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注在麵前攤開的那份打印稿上。紙頁嶄新潔白,襯得那標題字體格外醒目而刺眼——《論量子糾纏態在超導電路中的非定域性調控及應用前景》。稿紙內頁,卻布滿了另一種截然相反的痕跡密密麻麻、力透紙背的演算符號和推導過程,字跡工整嚴謹,一筆一劃都透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沉靜力量,那是窮盡了無數個寒夜的心血結晶。桌角,一個豁了口的舊搪瓷缸裏,殘留著渾濁發黑的茶根,散發著隔夜陳茶的澀氣。緊挨著它的,是張二蛋那個磨損得厲害、邊緣已綻開露出硬紙板原色的筆記本,此刻也攤開著。同樣的筆跡在上麵更加狂放地奔騰,潦草、密集,布滿了反複塗改、圈劃、添加的痕跡,仿佛記錄著一場場無聲而激烈的思維鏖戰。
    王海峰的手指,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此刻正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審慎,在光滑的稿紙上緩慢劃過。鏡片後那雙銳利的眼睛,鷹隼般掃過每一個公式符號,每一行邏輯縝密的推論。他臉上如同戴著一副精心打磨的麵具,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泄露,隻有嘴角,牽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微妙地混合著發現寶藏的貪婪與即將攫取它的算計。
    台燈的光圈之外,辦公室的陰影更深了。角落裏堆著幾個蒙塵的物理實驗儀器箱,牆上掛著的愛因斯坦畫像在昏暗光線下眼神顯得格外深邃莫測,窗外是無邊無際、壓迫感十足的黑夜。空氣裏,隻有劣質茶葉的澀味、舊紙張的黴味和灰塵的氣息在無聲浮動。
    終於,那根滑動的手指停了下來,懸在稿紙末尾某個精妙絕倫的實驗模型構想上方。王海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評估。他放下稿子,身體向後靠進那把有些年頭的皮質轉椅裏,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短暫的沉默後,他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部漆麵斑駁的黑色內線電話,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撥通了宿舍傳達室的號碼,聽筒貼在耳邊,短暫的等待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喂,傳達室?” 他的聲音低沉,像一塊被夜色浸透的冷鐵,帶著明確的命令口吻砸向聽筒另一端,“讓張二蛋,現在,立刻到我辦公室來。馬上。”
    電話哢噠一聲掛斷,那不容商榷的尾音在昏黃的燈光下盤旋片刻,隨即被更深的寂靜吞沒。王海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攤開的稿紙上,鏡片反射著冰冷的燈光,遮住了眼底深處湧動的暗流。窗欞外,夜色如墨,那一點孤燈,似乎被壓得更低、更微弱了。
    無聲的掠奪
    虛掩的辦公室門,在死寂的走廊裏發出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吱呀”聲,被推開一條狹窄的縫隙。張二蛋單薄的身影嵌在那條光縫裏,像一片被深秋寒風吹刮得搖搖欲墜、最終飄零墜落的枯葉。他身上裹著那件顯然不合身、過於寬大的舊棉襖,灰撲撲的布料,袖口處磨得油亮,露出下麵粗劣的棉絮。臉上是長期營養不良和連續熬夜刻下的蒼白,眼窩深陷,濃重的青影如同兩團化不開的墨跡,沉甸甸地壓在眼下。額前的碎發被冷汗黏在皮膚上,更添幾分狼狽。
    他的視線,幾乎是本能地、帶著驚弓之鳥般的警覺,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王海峰辦公桌上攤開的兩樣東西——那份潔白嶄新的打印稿,以及自己那本攤開的、飽經滄桑的筆記本。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身體猛地僵硬,仿佛連呼吸都停滯了。手指下意識地狠狠攥緊了洗得發白、同樣磨出毛邊的棉襖下擺,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暴凸,在昏暗光線下泛出森然的白。
    “王…王主任…” 他幹裂的嘴唇動了動,發出的聲音艱澀沙啞,帶著濃重山裏口音特有的怯懦拘謹,還有一絲極力壓製卻依舊泄露出來的恐懼,像受驚小獸的低鳴。
    “進來。” 王海峰依舊保持著翻閱稿紙的姿態,頭也沒抬,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卻又冷硬如鐵塊砸在水泥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把門關上。”
    “吱呀——” 門軸發出滯澀的呻吟,在張二蛋身後合攏,徹底隔絕了走廊裏那點稀薄的空氣。辦公室內渾濁的氣息撲麵而來——陳年紙張的黴味、粉筆灰塵的嗆人感、劣質茶葉的苦澀餘韻,還有一種無形的、粘稠如膠的壓迫感,沉沉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台燈的光暈固執地圈定著桌麵那一小片區域,王海峰的臉龐一半在光裏,一半隱在濃重的陰影中,明暗交界線切割著他的表情,顯得格外莫測高深。張二蛋局促地站在距離辦公桌幾步遠的地方,雙腳像被釘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每一步移動都重若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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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寂在蔓延,隻有王海峰翻動紙頁時發出的輕微“沙沙”聲,像毒蛇在枯葉上爬行。
    終於,那翻動聲停了。王海峰緩緩抬起頭。鏡片反射著台燈刺目的光點,瞬間亮得晃眼,如同兩小簇冰冷的火焰,完全遮蔽了他瞳孔裏真實的情緒。
    “稿子,”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溫和,“我看了。” 他頓了頓,目光像兩根無形的探針,在張二蛋臉上掃描,“寫得不錯。思路清晰,邏輯也算嚴謹。尤其是——” 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在稿紙的某一頁,敲了敲,“第三部分,那個實驗模型的構想設計,很有想法。切入點很刁鑽,推導也紮實。”
    張二蛋緊繃到幾乎斷裂的神經,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讚許意味的評語猛地衝擊了一下,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下意識地微微放鬆了一絲。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光亮在他黯淡的眼底閃過。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謙卑地回應一句什麽。
    然而,王海峰的話鋒,就在這微妙的鬆懈瞬間,陡然急轉直下,如同淬了劇毒的冰棱,寒氣瞬間彌漫整個空間
    “但是,二蛋啊,”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這個動作帶動了燈光在他臉上的投影,濃重的陰影隨之向前移動,瞬間將本就單薄的張二蛋完全籠罩其中,仿佛要將他吞噬。“你知不知道,這次全國性的‘啟明星’物理競賽,關係到什麽?”
    他沒有給張二蛋任何思考或回答的間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沉重的使命感
    “它關係到我們臥牛山中學的集體榮譽!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在省教育廳領導麵前露臉!關係到整個物理教研組的年度考核成績和…” 他刻意拖長了尾音,加重了兩個字的分量,“…前途!”
    那“前途”二字,像兩塊巨石,狠狠砸在張二蛋剛剛升起一絲暖意的心頭。一種冰冷徹骨的不祥預感,如同一條潛伏在深淵的毒蛇,驟然昂首,閃電般纏上他的心髒,猛地收緊!
    王海峰似乎很滿意這瞬間施加的壓力效果,他靠回椅背,重新隱入那片半明半暗的光影裏,姿態放鬆下來,右手食指開始在光潔的桌麵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
    篤…篤…篤…
    那聲音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每一下都精準地敲打在張二蛋那根瀕臨崩潰的神經上,如同催命的鼓點。
    “學校領導層經過慎重考慮,做出了決定。” 王海峰的聲音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程式化的平淡,卻蘊含著千斤重壓,“為了確保競賽的最高成功率,也為了體現我們學校優秀學生的全麵素質,決定由周強同學作為主筆人,代表學校參賽。” 他清晰地報出了那個名字——那個在本校幾乎無人不曉的名字,教育局副局長周健勇的獨子。他看著張二蛋臉上最後一絲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才慢條斯理地補充道,語氣裏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居高臨下的“寬厚”“你呢,主要負責核心思路、關鍵數據支撐,還有那個實驗模型的詳細論證部分。放心,這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學校會記住你的貢獻!等周強同學拿了獎,學校特批的保送名額…自然有你的一份!這是雙贏,明白嗎?”
    “集體智慧…” 張二蛋失神地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消散的風。一股刺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瞬間冰冷麻木,身體控製不住地篩糠般微微顫抖起來。眼前驟然閃過無數破碎的畫麵深夜宿舍走廊盡頭,那盞電壓不穩、忽明忽暗的燈泡下,自己蜷縮在冰冷牆角,就著從門縫透出的微弱光線,在撿來的廢紙上演算到手指凍僵麻木;無數個不眠之夜,在同學熟睡的鼾聲中,自己對著煤油燈(宿舍晚上十點斷電)跳躍的火苗,一遍遍推敲、驗算每一個數據點,嘔心瀝血;鄰居大哥臨走前塞給他那本《資本論》時,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和沉重的話語“二蛋,這世界不公,但知識能給你力量!”……這一切,這熬幹了心血、耗盡了氣力才凝結出的東西,在王海峰口中,就隻是輕飄飄的“基礎”?隻是為他人做嫁衣的“貢獻”?
    “王主任…我…” 他喉嚨裏像塞滿了滾燙的砂礫,又幹又痛,他想說話,想拒絕,想用盡全身力氣呐喊出“這是我的!”,想扞衛自己這無數個日夜掙紮求索才換來的唯一珍寶。但王海峰那隱藏在冰冷鏡片後的目光,如同兩座無形的大山,帶著絕對的威壓和毫不掩飾的漠然,死死地壓在他的脊梁上。他想起了父親張三強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變形、咳血後掌心殘留暗紅的手;想起了自己因為“影響課堂紀律”(僅僅是在物理課上指出了老師的一個小錯誤)被調到教室最後一排、那個靠近垃圾桶、無人問津的冰冷角落;想起了開學時父親佝僂著背,用那雙沾著礦塵和血漬的手,顫巍巍遞上那遝沉甸甸的、幾乎用命換來的學費……所有的掙紮,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在這沉重如鐵的現實麵前,瞬間被碾得粉碎,化為一股無法抑製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腥甜,猛地從喉嚨深處翻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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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他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弓下腰,雙手死死捂住嘴巴,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咳嗽都像要將五髒六腑都撕裂、咳出,帶來胸腔深處炸裂般的劇痛。溫熱的、帶著鐵鏽鹹腥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指縫間滲出。
    王海峰的眉頭瞬間厭惡地擰成了一個疙瘩,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汙穢的東西。他動作迅疾,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極其嫌棄地撚起桌上那份潔白稿紙的一角,如同避開瘟疫,迅速將其塞進一個嶄新的、印著學校抬頭的硬質文件袋裏。接著,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抓起張二蛋那個攤開的、承載著無數心血的破舊筆記本,粗暴地合攏,也塞了進去。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更沒有絲毫的猶豫或不忍。
    “稿子和原始筆記我統一保管了,後續工作需要。” 他的聲音冷得掉冰渣,帶著最後通牒般的決絕,“記住,管好你的嘴!這是為了學校的集體榮譽!出去吧!” 目光瞥向門口,如同驅趕一隻礙眼的蒼蠅,冰冷而漠然。
    張二蛋佝僂著背,如同被抽掉了脊椎,整個人蜷縮著,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他拚命壓下喉頭不斷翻湧的腥甜和那滅頂的咳意。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嶄新的文件袋,看著自己視若珍寶、凝聚了所有希望與汗水的筆記本被粗暴地塞進去,看著自己熬幹了心血才寫成的稿子被輕易地貼上“集體財產”的標簽,即將成為他人冠冕堂皇的“成果”。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沒一切的悲愴和徹底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噬。他最後看了一眼王海峰在燈光陰影下那半張冷漠得如同石雕的側臉,喉嚨裏滾動了一下,終究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像一具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軀殼,他腳步踉蹌、虛浮地轉過身,無聲地、跌跌撞撞地退出了那間充滿窒息壓迫感的辦公室。
    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發出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那片昏黃的光,也隔絕了他生命裏最後一點微弱的光亮和溫度。走廊裏,是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他扶著牆壁,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再次泛白,身體順著冰冷的牆麵緩緩滑落,最終跌坐在冰冷的、積滿灰塵的水磨石地麵上。黑暗中,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如同受傷幼獸的悲鳴,斷斷續續地響起,又被無邊的黑暗悄然吞噬。
    血色勳章
    數周後的一個慵懶午後,教師辦公室裏彌漫著一股溫吞的氣息。劣質茶葉在熱水裏舒展釋放出的微澀茶香,混合著新送來的報紙油墨味,還有窗台上幾盆半死不活的綠植散發出的淡淡土腥氣。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斜斜地灑進來,在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麵上投下幾塊光斑,空氣裏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幾個老師端著茶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話題無非是柴米油鹽和各自班級的瑣事。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哐當”一聲推開,打破了這片午後的寧靜與倦怠。王海峰紅光滿麵,腳步輕快得像踩了彈簧,手裏高高揮舞著一個印著“華夏物理前沿出版社”醒目lo的厚重牛皮紙大信封。那信封鼓鼓囊囊,棱角分明,被他像旗幟一樣舉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春風得意。
    “來了來了!樣刊到了!我們的樣刊!” 他的聲音因為興奮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顫音,瞬間像磁石一樣吸引了辦公室裏所有或好奇、或茫然的目光。
    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封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魯的急切。牛皮紙發出刺耳的撕裂聲。一本裝幀精美、紙張厚實挺括、散發著新鮮油墨清香的學術期刊被他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深藍色的封麵顯得莊重而權威,燙銀的刊名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他迅速翻到目錄頁,手指激動地在紙頁上劃過,發出“嘩嘩”的聲響,目光急切地搜尋著,最終牢牢鎖定在某一頁。
    “看!這裏!快看!” 他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手指用力點著期刊光滑的內頁,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清晰的黑色印刷體,在雪白的紙張上,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躍入眼簾
    《量子糾纏態在超導電路中的非定域性調控新模型及潛在應用探析》
    作者周強
    單位臥牛山中學
    指導教師王海峰
    “周強!是周強!” 一個女老師率先驚呼出聲,語氣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羨慕。
    “《華夏物理前沿》!這可是核心期刊啊!王主任,了不得!真了不得!”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男老師推了推眼鏡,湊近了些,聲音裏滿是驚歎。
    “恭喜王主任啊!這指導老師的名字一掛上去,今年的評優評先、職稱晉升,那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 恭維聲立刻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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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海峰看著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指導教師”後麵,一股巨大的熱流瞬間衝上頭頂,臉上的笑容如同吸足了水分的菊花,層層疊疊地怒放開來,每一道皺紋裏都洋溢著誌得意滿的光彩。他挺直了腰板,捧著那本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期刊,如同捧著無上的勳章、權力的權杖,在辦公室裏踱著方步,矜持而滿足地接受著同事們四麵八方投來的、或真心實意或暗含複雜的目光。陽光落在他精心打理過的頭發上,泛著油亮的光。
    “哪裏哪裏,主要還是周強同學天資聰穎,加上學校領導的大力支持,我們教研組通力協作的結果嘛…” 他清了清嗓子,正準備發表一番既謙虛又能彰顯自己功勞的感言,享受這屬於自己的高光時刻。
    就在這時,辦公室那扇虛掩著的門,被輕輕推開了。物理組的趙建國老師抱著一摞幾乎要擋住他視線的、沉重得壓彎了他腰的舊作業本,低著頭,腳步有些拖遝地走了進來。他身上的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舊工裝襯衫,在周圍光鮮亮麗的環境裏顯得格外紮眼。他臉上帶著長期熬夜批改作業積攢下的、揮之不去的深深倦容,眼下的青影比張二蛋好不了多少,隻是被歲月刻下的皺紋掩蓋了。他根本沒注意到辦公室裏不同尋常的氣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如何穩住手裏這搖搖欲墜的“作業山”上。
    或許是過於興奮得意忘形,或許是潛意識裏根本沒把趙建國這樣默默無聞的老黃牛放在視線內。王海峰一邊誌得意滿地笑著,一邊習慣性地揮舞著手臂,想向圍攏過來的幾位老師更全麵地展示期刊那精美莊重的封麵。他手臂揮動的幅度過大,帶著一種炫耀的、不容忽視的氣勢。
    “呼——”
    那本厚重如磚、象征著無上“榮譽”的期刊,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竟脫手而出!它劃出一道沉重的、帶著主人得意慣性的弧線,棱角分明的硬殼封麵,如同精準製導的凶器,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了正低頭走過他身側、毫無防備的趙建國的額角太陽穴上方!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撞擊聲驟然炸響!
    “呃啊!” 趙建國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仿佛被人迎麵重重打了一拳!身體猛地一個劇烈趔趄,眼前瞬間金星亂冒,視野一片模糊!手中抱著的、小山般的舊作業本再也無法控製,“嘩啦”一聲巨響,如同雪崩般傾瀉而下,散落一地!
    巨大的衝擊力和眩暈感讓他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被砸中的地方,一股溫熱的、帶著生命溫度的液體瞬間順著他的指縫和手臂蜿蜒湧出!
    鮮紅的血珠,在午後慘白的日光燈下,如同斷線的、價值連城的紅瑪瑙,爭先恐後地滴落下來。一滴,兩滴,三滴…正正地、帶著一種殘酷的精準,砸在散落在地的、那本嶄新的、封麵光鮮亮麗、內頁散發著油墨清香的《華夏物理前沿》期刊上!殷紅的、粘稠的液體,迅速在印著“周強”名字和“優秀研究成果”的莊重標題旁邊,洇開,擴散,綻放出幾朵刺目而妖異的暗紅色花朵!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辦公室裏所有的談笑聲、恭維聲、茶杯碰撞的輕響,戛然而止。空氣瞬間凝固成一塊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冰。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充滿荒誕與血腥的一幕。陽光透過窗戶,清晰地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也照亮了那本期刊上迅速蔓延開來的血色。
    王海峰臉上那怒放的、誌得意滿的菊花笑容,瞬間僵死,隨即如同劣質的石膏麵具般寸寸碎裂,露出底下驚愕、茫然和一絲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出來的、巨大的慌亂。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看著趙建國指縫間不斷湧出的鮮血,看著地上那本被自己親手甩出、此刻正被新鮮血液迅速玷汙的“榮譽”,看著散落一地、如同被遺棄垃圾般的舊作業本…大腦一片空白,竟忘了該作何反應。
    趙建國捂著劇痛、突突跳動的額角,溫熱的血順著他的指縫、手腕,蜿蜒流下,染紅了袖口。他強忍著陣陣眩暈和惡心,艱難地、一點點彎下腰,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目光死死地鎖定了腳下那本沾著自己鮮血的期刊。鉛印的“周強”二字,在新鮮血漬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刺眼,如此荒謬,如此…肮髒。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越過自己指縫間流淌的、溫熱的紅色液體,越過散落一地的作業本,最終,如同兩道冰冷的、淬了火的利箭,死死地釘在王海峰那張慘白僵硬、寫滿無措的臉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裏那種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疲憊和習慣性的隱忍。裏麵充滿了震驚,如同目睹了最不可置信的背叛;充滿了被侮辱的憤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即將噴發;更深處,是一種洞穿了所有虛偽、謊言和不堪後的、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悲哀,以及一種無聲的、卻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的控訴。
    殷紅的血,順著趙建國那張被歲月刻滿溝壑、寫滿辛勞的臉頰,緩緩地、粘稠地向下流淌,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散落在地的舊作業本封麵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暗紅的濕痕。那本象征著王海峰“榮譽”的期刊,就躺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封麵精美的銅版紙反射著頂燈慘白冰冷的光線,內頁上那新鮮的、帶著人體溫度的、仍在緩緩暈開的血跡,正以一種無聲而猙獰的姿態,覆蓋著鉛印的名字,覆蓋著冰冷的“優秀”二字,覆蓋著所有精心粉飾的榮耀。
    像一記無聲卻響徹靈魂的耳光,狠狠抽在這間彌漫著茶香、油墨味和此刻濃重血腥氣的辦公室裏。
    空氣裏,隻剩下鮮血滴落在紙頁上的聲音。
    滴答…
    滴答……
    沉重,粘稠,如同命運的喪鍾在每個人的心頭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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