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心裏不是滋味，原本應該是她指著九月看的，於是刺了一句：“人多又怎麽樣？過節本來就人多。”
    “看著都是些北方人。”九月說，“我就是北方來的。”
    可她卻想不起來自己具體從哪裏來的了。
    隻知道父母死後就跟著舅舅生活，後來舅舅也活不下去了，她就進了合作社。
    “你長得和一般的北方人不一樣，軟糯糯的。”春香笑著捏九月的臉。
    “分明就是北方人的圓臉。”柳絮刺道，“而且九月高挑，是我們三個裏最高挑、最豐滿的。可不就是北方人。”
    春香氣不打一處來，想與柳絮理論，但九月悶悶說了句話，讓她倆立刻安靜下來。
    “我想家了，想爸爸媽媽。”
    “是呀。”
    “我也是。”
    碼頭上，引起三個姑娘家思鄉情結的，正是從青縣撤退下來的人。
    他們有的已經直接去蘇鬆常落戶，到南京碼頭下船的，很多都是準備跟著合作社做事的人，比如說，賈二。
    在碼頭，賈二又碰到了曾經帶著他衝鋒的那位年輕的巡丁，不過人家跟著合作社的高層管事走了，賈二覺得自己隻是個農民，怕是往後沒啥機會同人家攀交情了，也就沒上去打招呼。
    他現在最關心那個姑娘去哪裏。
    結果有些讓他失望，下船後，他就沒再碰到那位姑娘。
    合作社對他這樣參戰過的壯丁都是免費坐船的，而且，那巡丁特別的夠意思，兩人合作殺死的那個明軍降卒，他算在了自己頭上，這樣，又得了三兩銀子的人頭獎金。
    正好夠他暫時在南京落下。
    他沒有先去找客棧，其實住不住客棧無所謂的，他平日裏就是個老光棍，在定興縣給地主種地，偷懶的時候就躲到地窩子裏卷些自己偷偷種的煙葉抽。
    那時候有頓飽的，能抽口煙，就很不錯了。
    所以，南京這種地方，不說地窩子，橋洞也是很好的地方了。
    他先去打聽合作社在哪裏，招不招人。
    得到肯定答案後，就徑直來到招募點。
    他們招娃娃多，尤其招女娃娃多。
    聽說他們在南京的主要產業就是紡織，需要很多女工。
    他們也招成年人，不過很少，多半是二十多的小夥子，看家護院的。
    聽說像青縣城下那種黑甲兵就是他們的護院。
    那可真厲害呀！
    護院都比朝廷的兵厲害了。
    來應聘的人很多，但十個裏麵有九個都會被拒絕。
    賈二心中有些惴惴，害怕自己進不去。
    他這個條件自己清楚，估計沒啥戲的。
    不過，經過青縣那場戰鬥之後，他覺得自己變了很多，就是遇到事情不怕了，先做，興許成了呢？
    就像當時那樣，興許就贏了呢？
    輪到他了，桌子前坐著的是個半大的孩子，眼皮都不抬，隻問：“叫啥？”
    “賈二。”
    “多大歲數？”
    “三十二了。”
    “三十二？這麽大了還來應聘嗎？你哪兒的人呀？”
    “定興縣的。”
    “哦，這次一起南下的難民呀！”那小夥子把眼睛抬起來了，很感興趣的樣子，“青縣打韃子的時候你看見了嗎？是不是很精彩？”
    “見了。”賈二摸了摸頭，“精不精彩不知道，那會子光顧著怕了。”
    半大小子立刻失去了興趣，輕蔑的“切”了一聲，又公事公辦的繼續問：“有啥技能嗎？”
    “技能？”
    “就是會做啥特別的事情。”
    賈二想了半天，覺得自己沒啥特別的。
    “種地算不？俺還會種點土煙。”
    “土煙？”
    “就是天津衛的洋人那裏傳來的，一種菜葉，種好了曬幹，點燃了抽，能清肺驅寒。”
    那少年了然，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賈二也看不懂，就聽他說：“行了，你去那邊坐一會吧。一個時辰內通知你複試。”
    賈二有些懵，這是過了還是沒過？
    坐在那裏等了不久，有個女人走了過來。
    她穿著藍色的男式長袍，頭發簡單的盤在頭上，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賈二看愣了神。
    女人感覺到被冒犯，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麽。
    “賈二是吧？聽說你會種土煙？”
    “啊，是呀。”賈二回了神，收了心，掛上討好的笑容。
    “對工作地點和條件有要求嗎？”
    “沒有。能給俺活幹，能吃飽就行。”
    賈二也不知道這個合作社是什麽章程，不過，他們在青縣那些事，看起來有個仁厚的東家，事情做好了，給的打賞不少。
    “想吃飽能幹的活可不少，咱們合作社是不同的。”
    女人邊說邊在手中的本子上用炭筆寫著什麽，撕下來遞給賈二，帶過來一絲香風。
    “拿去，收好了。明天拿著這個，辰時去碼頭報到。”
    “啥？什麽意思？又要送俺走嗎？”
    “你不說吃飽就行？”女人嘲笑道，“到底想好沒有呀？南京這邊可沒地給你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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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那行。”賈二將那張紙收起來，貼著胸口藏著，“那俺算是合作社的人了唄？”
    “算是吧。記住，明早辰時，下關碼頭。有人會在那裏招呼，把條子給他，會免費送你到工作的地方。”
    賈二心中惴惴不安，感覺自己被賣了，但是，他看著那女人的臉，覺得不像個壞人。
    再說了，他一個老光棍，人家圖他個啥？總不歸是去做事，在哪裏做不是一樣？
    解決了這件事，賈二心情不錯。
    他沿著南京城外繁華的街道隨便溜達，不過，那些身著綾羅綢緞的人都躲著他走，不久看到城門，那邊的兵丁警惕的盯著他，顯然是不準備讓他這種外來的流浪漢進去的。
    他本想給自己置辦件衣服，身上還有三兩銀子呢。
    但最終也沒舍得。
    他記得原本的村裏有個後生，前幾年娶老婆的時候說是給了五兩銀子的彩禮錢。
    那時候，他對銀子是啥樣的沒有概念，現在有了，三兩銀子大概一顆核桃那麽大一團，兩團這樣的，就能換一個媳婦回來。
    在青縣的時候，賈二覺得，活著真是好呀，到了南京，他想，活著，再有點錢，那就更好了。
    他找個橋洞隨便對付了一宿，第二日，跟著合作社的船往西走。
    飄了五六天，在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縣城換了小船往北走，又過了一天時間，才在一座非常簡陋的小縣城落了地。
    作為北方人，賈二表示，吐死老子了！
    再也不想體驗了！
    目的地雖然是個小縣城，但是賈二卻覺得比南京城讓他感覺自在、輕鬆，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他爹媽還在，家裏還有五畝地的時候。
    賈二跟著船上帶隊的年輕人走，一行二十多個人，各種年紀都有，還有兩個婆姨，各帶著幾個孩子，這是攜家帶口都搬過來的。
    他們到了縣衙旁邊的一個院子，上麵掛著合作社的牌子。
    賈二不認識字，但合作社有個很醒目的圖案，他能認識那個圖案，像是兩隻手握在一起的樣子，非常醒目好認。
    進去，二十多個人就交到了本地接待的人手裏，其他人都被分頭帶走了，賈二獨自留到最後，接待他的是個少年，官話帶著本地口音，態度也比南京那邊的要和氣多了。
    “賈叔是嗎？”
    “是，是。”
    “您一路辛苦了。英山縣合作社歡迎您加盟。我是農會的教導員，姓羅，您叫我小羅就行。以後您在生活、生產上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農會竭誠為農民兄弟服務，為農業發展服務。”
    賈二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哪敢讓別人為他服務？
    “不敢不敢，俺就是來做個活，有活幹，能吃飽就行。”
    “哈，賈叔您太謙虛了。煙草可是咱們英山縣的未來產業。走，先帶您領取物資。”
    賈二跟著少年到了後院，先前進來的那十幾個人正好領完東西出來，手裏大包小卷的。
    他突然就有了期待，又有些害怕，會不會強買強賣？
    應該不會吧，合作社到現在為止還沒收過他的錢。
    進了倉庫，少年先是挑了套合身的衣服給賈二，又抱了被褥毛巾、鍋碗瓢盆、洗漱用品，裝在兩個大筐裏，賈二拿不下，小羅就幫著他一起拿。
    出了院子，後門有輛四輪馬車，小羅將東西扔上去，然後招呼賈二上車。
    他自己去了前麵，給賈二趕車。
    “使不得、使不得，小的來趕車，您坐！”
    “沒事兒，這是咱們組的車，現在您可能還不會用，等過安頓下來我教您。等學會了都可以用，提前申請下，排個用車時間表就行。不過用車要收費的，每小時二十文，有些貴。不是重要的事情盡量不用。”
    “啊，是這樣。那俺給您錢。”
    “這次不用。公事用車的錢，走組裏的賬。”
    賈二還是聽了個半懂，但大體聽明白了，公事的錢不用自己掏，和衙門裏那些差爺一般的。
    不多久，馬車出了縣城，沿著一條灰色的石板路往前跑。
    這路很平坦，四輪馬車跑著沒有什麽顛簸，隻是兩邊的山越來越高，賈二覺得，這麽大的山，往後找媳婦是不是難了？
    他腦子裏胡思亂想，還沒得出個什麽結果，就到了目的地，是個山穀間的小村子，那種石板路到這裏就斷了，前麵變成了山間泥土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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