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七月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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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的風已經帶著點黏膩的熱意,我窩在房間裏數天花板上的裂紋。第三十七道了,從空調外機正下方斜斜地延伸到窗簾盒,像道沒愈合的疤。手機屏幕亮了又暗,班級群裏有人曬出在咖啡館穿圍裙的自拍,有人發流水線車間的打卡定位,還有人在討論家教時遇到的調皮小孩。
我把手機倒扣在桌麵,塑料殼和木紋桌麵碰撞出悶響。放暑假才一周,我已經把攢了半年的劇刷完,冰箱裏的速凍餃子隻剩兩袋,連樓下流浪貓見了我都懶得搖尾巴——大概是被我喂得太胖,跑不動了。
“找個事兒做吧。”媽媽中午洗碗時突然說,水流聲蓋過她後半句,“總比在家發黴強。”我含著冰棍點頭,冰碴子卡在牙縫裏,涼得人一哆嗦。其實這話上周就想說了,隻是點開招聘軟件的瞬間,手指總懸在半空。
第一個念頭是奶茶店。家附近商場新開了家連鎖品牌,玻璃門上貼著“招聘全職\兼職”。上周買檸檬水時特意瞟了眼,店員穿著淺綠t恤,站在收銀台後笑盈盈地問“加冰還是常溫”。聽起來不難,就是要一直站著吧?我低頭看自己穿了三年的拖鞋,鞋底已經磨得發亮,突然想起高中軍訓站軍姿時,半小時就暈得差點栽倒。
第二天早上七點爬起來,打算去奶茶店問問。換衣服時翻出壓箱底的牛仔褲,拉鏈卡在胯骨那裏拉不上——這半年窩在家裏,腰圍好像偷偷長了兩圈。
對著鏡子吸氣收腹,好不容易拉上拉鏈,卻在係鞋帶時喘得像剛跑完八百米。突然就沒了勁頭,倒回床上刷手機,看見那家奶茶店的招聘啟事寫著“需適應快節奏工作,能承受高峰時段壓力”。快節奏?壓力?我對著天花板歎氣,還是再想想吧。
朋友發來消息,說她在超市做收銀員,每天八小時,管兩頓飯,就是要熬夜到十一點。“來不來?我們這兒還缺個人。”我盯著屏幕裏的“熬夜”兩個字,想起自己淩晨兩點還在刷短視頻的樣子,好像也不算不能熬夜。
但轉念又想,超市冷氣開得足,會不會凍感冒?收銀台要一直掃碼,手指會不會酸?萬一收錯錢要自己賠怎麽辦?一連串的問題冒出來,像水裏的氣泡,沒等抓住就破了。
“再說吧,我怕做不好。”回複完這句話,把手機扔到一邊,去廚房翻零食。櫥櫃裏有袋上周買的堅果,打開發現受潮了,咬起來軟乎乎的,像在嚼橡皮。突然就有點煩躁,把堅果扔進垃圾桶,響聲驚動了客廳的媽媽。“又亂扔東西?”她從沙發上探出頭,手裏織著毛衣,“下午去圖書館吧,借幾本書看看。”
圖書館裏人不多,空調溫度剛好。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對麵是個戴眼鏡的男生,正對著筆記本敲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我假裝翻書,偷偷看他手邊的水杯,印著某教育機構的ogo。
也許做家教不錯?我想起自己高中時數學還挺好,或許能去輔導初中生。但立刻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現在的教材和以前不一樣了吧?萬一講錯了豈不是誤人子弟?而且要和家長打交道,我連打電話給外賣員都要在心裏打草稿。
閉館時已經五點多,夕陽把雲染成橘紅色。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小區門口的藥店貼著招聘啟事,寫著“招聘藥房助手,要求細心負責”。
藥店應該很輕鬆吧?就是擺擺藥,收收錢。但轉念又想,萬一給錯藥怎麽辦?那些藥名長得都差不多,阿莫西林和阿奇黴素,光看字就頭暈。小時候發燒,媽媽給我喂錯退燒藥,半夜燒得更厲害,被送去醫院打吊針。想到這裏,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趕緊走開了。
就這樣過了三天,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是想找工作,晚上睡前最後一件事是“明天再想”。手機裏存了五個招聘頁麵,微信收藏了三條朋友發來的招工信息,筆記本上寫著四個職業的優缺點,卻沒一個能下定決心。
中間有天去公園散步,看見有人在擺地攤賣氣球。五顏六色的卡通氣球綁在小推車上,風一吹就晃晃悠悠的,像一串會飛的糖果。攤主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正蹲在地上給氣球充氣,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滴,滴在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我站在旁邊看了會兒,她抬頭衝我笑:“要氣球嗎?十塊錢一個。”
“不用,”我擺擺手,“擺攤累嗎?”
“還行,”她把充好的氣球係在繩子上,“就是天太熱,曬得慌。”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樹蔭,“我媽在那兒看著,我每天下午來,賣完這些就回家。”小推車上大概有二十多個氣球,算下來一天能掙兩百塊?我心裏默默算賬,突然覺得這好像是個不錯的選擇。
回家後翻出舊行李箱,打算清理出點閑置的東西去擺攤。翻到一半就放棄了——高中的課本太舊,玩偶缺胳膊少腿,連去年買的衛衣都起了球。根本沒什麽能賣的。去批發市場進貨?又怕進回來賣不出去,砸在手裏。萬一遇到城管怎麽辦?我連和小區保安說話都緊張,更別說和穿製服的人打交道了。
第七天的時候,媽媽下班帶回來一張傳單,是附近花店的。“老板娘說招個幫忙插花的,你不是喜歡擺弄這些嗎?”傳單上印著滿屏的玫瑰和百合,角落寫著“女性優先,有耐心者佳”。我確實喜歡花,去年生日給自己買了束向日葵,養了整整兩周,每天換水剪根,看著花瓣一點點舒展,心裏軟乎乎的。
第二天鼓起勇氣去了花店。老板娘是個卷發阿姨,正在修剪康乃馨,剪刀哢嚓哢嚓響。“會插花嗎?”她抬頭問,眼角有淡淡的笑紋。我搖搖頭,又趕緊點頭:“我可以學!”阿姨笑了,讓我試試把勿忘我插進花瓶裏。那些紫色的小花軟軟的,莖稈細得像棉線,我捏著它們往花泥裏插,手一抖,斷了三根。
“沒關係,慢慢來。”阿姨遞給我一杯水,“我們這兒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一個月三千,包午飯。”三千塊,夠我買新出的遊戲機了。我盯著桌上的玫瑰,花瓣上還帶著水珠,亮晶晶的。但突然想起自己有花粉過敏史,去年春天在公園拍櫻花,回來滿臉起疹子。“我……我對花有點過敏。”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明明隻是輕微過敏,戴個口罩不就行了?
阿姨的笑容淡了點:“那確實不太方便。”我捏著水杯的手沁出冷汗,說了聲“謝謝”就逃了出來。走在陽光下,覺得臉頰發燙,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熱,還是因為那點沒說出口的退縮。
日子像牆上的日曆,撕得越來越快。轉眼就到了七月中旬,手機裏的招聘信息刷了又刷,從“急招”變成“招滿即止”,再變成灰色的“已過期”。有天晚上睡不著,點開外賣軟件,看見常點的那家麻辣燙顯示“商家正在招聘”,突然想起老板每次送餐都笑眯眯的,也許可以去問問。
第二天中午特意點了份麻辣燙,備注“多放醋”。送餐的是個年輕小夥,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額頭上全是汗。“老板在嗎?”我接過餐盒時問。他愣了一下,說老板在店裏打包。“你們還招人嗎?”小夥眼睛一亮:“招啊!你想來?我們這兒缺個打包的,不用送餐,就在店裏幫忙裝菜。”
聽起來挺合適的,不用曬太陽,不用熬夜,甚至可以每天吃麻辣燙。我點點頭,說“我考慮一下”。小夥笑著說“隨時來找我們老板”,轉身跑下樓,背影很快消失在樓道拐角。
關上門,打開麻辣燙,熱氣騰騰的白霧模糊了眼鏡片。突然就沒了胃口,挑了根海帶結放進嘴裏,沒什麽味道。其實心裏清楚,就算去問了老板,也會找出各種理由推脫——廚房會不會太熱?打包時弄錯訂單怎麽辦?萬一和同事處不來呢?這些問題像藤蔓,悄悄纏上來,把那點剛冒頭的勇氣勒得死死的。
月底最後一天,媽媽燉了排骨藕湯。吃飯時她說:“樓下張阿姨的兒子,在餐館打暑假工,昨天發工資,請全家去吃了火鍋。”我舀了勺湯,蓮藕燉得粉粉的,咽下去卻有點堵。窗外的蟬鳴一陣比一陣響,像是在催著什麽。
吃完飯,去陽台收衣服,看見樓下的流浪貓正趴在空調外機上打盹。我回房間拿了袋貓糧,輕輕放在它麵前。它懶洋洋地抬眼看我,尾巴尖晃了晃,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夕陽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長,和我的影子並排靠在一起。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朋友發來的照片,她穿著超市的工作服,站在堆成山的礦泉水旁比耶,背景裏有同事在笑。“發工資啦,周末請你喝奶茶!”我看著照片,突然想起那家奶茶店的淺綠t恤,想起花店阿姨的卷發,想起麻辣燙店小夥的笑容。
也許明天該早起,去奶茶店問問。就算站著累,就算要笑到臉酸,就算會犯錯,好像也沒那麽可怕。畢竟,總不能讓這個夏天,真的就數著天花板的裂紋過去吧。
我蹲下來,看著流浪貓把最後一粒貓糧舔進嘴裏,它抬起頭,用腦袋蹭了蹭我的褲腿。風從樓道吹過來,帶著點傍晚的涼意,吹得人心裏軟軟的。也許,該邁出那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