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五百兩與新揚州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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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武帝一行的揚州府之行,與曆代帝王南巡的軌跡看似重合,內裏卻截然不同。
    鹽商巨賈的園林笙歌早已隨著鹽業官辦而消散在曆史煙塵中,“揚州瘦馬”這一依附於鹽商奢靡的畸形產物也失去了滋生的土壤,成為文人筆記裏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
    雄心勃勃的光武帝,他的目光豈會流連於山水聲色?
    他此來揚州,主要是曆代皇帝巡視江南,揚州一定是第一站,習慣使然。
    在揚州知府田三耕的陪同下,光武帝一行象征性地參觀了昔日鹽商總會的舊址。
    雕梁畫棟猶在,卻人去樓空,隻餘下空曠的回廊和褪色的朱漆訴說著往昔的浮華。
    光武帝駐足片刻,對隨行的南直隸巡撫薑鎮永昌二十年進士)和知府田三耕永昌二十二年進士)道:“鹽鐵之利,關乎國本。官辦雖平抑鹽價,惠及萬民,然此等豪奢之地,亦可警醒後世,奢靡之風斷不可長!當思如何善用此等空間,或興學,或設館,使其真正有益於民。”
    薑鎮、田三耕連忙躬身稱是,心中已在盤算如何將皇帝的意思落到實處。
    離開鹽商舊址,車隊便駛向了此行的核心——揚州大學。
    甫入校園,光武帝便感到一股蓬勃的朝氣撲麵而來。
    校園占地極廣,氣勢恢宏,絲毫不遜於南京的南直隸大學。
    亭台樓閣間穿插著新式的磚石教學樓,寬闊的道路兩旁綠樹成蔭,抱著書本匆匆而行的學子們臉上洋溢著求知的光芒。
    校長賴越盛,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學者,早已率校方高層在恢弘的主樓前恭迎。
    在莊重而不失活力的校史館內,賴越盛自豪地向皇帝介紹了揚大的輝煌曆史與突出成就。
    “陛下,揚州大學自永昌初年由幾位飽學之士向朝廷申請組建揚州大學,兩年完工,今建校已三十五載,承蒙曆代朝廷及地方持續投資,如今揚大已是我大明東南文教重鎮。尤為值得稱道者有二:其一,乃鐵殼艦船建造技術之研究,我揚大工學院船舶係匯聚了帝國頂尖的艦船設計與材料學人才,其研究成果已應用於南洋水師新式炮艦;其二,乃紡織技術革新,我揚大紡織學院不僅傳承江南織造精華,更在機械紡織、新式染料、織物結構研究上領先全國,其成果惠及無數織戶工坊!”
    光武帝頻頻點頭,對揚大在實用工科領域的成就表示讚許。
    然而,當他步出校史館,漫步於校園林蔭道時,敏銳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景象:校園裏穿梭著不少明顯異於大明子民的麵孔——有束發著寬袍的日本人,有頭戴紗帽的朝鮮人,甚至還有幾個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的歐羅巴人。
    “賴校長,”光武帝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幾個正在交談的外國學生,語氣平和卻帶著探究,“朕觀校園之內,似有不少異域學子?”
    賴越盛臉上立刻堆滿自豪的笑容:“陛下聖明!這正是我揚大近年一大盛事!自朝廷頒布《永昌二十八年外國學生交流計劃》以來,我揚大作為重點學府,積極接納海外學子。如今在校之日本、朝鮮、琉球、安南、乃至歐羅巴諸國學子,已有三百餘人!此乃陛下仁德教化遠播四海,我大明文治武功吸引萬邦來朝之明證啊!”
    光武帝微微頷首,目光卻轉向了隨行的內閣首輔王紫涵:“王卿,此交流計劃推行至今,具體成效如何?朝廷每年投入幾何?”
    王紫涵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回稟:“回陛下,永昌二十八年,為彰顯我天朝上國氣度,廣納四海英才,學習我先進工技文教,禮部會同戶部、翰林院製定了此項交流計劃。凡經審核合格,來我大明官學就讀之外國學生,朝廷每年每人補貼紋銀五百兩,用以支付其學費、住宿及生活所需。此政推行數載,成效斐然。據禮部最新統計,去年在國子監、各大學、府學、縣學就讀之外國學生,總數已逾萬人!”
    “一年萬人?每人五百兩?”站在光武帝身側的烏蘭圖雅皇後聞言,秀眉微蹙,忍不住輕聲插話,“那朝廷一年為此支出豈非高達五百萬兩白銀?這……這幾乎抵得上前明崇禎朝半年的國庫歲入了!如此巨資……”
    王紫涵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但仍維持著首輔的沉穩:“皇後娘娘所言確是實情。這筆開支,戶部年年叫苦。然……此乃彰顯國威、傳播教化之國策,且各國學子慕名而來者日眾,若驟然削減或取消,恐……恐有損我天朝顏麵,亦恐寒了仰慕王化者之心。故臣等雖有躊躇,亦不敢輕言廢止,唯恐斷了這萬國來學之盛況。” 他這番話,道出了政策的兩難:麵子工程代價高昂,卻又騎虎難下。
    光武帝聽著,麵色平靜,眼神卻深邃起來。五百兩!這個數字在他心中激起波瀾。他深知這筆錢的分量。在臨清,一個熟練工匠辛苦一年,所得不過二三十兩;在河南鄉間,一戶擁有幾十畝地的自耕農,年景好時刨去開支,盈餘不過十數兩。這五百兩,足以讓一個普通家庭過上十年富足生活!而朝廷,竟如此輕易地每年送給每個外國學生?
    他正欲深入詢問此政策的執行細節與真實效果,會議室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打破了校方精心營造的和諧氛圍。
    “我們要見皇上!”
    “請陛下主持公道!”
    “取消洋人特權!”
    “反對不公平待遇!”
    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夾雜著安保人員緊張的嗬斥和推搡聲。校長賴越盛臉色瞬間煞白,額頭滲出冷汗,慌忙起身道:“陛下息怒!定是些不懂事的學生胡鬧,微臣這就去……”
    “慢。”光武帝抬手製止了他,聲音沉穩,“既是有訴求,何妨一聽?堵不如疏。讓他們推舉代表進來,朕就在此聽聽學子心聲。” 他深邃的目光掃過略顯慌亂的王紫涵和薑鎮等人,最後落在緊閉的會議室大門上。
    片刻後,在幾名神情緊張的侍衛“護送”下,一名身著揚大校服、梳著齊耳短發、麵容清秀卻帶著倔強神色的女學生被帶了進來。她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眼神明亮,毫無懼色,正是領頭鬧事的史芳芳。
    史芳芳站定,深吸一口氣,對著禦座上的光武帝深深一揖,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揚州大學學生史芳芳,冒死叩見吾皇萬歲!學生等聚集,非為犯上,實乃胸中有不平之氣,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懇請陛下垂聽!”
    “講。”光武帝看著她,語氣平和。
    “陛下!”史芳芳抬起頭,目光灼灼,“學生鬥膽請問朝廷!我大明學子,寒窗苦讀,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方得入此大學之門。每年繳納學費二十兩,已是家中沉重負擔!我等四人擠於一間陋室,冬冷夏熱,求學之艱,陛下可知?”
    她話語一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控訴:“然觀彼外國學生!無論其國大小,無論其才高下,隻要踏上我大明土地,進入我大明官學,朝廷便每年奉上五百兩雪花紋銀!他們住的是單間精舍,吃的是山珍海味!更有甚者!” 史芳芳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情緒激動到了極點,“這五百兩,於他們而言,簡直是天降橫財!學生親眼所見,校內諸多洋人學生,拿著這白花花的銀子,不思學業精進,反在煙花之地流連忘返,更甚者,公然在校內校外,以金錢為誘,包養我大明女同學!一人包養數人者,亦不罕見!”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寂靜的會議室炸響!王紫涵、賴越盛等人臉色劇變,想要嗬斥,卻被光武帝冰冷的眼神製止。
    史芳芳悲憤的聲音帶著哭腔:“陛下!他們揮霍的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錢,玷汙的是我天朝學府的清譽!更有甚者,那些來自異域的黑人、白人,不知從何處染來我大明聞所未聞的惡疾,竟……竟通過此等齷齪行徑,傳給了那些可憐的女同學!校醫院束手無策,隻能任其蔓延!此等情形,天理何在?公平何存?長此以往,我大明的學堂,還是求學問道的聖地嗎?還是成了滋養蛀蟲、傳播穢疫的溫床?學生等泣血懇請陛下,明察秋毫,廢除這不公不義之政,還我學子一個朗朗乾坤!”
    史芳芳說完,已是淚流滿麵,倔強地挺直脊梁,等待著雷霆之怒或是渺茫的希望。
    整個會議室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
    光武帝的臉色,已經從最初的平靜,轉為鐵青,最後化為一種深不見底的陰沉。他放在禦座扶手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史芳芳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頭,也砸碎了那層由“天朝上國”、“萬邦來朝”的虛榮所包裹的華麗外衣!
    “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 光武帝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敲打在在場每一個官員的心上,“他們富裕奢華慣了,根本不知道五百兩是什麽概念……” 他的目光如利劍般掃過王紫涵、賴越盛等人,最終定格在虛空,仿佛穿透牆壁,看到了那些拿著巨額補貼肆意揮霍、甚至禍害大明女子的外國學生。
    光武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帝王的震怒與冰冷的嘲諷:“五百兩!是可以讓一個普通家庭十年衣食無憂!是可以讓一個學子心無旁騖完成學業!是可以在市井之間,讓一個人活得滋潤無比!甚至,”
    他頓了頓,語氣中的諷刺意味濃得化不開,“足夠他們在揚州這樣的地方,‘包養’一到五個像你們這樣年輕貌美、前途無量的大學生了!好一個‘天朝上國’!好一個‘萬邦來朝’!朕的子民在苦讀,在擠四人間,在為二十兩學費發愁!而朕的國庫,卻在用五百萬兩白銀,供養著這樣一群蛀蟲!讓他們拿著朕的錢,來糟蹋朕的子民!來禍害朕的江山!”
    光武帝話猶未盡的又說道:“鹽商培養的揚州瘦馬沒有了,新的揚州瘦馬出現了,這些外國人利用官府的讚助銀,包養大學生,這些大學生豈不成了新時代的揚州廋馬?”
    皇帝的話,如同九天神雷,帶著無與倫比的穿透力和無可辯駁的事實,瞬間擊潰了所有試圖為這項政策辯護的理由!
    王紫涵、賴越盛等人早已麵無人色,汗如雨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瑟瑟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薑鎮、田三耕等地方官也嚇得跪伏於地,大氣不敢出。
    光武帝在揚州大學的雷霆一怒,通過大明民生日報在幾日內傳遍大江南北。
    大明民生日報頭版頭條社論《新時代的揚州廋馬》引起了群情激憤。
    許多朝臣,尤其是都察院的禦史們都磨刀霍霍,準備好了彈劾材料,準備朝會時遞交給光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