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貴族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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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詔獄,幽暗深處
    於成龍率領的欽差調查組,並未被京師大學門口的混亂所幹擾。
    鐵腕鎮壓鬧事者後,他立刻將精力投入到更為核心的任務中——徹底厘清《永昌二十八年外國學生交流計劃》的政策本意與十年間執行層麵的巨大偏差。
    欽差行轅內,燈火通明。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汗味與一種凝重的肅殺。
    案幾上堆積如山的是從京師大學、南直隸大學、揚州大學緊急調來的原始檔案卷宗。
    最上麵,是一份已然泛黃、蓋著永昌二十八年內閣大印和禮部關防的原始文件副本。
    於成龍與幾位核心幕僚、精通律例的刑部官員圍坐,逐字逐句地研讀這份被奉行了十年、如今卻千瘡百孔的政策細則。
    “諸位請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刑部侍郎指著文件關鍵段落,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沉痛,“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為彰顯天朝上國懷柔遠人之德,亦為廣納英才、傳播教化,特設此交流計劃。每年撥付專項銀兩,資助番邦學子中,真心仰慕華夏文明、矢誌求學而家境清貧、無力承擔全部費用者。資助金額視其家境窘迫程度及學業潛質,由各學堂評議核定, 最高者年不過五百兩白銀。 各接收學堂特指京師大學、南直隸大學、揚州大學等大學堂)每年所納此類受資助之番邦學子,每校總數不得超過五百人。’”
    “最高者年不過五百兩!家境清貧!真心向學!總數不得超過五百人!”
    於成龍重複著這幾個關鍵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穿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這與他們在揚州、在京師所見所聞的奢靡無度、特權橫行、魚龍混雜,簡直是天壤之別!那每年五百萬兩的巨額撥款,從一開始就被嚴重曲解和濫用!
    “繼續查!”於成龍麵沉如水,聲音裏壓抑著風暴,“本官要知道,這十年間,這些學堂是如何‘評議核定’的!是如何‘視家境窘迫程度’的!又是如何‘執行’這五百人上限的!”
    接下來的調查,如同剝開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惡臭的膿瘡,暴露出的混亂與腐敗令人觸目驚心。
    通過對三所學府賬房、學監、負責留學生事務官員的隔離審訊,以及部分幡然醒悟、急於戴罪立功的低級吏員的供述,結合堆積如山的原始記錄,一幅荒誕不經、各自為政、徹底背離政策初衷的圖景清晰地呈現出來:
    1. 補貼等級五花八門,自成體係:
    京師大學: 自詡帝國最高學府,搞出了最為“精細”也最為荒謬的 “十等補貼製”。
    一等:五百兩“天朝上賓”級);二等:四百五十兩“藩國菁英”級);三等:四百兩……直至第十等:五十兩“勤勉向學”級)。
    等級評定標準語焉不詳,但審訊中多名吏員供認,等級高低往往與“引薦人”身份、初次“拜會”學官時奉上的“土儀”價值、乃至膚色白人普遍高於黑人、南洋人)密切相關。
    家境清貧?幾乎無人審核!一個來自波斯富商之家的學生,因其父“慷慨”捐贈了學校一座噴泉雕塑,竟連年獲得一等補貼!
    南直隸大學: 稍“簡略”些,分 “八軍級”取“勇冠三軍”之意,實為笑話)。
    最高“上將軍”級:五百兩;次之“大將軍”級:四百八十兩;直至“夥頭軍”級:八十兩。
    其評定更“隨性”,學監、教授乃至有些門路的學長,都能施加影響。
    一份供詞顯示,一名暹羅泰國)王子,因在一次校際馬球賽中為南直隸大學隊“貢獻”了一匹名駒,便被破格擢升為“上將軍”級。
    揚州大學: 最為“創新”,搞出了 “十二生肖輪轉補貼法”!
    每年對應一個生肖,該生肖年出生的番邦學生“基礎補貼”自動上浮一成!再疊加“學業評定”走過場)、“品德表現”看賄賂)、“文化融入度”看是否常逛青樓、會說揚州俚語)等“加分項”。
    一個來自撒馬爾罕烏茲別克斯坦)的學生,僅僅因為屬相是當年的“值年太歲”龍,且會唱幾句揚州小調,便被評了個“青龍”級等同於五百兩)。
    家境?無人問津!
    2. 補貼資格確認:潛規則橫行,審核形同虛設:
    政策中“家境清貧、無力承擔”的核心標準,在執行中淪為最大的笑話和尋租空間。調查組發現:
    “引薦信”大於天: 擁有大明高官、藩屬國王室甚至知名學者“引薦信”的學生,幾乎百分百獲得補貼,且等級不低。至於引薦信是真是假,引薦人是否收受好處,無人深究。
    “土儀”敲門磚: 初次報到時奉上的“見麵禮”價值,直接決定了官員的第一印象和後續補貼等級。
    來自非洲的象牙、寶石,來自美洲的奇異鳥羽、黃金飾品,來自南洋的香料、珍珠,來自日本的漆器、刀劍……都成了“貧困證明”的等價物!一個吏員供述:“東西越貴重,說明他家越‘窮’得隻剩下這些‘土特產’了嘛,自然要多補貼!”
    “哭窮表演”定乾坤: 部分學官會象征性地“麵談”。
    於是,各種拙劣或精湛的“哭窮表演”應運而生。有穿著破舊絲綢裏麵是上好襯衣)的朝鮮學生,有帶著幾個“仆人”實為分攤路費的同伴)冒充孤苦無依的印度王公,甚至有專門教授如何“有效哭窮”的中介應運而生!真正的寒門學子?根本擠不進這個“表演場”!
    “學力測試”走過場: 象征性的入學測試,成績好壞對補貼影響微乎其微。
    甚至有替考、泄題等舞弊行為專門服務於想要高額補貼的“貴客”。
    3. 潛規則一百零八式:
    調查組匯總各校供詞和舉報,整理出的“補貼生潛規則”洋洋灑灑多達百餘條!
    諸如:“迎新宴”規則: 新生須宴請學監、相關教授及高年級“學長”,規格決定第一年補貼等級。
    “節敬”規則: 春節、端午、中秋,甚至學官生日,必須奉上“孝敬”,否則下季度補貼可能被“技術性延遲”或降級。
    “青樓積分”規則:揚州大學尤甚)在指定“風雅”場所消費,憑票根可累積“文化融入積分”,提升補貼評級。
    “仆役名額”規則:補貼生可申請帶仆役名額有限),仆役名額本身可私下買賣、轉讓,成為灰色收入。
    “告病”規則: 聲稱生病可申請“營養補貼”追加,真假難辨,成為套取額外經費的漏洞。
    “轉學套補”規則: 在甲校拿完一年高額補貼,設法“轉學”到乙校,重新申請,再次獲得高額“安家費”和補貼…… 這些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規則”,將堂堂天朝學府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交換市場和藏汙納垢之所。
    4. 人數上限:五年後即成廢紙:
    政策明文規定三校受資助留學生總數每年不得超過五百人平均每校不到170人)。
    然而:光武元年政策執行第五年),京師大學以“萬國來朝盛況空前,學子求學熱情高漲,為彰顯天朝氣度”為由,首次突破限製,當年招收“補貼生”達二百三十人!禮部時任堂官在“豐厚土儀”和首輔王紫涵其家族產業與留學生消費密切相關)的暗示下,默許了這一“破例”。
    光武二年,南直隸大學、揚州大學聞風而動,立刻效仿,分別突破至二百人和一百八十人!三校合計已達六百一十人!
    此後愈演愈烈:隨著各校將留學生視為“財源”和“政績”留學生數量成為學官升遷考核指標),人數年年攀升!
    至光武六年,僅京師大學一校的“補貼生”就突破二千人大關!三校總數已逾六千人!遠超最初限額三倍!每年吞噬的補貼銀兩也如滾雪球般膨脹至駭人聽聞的地步!
    而這一切,禮部、戶部監管官員或收受賄賂,或畏懼權貴如涉及首輔),或屍位素餐,竟無人敢真正按章糾察!
    “蛀蟲!碩鼠!國之蠹賊!”於成龍拍案而起,憤怒的聲音在行轅內回蕩。
    這些調查結果,比揚州史芳芳的血淚控訴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和憤怒。
    一項立意本可稱善的政策,在層層貪瀆、處處尋租、監管徹底失效的十年間,被扭曲成了滋養特權、毒害學府、盤剝民脂的怪物!
    詔獄,最深層的刑房
    這裏沒有行轅的燈火通明,隻有搖曳的火把投下扭曲跳動的陰影。
    空氣冰冷潮濕,混合著鐵鏽、血腥、黴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牆壁上掛著各種叫不出名字、閃著幽冷寒光的刑具,有些還殘留著暗紅色的痕跡。地麵是粗糙的石板,中央一個排水溝,隱約可見深色的汙漬。
    新任錦衣衛指揮使、豐裕郡王王錦天,端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
    他年輕,麵容繼承了皇室的俊朗,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冰冷和審視。
    他慢條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絲帕擦拭著修長的手指,仿佛上麵沾染了什麽不潔之物。
    他是光武帝的堂弟,以鐵麵無私、手段狠辣著稱,他的上任,本身就是皇帝整頓錦衣衛、徹查積弊的強烈信號。
    “帶人犯!”王錦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刑房的死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沉重的鐵鏈拖地聲響起。
    七個人被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校尉粗暴地推搡進來。
    正是在京師大學門前煽動鬧事、衝擊官兵,被於成龍當場下令拿下的首惡:
    < cee hogoon)
    永昌二十八年的補貼政策除了番邦外,也包括了邊遠行省的學子,朝鮮行省,日本行省都包括在內。
    兩個黑人:奧通杜·卡邦古otondu kaba)
    < van der po)、阿列克謝·羅曼諾夫aexei roanov)
        僅僅一天前,他們還是京師大學裏呼朋引伴、趾高氣揚的“貴族學子”,享受著五百兩白銀的頂級補貼,出入車馬,揮金如土,視大明律法與學生守則為無物。
    然而此刻,華麗的絲綢錦袍沾滿了塵土和牢獄的汙漬,精心打理的發髻散亂不堪,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倉皇。
    當他們的目光觸及牆上那些猙獰的刑具,嗅到這刑房特有的死亡氣息時,所有的驕橫氣焰瞬間灰飛煙滅。
    “噗通!”“噗通!”幾聲悶響,根本無需校尉再動手,七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齊刷刷地癱軟在地,有幾個甚至褲襠處迅速洇開深色的水漬——嚇尿了!濃烈的騷臭味瞬間彌漫開來,與原有的血腥黴味混合,令人作嘔。
    王錦天微微蹙眉,用絲帕掩了掩口鼻,眼神中的鄙夷更甚。
    他揮了揮手,立刻有校尉提來冷水,粗暴地潑在幾人身上。
    刺骨的寒冷讓他們一陣哆嗦,神誌稍稍清醒,但恐懼絲毫未減,隻是從癱軟變成了篩糠般的顫抖。
    “報上你們的姓名、國籍,還有,”王錦天的聲音如同寒冰摩擦,“你們在家鄉,究竟是何等尊貴的身份?竟敢在我大明的土地上,煽動暴亂,衝擊官兵?嗯?”
    他的目光如刀,逐一掃過七人。在這位手握生殺大權、身處帝國最恐怖牢獄的年輕郡王麵前,沒有人敢有絲毫隱瞞和僥幸。
    金昌浩朝鮮): 他掙紮著跪好,頭幾乎埋進褲襠裏,帶著濃重的哭腔,用流利但顫抖的官話回答:“回…回稟大王…小人金昌浩…朝鮮行省…全州金氏…當…當今朝鮮總督…是…是小人的堂叔祖父…” 全州金氏,朝鮮王朝的王族宗親!
    樸誌勳朝鮮): 緊隨其後,聲音同樣抖得不成樣子:“小…小人樸誌勳…開城樸氏…左議政…樸…樸元宗大人…是…是小人的族叔…” 開城樸氏,朝鮮頂級門閥,左議政相當總督副手!
    李昊君朝鮮): 這個在鬧事時叫囂最凶的年輕人,此刻抖得最厲害:“小…小人李昊君…王…王姓本家…慶源李氏…當…當今王世子妃…是…是小人的親姑姑…”
    慶源李氏,外戚世家,與王室聯姻緊密!這三人,無一不是朝鮮最頂尖的權貴子弟!
    奧通杜·卡邦古黑人): 來自剛果河流域某個強大部落王國的王子,此刻再無半點王族威儀,巨大的身軀蜷縮著,牙齒咯咯打顫:“尊…尊敬的大人…我…奧通杜…卡邦古…剛果河…庫巴王國…國王…卡邦古大帝…最…最寵愛的兒子…”
    <),以精美的紡織和雕塑藝術聞名西非,是區域性強國。
    恩辛巴·姆本巴黑人):來自安哥拉地區的恩東戈王國ndongo kingdo),聲音嘶啞:“大…大人…恩辛巴·姆本巴…恩東戈…國王…恩津加·姆本迪女王的…侄子…”
        威廉·範·德·波爾白人): 英國人,東印度公司高級董事之子,此刻麵無人色:“閣…閣下…威廉·範·德·波爾…尼德蘭聯省共和國…荷…荷蘭東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會成員…老範·德·波爾…是我父親…” 英國東印度公司voc),當時全球最強大的商業殖民帝國之一,董事會成員富可敵國,權勢熏天。
    阿列克謝·羅曼諾夫白人):俄國人,雖然羅曼諾夫王朝此時尚未完全確立絕對統治,但已是顯赫大貴族:“大…大人…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羅曼諾夫…莫斯科…留裏克家族後裔…沙皇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的…遠房堂侄…” 留裏克王朝是俄國統治家族,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是羅曼諾夫王朝首位沙皇的父親!其家族背景深厚。
    鬆平信義日本人):來自日本江戶幕府譜代大名世襲諸侯)鬆平家可能是親藩或譜代中的一支),武士的驕傲在刑具麵前蕩然無存,他伏地叩首,聲音帶著絕望:“殿…殿下!在下鬆平信義!日本國江戶!禦三家紀州德川家麾下…筆頭家老…鬆平伊賀守…是在下的叔父!” 鬆平氏是德川幕府的宗族姓氏,筆頭家老地位極高,相當於藩國宰相。
    但現在,日本已是明國一省,鬆平氏隻是一貴族子弟而已。
    七個人的身份背景被一一揭開,每一個名字背後都代表著其故國最頂尖的權力與財富。
    他們根本不是什麽“家境清貧、無力承擔學費”的學子,他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貴胄王孫!他們來大明,所謂的“仰慕華夏文明”是假,利用大明帝國慷慨或者說愚蠢)的補貼政策,體驗異國奢華生活、結交人脈、甚至為各自家族或國家搜集情報、謀求利益才是真!那每年五百兩的“最高補貼”,對他們龐大的家族財富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卻成了他們在大明肆意揮霍、享受特權的“零花錢”和身份象征!他們衝擊官兵、煽動鬧事,也絕非為了什麽“公平權益”,純粹是因為習慣了特權被剝奪後的惱羞成怒和極端恐慌,妄圖以“外交事件”施壓,保住他們腐朽的樂園!
    王錦天聽完,臉上沒有任何驚訝,隻有更深的冰冷和嘲諷。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癱軟在地的七人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些昔日不可一世的“貴胄”。
    “好,很好。”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朝鮮宗親、宰相侄孫、王世子妃外甥;非洲王子、女王之侄;東印度公司董事之子;沙皇遠親;幕府重臣之侄…真是群英薈萃啊!”
    他蹲下身,目光如毒蛇般盯住離他最近的金昌浩:“金公子,你堂叔祖父,朝鮮總督,知道你拿著我大明百姓血汗換來的五百兩銀子,在秦淮河的畫舫上夜夜笙歌,一擲千金嗎?”
    他又看向威廉·範·德·波爾:“範·德·波爾少爺,你父親,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是否知道他的寶貝兒子,一邊領著天朝的補貼,一邊可能把在京師大學偷偷測繪的地圖、打聽到的軍情,源源不斷送回巴達維亞?”
    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最後定格在鬆平信義身上:“還有你,鬆平君。你的叔父,紀州藩的筆頭家老,是否授意你來此,結交我朝中某些敗類,為日後可能的‘貿易’或…其他事情鋪路?”
    每一句話,都像一柄重錘砸在這些貴族子弟的心上。他們麵如死灰,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他們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恐懼,在這位年輕的錦衣衛指揮使麵前,仿佛被徹底看穿。
    “不…不是的…大王饒命!饒命啊!”金昌浩崩潰了,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
    “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補貼我們不要了!我們馬上滾!求大王開恩!”樸誌勳和李昊君也跟著拚命磕頭。
    “偉大的大明!仁慈的皇帝!寬恕我!我願意獻上象牙!黃金!奴隸!”奧通杜用生硬的官話哭喊著。
    “我的父親!他會付贖金!很多錢!寶石!”恩辛巴也語無倫次。
    威廉和阿列克謝則用母語夾雜著官話,不停地求饒、許諾。
    鬆平信義則伏地不起,用日語反複說著“原諒”、“切腹謝罪”之類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