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詔獄裏的回憶錄與十族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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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明遠的單間飄著鬆煙墨香,紅木書案上《懺悔錄》才寫三行。
> 一牆之隔的腐臭大通鋪裏,他八十歲的族叔正把最後一口濃痰精準射向鐵柵。
> “崔明遠!你個斷子絕孫的老閹狗!”族叔嘶啞的詛咒在三千平米的草鋪地獄回蕩,“老子當年就該把你溺死在茅坑!”
> 崔尚書剛蘸飽墨的狼毫一抖,一滴濃黑汙了“廉潔奉公”的“廉”字。
詔獄深處,京師最森嚴的所在,此刻卻上演著大明帝國最荒誕、也最殘酷的悲喜劇。
崔明遠,前禮部尚書,曾經的文官領袖,如今穿著幹淨的素色棉布囚服,坐在他專屬的“單間”裏。這裏與其說是牢房,不如說是一間簡樸卻功能齊全的書齋。一丈見方,青磚墁地,靠牆一張硬板木床,鋪著整潔的被褥。最顯眼的是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案,上麵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上好的鬆煙墨錠在端硯裏被磨出細膩光澤,一疊雪浪宣紙碼放整齊,數支狼毫、兼毫懸於筆架。牆角甚至隔出了一個微型水衝式“衛生間”,白瓷的便器光潔如新,引來的活水在角落裏發出細微的潺潺聲。
這詭異的“優渥”,是於成龍和王錦天特意安排的。他們要的不是崔明遠的命,至少現在不是。他們要的是他腦子裏那些盤根錯節、肮髒發臭的記憶!
崔明遠枯瘦的手指捏著一份清單,那是他今日的“功課”——於大人親筆簽發的《回憶錄撰寫綱要》:
必答題:
一、十年間,何人於何年何月何地,以何種名目節敬、冰敬、炭敬、壽儀、程儀、潤筆、土儀等)向你行賄?具體數額金銀、珠寶、田產、鋪麵、古玩字畫等折算銀兩)?請按時間順序,詳列清單,力求精確。
二、收受上述賄賂後,你利用職權為其辦理了何種事項升遷、調動、入學名額、工程發包、稅賦減免、官司了結等)?請對應行賄條目逐一說明。
三、十年間,你個人及直係親屬妻、妾、子、女)名下新增財產總額估算幾何?來源是否可告人?
崔明遠專享附加題:
一、你妻弟趙德全主持“考牙專送”期間,分潤予你的贓銀數額幾何?分幾次交割?交接地點、見證人?
二、除禮部備案之正妻劉氏、平妻吳氏外,你實際納娶妾室幾何?姓名、籍貫、納娶時間、身價聘禮\買身銀)、安置地點?是否涉及強占民女、奪人妻室?
墨錠在硯台裏一圈圈研磨,發出單調的沙沙聲,如同崔明遠此刻死水般的心緒。他看著那潔白的宣紙,仿佛看著一張要吞噬他所有體麵與尊嚴的巨口。提筆蘸墨,狼毫的尖端懸在紙上,微微顫抖。他該從哪裏寫起?是光武二年那個雪夜,鹽商程百萬送來的第一匣東珠?還是光武五年,為了幫工部侍郎的侄子擠掉一個寒門才子的國子監名額,收下的那三千畝上等水田的地契?
隔壁隱隱傳來的、如同地獄回響般的嘈雜咒罵聲,更是不斷撕扯著他試圖維持的最後一絲平靜。
僅僅一牆之隔,卻隔著天堂與地獄。
那是詔獄裏最大的一間牢房,足有三千平米,原本是堆放雜物的庫房,如今被臨時改造成了人間煉獄。沒有床鋪,沒有桌椅,隻有厚厚的、散發著黴味和尿臊味的稻草胡亂鋪滿了冰冷潮濕的地麵。每間隔十米左右,放著一個碩大的、散發著惡臭的木製屎尿桶。桶沿汙穢不堪,桶內穢物幾乎溢出,蒼蠅嗡嗡成團,刺鼻的氣味混合著幾百人身上散發的汗臭、體臭,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彌漫在空氣汙濁的巨大空間裏。
這裏塞滿了崔明遠的“十族”——父母妻妾兒女、兄弟姐妹及其家眷、叔伯姑舅姨表及其家眷、嶽父家、師門座師、同年)、門生故吏、甚至包括一些攀附甚緊、被他提攜過的遠方同宗和所謂“至交好友”。男女被粗魯地分開在兩個區域,用一道稀疏的木柵欄隔開,彼此的叫罵和哭嚎清晰可聞。
錦衣衛每日雷打不動的一項“功課”,就是押著崔明遠、李敏哲等幾個核心要犯,“巡視”這兩個巨大的囚籠。
沉重的鐵門“哐當”一聲被拉開,刺鼻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崔明遠的臉上,讓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被兩個麵無表情、戴著厚布口罩的錦衣衛校尉推搡著,踉蹌地走進男囚區。
昏暗的光線下,無數雙或麻木、或絕望、或燃燒著刻骨仇恨的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曾經對他諂媚逢迎、稱兄道弟、甚至沾親帶故的麵孔,此刻扭曲變形,隻剩下赤裸裸的怨毒!
“崔明遠!你個喪盡天良的老狗!”一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者猛地撲到柵欄邊,枯樹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木欄,指甲幾乎要摳進木頭裏。
他是崔明遠出了五服的族叔崔老栓,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莊戶人,隻因崔明遠當年回鄉祭祖時隨口誇過他孫子一句“伶俐”,便被劃入了“親近”範圍抓了進來。
“老子在鄉下種了一輩子地,連你崔尚書家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你貪你的金山銀海,關老子屁事!你個殺千刀的!害得我全家蹲在這屎尿坑裏!你怎麽不去死啊!”
一口濃痰帶著風聲,精準地越過柵欄空隙,“啪”地一聲,粘在了崔明遠官袍囚服)的前襟上。
“就是!崔明遠!你個斷子絕孫的老閹狗!”另一個角落,一個同樣須發皆白、但眼神更加凶狠的老者嘶吼著,他是崔明遠正妻劉氏的一個遠房堂兄,曾因一點小官司求過崔明遠,送過兩隻老母雞。“看看你!穿得人模狗樣,還有單間住!有筆墨紙硯!我們呢?我們在這豬狗不如的地方等死!都是你害的!老子當年就該把你溺死在村口的茅坑裏!” 他罵得聲嘶力竭,唾沫橫飛,引得周圍一片附和的詛咒。
“崔尚書!崔大人!求求您!行行好!”一個麵黃肌瘦、穿著綢緞卻已破爛不堪的中年男子突然跪倒在地,對著崔明遠的方向“咚咚”磕頭,他是崔明遠一個門生的弟弟,靠著兄長的關係在京城開了個小綢緞莊,日子本也滋潤。“小的真跟您沒關係啊!就見過您一麵!還是在我哥的升遷宴上!小的就是個做小買賣的!求您跟錦衣衛的大人們說說,放我出去吧!我家裏還有八十歲的老娘臥病在床啊!”他哭得涕淚橫流,額頭磕在冰冷肮髒的地麵上,瞬間一片青紫。
“呸!李老三!你少在這裝可憐!”旁邊一個被牽連進來的糧商啐了一口,指著跪地磕頭的綢緞商罵道,“當年你哥替你走崔老狗的門路,低價盤下西城那旺鋪的時候,你怎麽不喊冤?現在知道哭了?晚了!咱們都是被這老狗拖下水的!要死一起死!”
崔明遠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發抖,那口濃痰粘在胸前,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他想辯解,想嗬斥,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他不敢去看那些眼睛,每一雙眼睛裏都倒映著他此刻的狼狽和過往的罪孽。
“走!”身後的錦衣衛校尉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讓他一個趔趄。
剛走出幾步,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從草堆裏竄出,像隻靈猴般撲向崔明遠!是崔明遠一個妾室的遠房侄子,才十五六歲,被抓進來前在崔府外院當小廝。
“老狗!還我肉包子!”少年眼中閃爍著餓狼般的綠光,目標卻是崔明遠手裏下意識捏著的、剛從單間帶出來的半個白麵肉包子!那是他早上沒吃完的。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押送的校尉反應極快,一腳踹在少年腰眼上。少年慘叫一聲滾倒在地,手裏的半個包子也脫手飛出,劃出一道弧線,“噗嗤”一聲,不偏不倚,正正落進了旁邊一個幾乎溢滿的屎尿桶裏!粘稠的黃白之物瞬間包裹了那雪白的包子。
“我的包子!”少年不顧疼痛,絕望地哭喊著撲向尿桶,卻被校尉死死踩住背脊。
“哈哈哈!吃屎去吧!”囚籠裏爆發出一陣扭曲的哄笑和更惡毒的咒罵。
“崔老狗!你吃的山珍海味,你親侄子隻能吃屎!”
“活該!報應!”
崔明遠看著那沉入汙穢的包子,再看看被踩在地上、因饑餓和絕望而瘋狂掙紮的少年,胃裏一陣劇烈翻騰,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早上勉強吃下的清粥小菜全吐了出來,汙穢物濺了自己一身,混合著胸前的濃痰,散發出更加難聞的氣味。他佝僂著腰,劇烈地咳嗽幹嘔,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哪裏還有半分昔日尚書的威儀?
好不容易被拖出男囚區,來到女囚區柵欄外,那景象更是讓他心如刀絞,恨不得立刻死去。
女囚區同樣汙穢不堪,屎尿桶旁甚至能看到蠕動的蛆蟲。女眷們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早已沒了往日的矜持和體麵。崔明遠正妻劉氏,那個曾經雍容華貴、連皇後娘娘都誇讚“有大家風範”的一品誥命夫人,此刻穿著看不出顏色的破布爛衫,蜷縮在角落裏,眼神空洞呆滯,懷裏緊緊抱著一個髒兮兮的布偶,嘴裏念念叨叨誰也聽不清的話,顯然已經有些精神失常了。
“崔明遠!你個老畜生!”一聲淒厲尖銳的哭罵炸響。是崔明遠最寵愛的一個年輕小妾柳氏,才十八歲,被抓進來前剛為他生了個女兒。此刻她披頭散發,臉上還有不知被誰抓撓的血痕,死死抱著繈褓中的嬰兒,對著崔明遠的方向哭喊咒罵:“你貪!你色!你不得好死!你害死我了!害死我女兒了!她才三個月啊!你看看這裏!這是人待的地方嗎?她發燒了!燒得滾燙!連口熱水都沒有!崔明遠!你睜開狗眼看看!你的骨肉就要被你害死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懷裏的嬰兒也發出微弱的、貓兒般的哭泣。
“爹…爹…”一個怯生生的、帶著哭腔的童音響起。是崔明遠最小的兒子,才八歲的崔玉麟。他小小的身子擠到柵欄邊,小臉髒兮兮的,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和不解,伸出瘦弱的小手,似乎想抓住柵欄外的父親。“爹…麟兒怕…這裏好臭…好多人打我…爹…你帶麟兒回家好不好…” 孩子稚嫩的話語,像一把鈍刀子,反複切割著崔明遠早已麻木的心髒。
“玉麟!我的兒!”崔明遠心如刀割,老淚縱橫,下意識地想撲過去,卻被錦衣衛死死架住。
“崔老狗!別假惺惺了!”一個尖銳刻薄的女聲響起,是崔明遠一個庶出女兒的生母,一個早已失寵的妾室。她指著崔明遠,對著周圍的女眷煽動道:“姐妹們!看看!看看咱們的尚書大人!住在單間裏,吃香喝辣,還有筆墨紙硯寫他的狗屁文章!再看看我們!在這豬圈裏生不如死!都是他!都是這個黑了心肝的老東西害的!他貪的錢呢?他摟著那些小妖精快活的時候,可曾想過我們娘幾個?!”
“打死他!”
“老不死的!你不得好死!”
“崔明遠!你生兒子沒屁眼!”
女囚區瞬間炸開了鍋!爛菜幫子、餿飯團、甚至沾著經血的破布條,如同雨點般從柵欄空隙裏飛出,砸向崔明遠!校尉們揮舞著刀鞘格擋,但還是有不少汙穢物砸在他身上、臉上。
“夠了!走!”校尉粗暴地將渾身汙穢、精神幾乎崩潰的崔明遠拖離了這片煉獄。
回到他那間幹淨整潔的單間,鐵門在身後“哐當”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地獄喧囂。崔明遠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胸前的濃痰、身上的嘔吐物、還有那些爛菜葉的汁水混合在一起,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呆呆地看著自己顫抖、肮髒的雙手,再看看書案上那潔白的宣紙,那墨跡淋漓的《懺悔錄》題目,隻覺得無比諷刺。
“嗬嗬…嗬嗬嗬…”一陣低沉、嘶啞、如同夜梟般的笑聲從他喉嚨裏溢出,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歇斯底裏的狂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悔恨、痛苦和絕望。
他掙紮著爬起來,踉蹌地撲到書案前,抓起那支沾滿墨汁的狼毫,如同瘋魔了一般,在紙上瘋狂地塗抹書寫,墨汁飛濺,字跡扭曲猙獰:
“趙德全…光武三年…臘月…醉仙樓雅間…銀票…十萬兩…買斷交趾三年‘考牙專送’…”
“程百萬…東珠…光武二年…雪夜…”
“李侍郎…侄子…國子監…三千畝…水田…”
“柳氏…揚州瘦馬…光武七年…八百兩…春風樓…”
“吳氏…強占…其夫充軍…光武四年…”
他不再猶豫,不再粉飾,不再去想什麽體麵尊嚴。隔壁親族的詛咒、妻兒的哭嚎、嬰兒微弱的哭泣、屎尿桶的惡臭……如同跗骨之蛆,時刻啃噬著他的神經。他隻想寫完!寫完這五千字!寫完這沾滿血淚和罪孽的回憶錄!或許寫完,就能暫時逃離這無間地獄的煎熬?或許寫完,就能換來一絲渺茫的、讓某些無辜者比如他那被嚇傻的小兒子)活下去的可能?
鬆煙墨在紙上暈開,如同他此刻渾濁的淚水,也如同大明帝國肌體上,那被層層刮開的、深可見骨的腐敗膿瘡。詔獄裏的回憶錄,每一筆,都是對那個已然崩塌的舊時代最血淋淋的祭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