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爪哇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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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航船,將繼續它的征程,駛向未知更廣闊的深藍。
然而,曆史的進程從未一帆風順,帝國的融合之路更是布滿了荊棘與暗礁。光武帝在爪哇的視察,看到了官麵上的井然有序和欣欣向榮,但深植於社會肌理之中的隔閡與矛盾,卻非一次禦駕親臨所能徹底洞察和化解。
光陰荏苒,自光武帝南巡至今,已過去二十餘載。爪哇承宣布政使司在李東及後續繼任者的治理下,經濟確實取得了長足發展。巴達維亞港桅杆如林,商船雲集,已成為連接東西方世界不可或缺的超級樞紐。廣袤的內陸種植園裏,甘蔗、咖啡、香料、橡膠等經濟作物一望無際,為帝國和商人帶來了巨額財富。連接主要城鎮的道路得以修繕,新的工廠、作坊在城鎮邊緣建立起來。從表麵上看,這是一片繁榮興旺的熱土。
但這繁榮的背後,是嚴密的等級製度和資源分配的不公。為了確保統治、加速“漢化”,朝廷正式將爪哇群島的原住民包括爪哇族、巽他族、馬都拉族等)劃定為“俸明人”,其法律地位低於“大明子民”即漢人,包括早期移民和後來者)。“俸明人”一詞,雖帶有“領取大明俸祿”的字麵意思,暗示其已被納入帝國體係,實則標誌著二等公民的身份。他們在賦稅、徭役上承擔更重的份額,在土地分配、科舉入仕、法律訴訟等方麵麵臨諸多限製和歧視。雖然官府也推行“教化”,開設學堂,但文化上的隔閡與政治經濟上的不平等交織在一起,在許多原住民心中埋下了屈辱和怨恨的種子。這種情緒在日常瑣事中悄然累積,隻待一個火星將其引爆。
且說在爪哇省的首府巴達維亞此時或許已更名,但民間仍習慣舊稱),有一原住民青年,名叫阿爾賈·桑波arja sabo)。他家境貧寒,父母在城郊的甘蔗種植園做雇工,辛苦一年僅得溫飽。阿爾賈不願重複父輩的命運,便跑到城裏謀生,因身強力壯,又無特殊技能,最終隻能靠拉黃包車一種從中國傳入的人力車)勉強糊口。他每日穿梭於巴達維亞的大街小巷,看盡了城市的繁華,也嚐盡了世間的冷眼。那些乘坐他車的漢人商賈、官吏,時常對他呼來喝去,賞錢也時常克扣,阿爾賈雖心中不忿,但為了生計,也隻能忍氣吞聲。
這一日,天氣格外悶熱。阿爾賈拉了幾個長途客人,累得汗流浹背,口幹舌燥。他瞧見市中心一家氣派的華人酒樓——“望海樓”門口有一小片樹蔭,便習慣性地將車拉到那兒,想歇歇腳,喝口水。望海樓雕梁畫棟,賓客盈門,進出皆是衣著光鮮的漢人富商和官員,阿爾賈的破舊黃包車和一身汗臭,與這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他剛拿起水囊,還沒喝上兩口,就見一個酒樓的夥計皺著眉頭快步走出來,嘴裏不耐煩地驅趕道:“喂!拉車的!誰讓你停這兒的?趕緊走開!擋著我們生意了,客人們看見你這副模樣嫌晦氣!這是你待的地方嗎?滾遠點!”
這夥計也是個漢人,年紀不大,語氣卻極其輕蔑,仿佛在驅趕一隻蒼蠅。他或許隻是遵循掌櫃的吩咐,維護門前的“體麵”,但那毫不掩飾的歧視態度,瞬間刺痛了阿爾賈那根敏感的神經。
往日積壓的屈辱、不公、憤懣,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阿爾賈猛地站起身,黑黝黝的臉龐因憤怒而扭曲,他一把將水囊摔在地上,用帶著濃重口音的馬來語摻雜著剛學會的幾句生硬漢語吼道:“憑什麽趕我走?!這路是你家開的嗎?我也是繳了牌照稅才準拉車的!你們漢人就能高高在上,我們‘俸明人’連歇個腳都不行?你看不起誰!”
那夥計被他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但仗著在自家地盤,又有身份優越感,反而更加囂張:“嘿!你個爪哇野人還敢頂嘴?叫你滾就滾!再囉嗦,小心我叫巡捕抓你!妨礙經營,擾亂秩序,夠你吃幾天牢飯的!”
“野人”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阿爾賈的心上。這是最赤裸裸的侮辱。
“你罵誰野人?!你們這些外來戶才是強盜!”阿爾賈徹底失去了理智,怒吼一聲,竟掄起拳頭朝那夥計撲去。那夥計猝不及防,被打了個趔趄,頓時殺豬般叫喊起來:“打人啦!反了反了!爪哇野人打人啦!”
酒樓的護院和其他夥計聞聲衝出,頓時和阿爾賈扭打在一起。場麵一片混亂。街上的行人紛紛駐足圍觀,其中有不少是和阿爾賈一樣的原住民車夫、腳力、小販。他們平日沒少受類似的氣,此刻見阿爾賈動手,壓抑已久的情緒被點燃,有人開始聲援,甚至有人加入戰團,推搡那些護院和夥計。
衝突迅速升級,從單人的鬥毆變成了小規模的群體對峙。石塊不知被誰扔出,砸碎了望海樓臨街的一扇窗戶。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仿佛是一個信號。
“漢人欺負我們俸明人!” “砸了這破店!” “把他們趕出去!”
憤怒的呼喊聲在原住民人群中蔓延。消息像野火一樣在原住民聚居的街區傳開,添油加醋,變成了“漢人酒店打死爪哇車夫了”!長期積累的民族怨恨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很快,數以百計的原住民從四麵八方湧向望海樓,他們手持木棍、石塊,開始圍攻酒樓,並開始打砸沿途看到的華人商鋪。
騷亂開始了,並迅速向巴達維亞其他城區蔓延。
此時此刻,光武帝的艦隊其實並未遠離爪哇海域。原本南巡結束,聖駕已啟程北返。然而船隊剛航行至蘇門答臘以東海域,通過剛剛鋪設不久、連接主要港口的電報線路,巴達維亞發生大規模騷亂的消息,已被加急呈報至禦前。
龍艦“永樂”號的禦艙內,光武帝王錦繁看著電文,麵色沉靜如水,看不出喜怒。皇後烏蘭圖雅侍立一旁,眉宇間帶著憂色。隨行的內閣大臣、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王錦世五弟瑞親王)則顯得有些焦急。
“陛下,亂民暴動,圍攻華商,此風斷不可長!請陛下準臣即刻率海軍陸戰隊折返巴達維亞,彈壓亂黨,以儆效尤!”王錦世躬身請命,語氣中帶著殺伐之氣。
光武帝卻緩緩抬手製止了他:“錦世,稍安勿躁。”
他走到海圖前,目光深邃地望著爪哇島的方向,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爪哇歸化已二十餘年,朕當年在此設置行省,推行教化,屯墾實邊,就是希望長治久安。如今竟生出此等亂事……李東之後,繼任者看來是隻看到了錢糧賦稅,卻忘了最根本的人心向背,‘俸明’之策,看來弊端已顯。”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傳旨,艦隊暫緩北歸,向巴達維亞方向靠攏,但不必急於入港。朕要看看,朕的爪哇布政使司,朕的警察、軍隊,平日裏是如何訓政的,事到臨頭,又是如何處置的!是真有章法,還是隻會一味彈壓,或是手足無措!”
皇帝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唯有烈火,方能真金。讓朕親眼看看,這爪哇省的‘繁榮’底下,到底藏著多少膿瘡,這大明的治理機器,是否真的在有效運轉。”
聖意已決,無人敢違。龐大的皇家艦隊於是調整航向,在不遠處海麵下錨停泊,如同一隻沉默的巨獸,冷冷地注視著陷入混亂與恐慌的巴達維亞城。而城內的官員,尚且不知皇帝去而複返,正在考驗他們的應對能力。
巴達維亞城內,硝煙四起,哭喊聲、打砸聲、怒吼聲響成一片。騷亂最初集中在華人商業區,但很快有向全城擴散的趨勢。一些地痞流氓也趁火打劫,局勢瀕臨失控。
得到急報的爪哇省高層官員大驚失色。此刻的左布政使已非李東,而是一位名叫張文弼的官員。他聞訊後,第一時間並非調兵鎮壓,而是立刻召集了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那位本地穆斯林貴族領袖的後繼者或類似角色)、按察使、都指揮使高占魁已升遷或其繼任者)以及巴達維亞知府緊急議事。
“諸位,禍事了!”張文弼臉色蒼白,“陛下剛走不久,就出此大亂,若處置不當,你我項上人頭不保!高軍門,是否應立即派兵彈壓?”
都指揮使高占魁或其繼任者)是一員老成持重的將領,他沉吟道:“大人,城內亂民數千,情緒激動,若貿然派大軍開槍彈壓,恐造成大量死傷,反而坐實朝廷暴虐之名,仇恨更深,後患無窮。且陛下常訓示‘慎用兵戈’,我看……”
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立刻接口:“高軍門所言極是!暴力鎮壓絕非上策。此事起因乃日常細故,積怨爆發。當務之急,是隔離衝突雙方,控製事態,避免蔓延,然後查明緣由,公正處置,平息民憤。我願立刻前往騷亂區域,利用我的身份,嚐試安撫我族民眾。”
按察使也點頭:“需立刻出動警察部隊此時或已建立近代化警察體係),持械警戒,驅散人群,逮捕為首打砸搶燒者,但非萬不得已,勿傷人命。同時,請知府大人立刻安撫城內華人社群,要求他們保持克製,勿要組織私鬥報複,以免仇殺循環。”
張文弼畢竟是一省主官,迅速冷靜下來,采納了眾人的建議:“好!就依此策!高軍門,立刻調派城內巡防營,封鎖騷亂街區交通要道,將鬧事區域分割包圍,但暫不入內清剿。警察全體出動,由按察使司協調,以驅逐、抓捕為主。拉赫曼大人,安撫之事,重中之重,就拜托您了!沈知府,華人民團如果有)必須約束,不得妄動!所有行動,務必迅捷,同時注意,陛下雖已北返,但耳目或許仍在,定要依法依規,拿捏分寸!”
一套組合拳迅速打出。訓練有素的警察部隊手持盾牌警棍或許配發了少量步槍以備不測),組成整齊的隊列,開始向騷亂中心推進,他們高聲警告,用水龍驅散人群,重點抓捕那些明顯在打砸搶燒的暴徒。軍隊則在外圍拉起了警戒線,隔絕了新的圍觀和參與者。
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冒著風險,帶著通譯和少數隨從,深入原住民聚集的街區,站在高處,用擴音喇叭或類似工具)向人群喊話:“我的同胞們!我是阿卜杜勒·拉赫曼!大家冷靜!聽我一言!你們的委屈,省府已經知曉!但打砸搶燒,傷及無辜,觸犯的是《大明律》,隻會讓事情更糟!這會毀掉我們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寧!大家相信省府,一定會公正處理此事,嚴懲欺辱人的夥計,也會追究酒樓的過錯!但現在,請大家立刻回家去!不要再被煽動!不要讓怒火吞噬理智!一切由省府為大家做主!”
他的出現和喊話,起到了關鍵作用。許多原住民認出了他,聽到“省府知曉委屈”、“公正處理”的承諾,激憤的情緒開始慢慢平複。加上警察的有效隔離和抓捕,失去了人數優勢和衝動氛圍,多數人開始猶豫、退縮。
與此同時,知府也成功勸說了華人商會領袖,暫時忍耐,相信官府,不要組織私力報複。
經過大半天緊張而有序的處置,到日落時分,城內的騷亂基本被控製住,主要街道恢複了秩序,隻剩下零星的火點和廢墟述說著白日的瘋狂。警察逮捕了上百名趁亂鬧事的首要分子,其中也包括引發事端的阿爾賈·桑波。雙方均有人員受傷,但幸運的是,並未出現大規模死亡事件。
整個處置過程,被化裝成普通商旅的皇家密探詳細記錄,通過電報源源不斷地發回海上龍艦。
光武帝仔細閱讀著每一份電文,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冷峻,逐漸緩和,甚至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
“嗯……反應尚算迅速。文武配合,並未一味蠻幹。懂得利用本地官員進行安撫,分化瓦解,控製事態為先……這張文弼,倒還有些章法。高指揮使和那位右布政使,也甚得力。”皇帝對身旁的王錦世和內閣大臣點評道,“尤其是未輕易動用軍隊大開殺戒,此點最為關鍵。否則,今日殺百人,明日必生千人恨,帝國在此地的統治,將永無寧日。”
王錦世聞言,也收斂了之前的急躁,歎服道:“皇兄聖明。如此處置,確是老成謀國之舉。看來這爪哇省的官員,並非全是庸碌之輩。”
“然,亂事雖平,根源未除。”光武帝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變得銳利,“‘俸明人’之策,歧視已然製度化,積怨甚深。此次雖未釀成大禍,然若不從根本上調整政策,他日必生更大禍亂。傳旨,艦隊明日入港。朕,要再臨巴達維亞。”
次日,當皇帝的龍旗突然再次出現在巴達維亞港外時,全城官員都驚呆了,旋即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和慶幸之中——慶幸自己昨日沒有采取極端手段。
光武帝再次駕臨行宮,立刻召見了所有省級主要官員。他沒有立刻斥責,而是首先詳細聽取了關於事件全過程以及處置措施的匯報。
聽完之後,皇帝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重若千鈞:“此次騷亂,爾等臨機處置,尚有可圈點之處,未使事態徹底糜爛,朕心稍慰。”
眾官剛鬆半口氣,皇帝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冷汗直流:“然,此亂之根源,在於‘俸明’之別,在於日積月累之歧視與不公!爾等身為父母官,豈能毫無察覺?或察而不敢言?或言而不得法?以至於民怨沸騰,幾壞朕之南疆!此乃爾等失職!”
張文弼等人跪倒在地,叩頭請罪:“臣等昏聵,有負聖恩,請陛下治罪!”
“治罪容易,治本難。”光武帝站起身,踱步道,“朕當年設‘俸明’之目,本意是循序漸進,以歲月化之。然觀今日之勢,此策已生弊端,反成隔閡之牆、禍亂之源!若不變革,爪哇終非大明之有也。”
他做出了重要的指示:“即日起,爪哇省試行‘新政’:一、逐步廢除‘俸明人’與‘大明子民’在賦稅、律法上的顯性區別,強調‘大明臣民,一體同仁’。二、大力推行漢化教育,廣設學堂,但需尊重其習俗信仰,以懷柔為主。三、開辟更多渠道,允許有功、有才之原住民精英入仕、從軍,給予上升之階。四、嚴懲此次騷亂中打砸搶燒、觸犯律法之徒,無論漢爪,依律量刑,絕不姑息!但亦需嚴懲平日欺壓原住民、引發事端之漢人惡徒,還阿爾賈·桑波等人一個公道!五、責令省府出台章程,嚴禁民間公開的種族歧視言行。”
這些旨意,意在從根本上緩和矛盾,推動真正的融合。官員們如蒙大赦,又感責任重大,紛紛叩首領旨。
光武帝又特別對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和都指揮使表示了勉勵,讚賞他們在危機中的表現。
皇帝在巴達維亞又多停留了十日,親自監督新政綱要的擬定,並再次視察了市井、學堂和屯墾區,接見了各族代表,反複強調“和睦共處”、“大明一體”的理念。
離開之日,巴達維亞的送別儀式依舊隆重,但空氣中多了幾分肅穆和反思。光武帝知道,爪哇的問題絕非一紙詔書就能解決,政策的轉變必然會觸及原有利益格局,引來新的阻力,文化的融合更是需要數代人的努力。但他邁出了這關鍵的第一步。
龍艦再次起航,劈波斬浪,向北駛去。光武帝站在艦橋,回望漸漸遠去的爪哇島,心中思緒萬千。帝國的擴張帶來了廣闊的疆域和巨大的財富,但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治理挑戰。如何平衡發展與公平,如何融合不同的文化與民族,如何確保邊疆的長治久安……這一切,都遠比打贏一場戰爭更為複雜和漫長。
“任重而道遠啊……”皇帝輕聲感歎,目光卻愈發堅定。南海的風浪,或許能暫時打濕船身,卻無法阻擋這艘巨艦駛向未來的航程。帝國的故事,仍在波瀾壯闊地書寫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