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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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後,坎兒井西線的荒灘上突然搭起數十座暖棚。
    許懷夕帶著屯田營的婦孺們日夜輪守,每座棚外都堆著馬糞和枯草。
    外人隻當是在漚肥。
    “丫頭,這地蛋真能當飯吃?”
    李校尉蹲在棚邊啃著烤土豆,滿臉狐疑。
    許懷夕掰開一個遞給他:“您嚐嚐,比黍米頂餓。”
    熱氣騰騰的土豆綿軟香甜,老兵們吃得嘖嘖稱奇。
    ……
    北疆的夏日比想象中更為毒辣。
    土豆已經收成了一批。
    產量在這個時候確實是驚人。
    許懷夕蹲在田埂上,額前的碎發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通紅的臉頰上。
    她望著遠處正在勘測新水渠的沈挽恙。
    那人依舊穿著嚴整的靛青色長衫,連領口都不曾鬆開半分。
    唯有後背透出的一片深色汗漬泄露了難捱的暑氣。
    “……挽恙!”
    她小跑過去,水囊遞到半途,忽聽得一陣壓抑的咳聲。
    沈雲岫以袖掩唇,肩背微顫,待平息後才接過水囊:“無妨。”
    許懷夕盯著他袖口若隱若現的血漬,突然想起兒時見到爺爺給奶奶做的竹夫人。
    抱著它睡覺可是解暑神器。
    北疆無竹。
    許懷夕翻遍屯田營的庫房,隻找到幾捆搭葡萄架的細竹竿。
    她不死心,頂著烈日跑到三十裏外的胡商集市。
    終於在一個暹羅商人攤前發現了寶貝。
    三根碗口粗的毛竹,通體碧綠如翡翠。
    “十兩銀子一根!”
    商人比劃著,露出滿口金牙。
    許懷夕咬牙掏出錢袋。
    那裏裝著賣藥材攢下的私房錢。
    回程時她抱著竹子,像抱著個易碎的夢,連駱駝都走得格外小心。
    屯田營的老木匠看著這些竹子直搖頭:“丫頭,北疆幹得很,這玩意兒不出半月就得裂。”
    “用坎兒井水泡三天。”
    許懷夕翻出她回憶寫下來的劄記,指著某頁示意圖,“再以羊油浸透,可保三年不壞。”
    七日後,第一個“北疆特供版”竹夫人誕生了。
    許懷夕在傳統六孔圓筒的基礎上,增加了可拆卸的薄荷藥囊,竹片連接處都用牛皮繩纏得結實實。
    她趁夜悄悄將成品放在沈雲岫書房。
    翌日清晨,發現竹夫人被挪到了窗邊矮榻上,旁邊多了張字條:
    “過巧,易招妒。”
    程將軍夫人來訪那日,恰是今夏最熱的一天。
    “這就是傳說中的竹夫人?”
    將軍夫人撫摸著涼絲絲的竹筒,愛不釋手,“我在京城娘家時見過,可沒這個精巧。”
    許懷夕靈機一動:“夫人若喜歡,明日我送個新的到府上。
    竹片裏嵌了冰片,最是安神。”
    三日後,北疆最大的綢緞莊掌櫃親自登門,身後跟著兩輛裝滿禮物的馬車。
    “許姑娘,我家夫人想訂二十個,價錢好商量!”
    許懷夕看著禮單上“西域冰蠶絲被”的字樣,嘴角不自覺上揚。
    沈挽恙的咳疾,最忌夜裏著涼。
    交貨那日,許懷夕剛走到綢緞莊後院,就聽見一陣慌亂的喊叫:“夫人要生了!穩婆還在路上!”
    她扔下竹夫人衝進內室,隻見掌櫃夫人癱在榻上,臉色煞白如紙。
    羊水已破,可胎位卻是不利的橫位。
    “取燒酒!幹淨布!再煮鍋開水!”
    許懷夕挽起袖子,突然想起爺爺給她的中醫經裏記載的轉胎手法。
    兩個時辰後,嬰兒嘹亮的啼哭響徹院落。
    她滿手血汙地跌坐在地,這才發現沈挽恙不知何時立在門邊,手裏還攥著她落下的薄荷藥囊。
    “你……”
    “掌櫃派人到屯田營求醫。”他遞上帕子,“李校尉說你在這。”
    許懷夕正要解釋,卻見綢緞莊掌櫃“撲通”跪下,雙手奉上一枚鎏金對牌:“姑娘大恩,今後但凡所需布料,分文不取!”
    許懷夕在燈下盤點夏季收支,寫在她自己的劄記上:
    竹夫人:售出八十七件,淨賺白銀四百兩
    綢緞莊讓利:節省冬衣原料費二百兩
    接生人情:獲贈西域地毯兩張(轉手賣了一百五十兩)
    最下方用朱砂記著筆特殊開銷:“冰片竹夫人一件,不售”。
    那是她熬夜改製了三次的精品,竹筒內壁刻滿了止咳的草藥圖樣。
    窗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許懷夕慌忙合上賬本。
    沈雲岫推門而入,手裏端著碗冰鎮綠豆湯:“歇會兒。”
    她接過碗時,發現他腕上戴著串奇特的珠子。
    竟是用竹夫人邊角料磨的避暑鏈。
    “掌櫃送的西域冰蠶絲……”
    許懷夕小聲說,“夠給你做件貼身的夏衫了。”
    沈挽恙忽然伸手,拂去她發間沾到的竹屑:“明日我陪你去選樣子。”
    夜風穿堂而過,竹夫人裏的薄荷沙沙作響,像極了江南的雨聲。
    衣服的樣子是選了,沈挽恙又找掌櫃看了唯一的兩匹冰蠶絲。
    掌櫃的從裏麵捧著一匹泛著珍珠光澤的冰蠶絲料子。
    “最時興的蘇繡樣式很配這位姑娘。”
    掌櫃笑嗬嗬地展開花樣冊子,“這料子金貴,夏日貼身穿,涼如流水,還不沾汗。”
    許懷夕陪沈挽恙看完了樣式,結果他還有事。
    她也就在這邊看薄荷葉,聞言手一抖,葉子撒了滿地。
    “我、我不用……”她耳根發燙。
    繡娘抿嘴一笑:“沈公子特意囑咐,要做成褙子樣式,方便姑娘平時活動。”
    許懷夕低頭看著自己磨破的袖口,突然想起前日沈雲岫說的話:
    “你如今要見商戶,總該有身體麵衣裳。”
    當時她隻當是玩笑,沒想到他竟記在了心上。
    “你不要的話,那我也不要了。”
    沈挽恙這樣一說,許懷夕也就同意了。
    三日後,新衣送到。
    月白色的冰蠶絲褙子,衣襟處繡著淺青色的纏枝紋,袖口收得窄窄的,既利落又不失秀氣。
    許懷夕小心翼翼地撫過衣料,觸手清涼柔滑,像捧著一泓山泉水。
    “試試。”沈雲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許懷夕紅著臉換上,發現腰身收得恰到好處,連她常掛藥囊的位置都縫了暗袋。
    推開門的瞬間,她看見沈挽恙眼底閃過一絲光亮。
    “……合適嗎?”她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擺。
    沈挽恙走近,指尖拂過她袖口的繡紋:“抬手。”
    他竟親自為她係上一條銀絲絛帶,末端墜著顆青玉珠子。
    正是當初係在胡楊苗上的那枚探水玉。
    “這是……”
    “禮尚往來。”
    他退後半步,目光柔和,“總不能白收你那些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