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1章 無畏擒龍(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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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這天,紅泥坳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霜,像撒了層碎銀,把野菊叢染成了白的。小年蹲在破廟前的空地上,給新栽的冬青苗培土,指尖沾著的泥裏混著些青銅屑,是從神像胸口的凹痕裏摳出來的,在霜氣裏泛著冷光。
“阿年哥,快來!”阿鏡舉著個銅盆從玉米地跑過來,盆沿掛著冰碴子,像鑲了圈水晶。她的頭發上沾著片凍硬的玉米葉,形狀像把小扇子,隨著跑動的動作輕輕晃。銅盆裏盛著些暗紅色的土,是從斷雲澗的瀑布下挖的,裏麵混著細小的銅鏈環,像被水流磨圓的星星。
“這土能種‘憶魂草’,”阿鏡把銅盆放在神像前的石台上,霜氣在盆底凝成層薄冰,映出兩人模糊的影子,“藥書裏說的,用七處祭壇的土混在一起,再埋點鏡碎,就能長出這種草,葉子上的紋路會顯出血契之人的往事。”她往土裏埋了片青銅鏡的殘角,是老太太男人留下的那塊,邊緣還帶著摩挲的溫度。
話音剛落,阿鏡的羅盤突然指向紅泥坳的山口,指針上的冰碴子融化成水珠,折射出山口的景象——個穿軍大衣的老人正往這邊走,手裏拄著根銅拐杖,杖頭是三足鳥的形狀,每走一步,杖底就會發出“叮”的輕響,像在數著腳下的石板。
老人走到破廟前時,軍大衣上的霜已經化了,留下片深色的印子,像幅寫意的畫。他把拐杖靠在神像上,杖頭的三足鳥剛好對著胸口的凹痕,像在給神像遞東西。“找你們找了三十年,”老人的聲音帶著喘息,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露出個青銅煙盒,盒麵上刻著“水電站值班部”,邊角磕得厲害,像陪主人受過不少苦。
“我是1980年那批值班員裏最小的,”老人的手指撫過煙盒上的刻痕,那裏有三個歪歪扭扭的名字,其中一個被磨得快看不見了,“當年我們想用電困住紅泥,結果失敗了,另外兩個兄弟沒出來,我被他們推出去,成了唯一的活口。”他往煙盒裏倒了些煙絲,是紅泥坳特產的旱煙,“這煙盒裏藏著半張地圖,是往地宮的近路,當年沒來得及用。”
地圖是用煙紙畫的,上麵用煙灰標著條虛線,從水電站的蓄水池直通紅泥坳的地宮,比小年之前走的路近了一半。“地宮深處有個‘鎮魂碑’,”老人點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後頸露出塊暗紅色的疤,形狀與血契花紋的中段吻合,“碑上刻著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我們三個的名字後麵,都畫著個對勾,像完成任務的標記。”
那天下午,三人往地宮走。老人的銅拐杖在前麵開路,杖底的銅頭敲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響,像在給沉睡的地宮打招呼。快到入口時,聽見裏麵傳來“滴答”聲,不是水滴,是金屬撞擊的脆響,節奏均勻,像座老舊的鍾在走。
地宮的入口比小年上次來的時候寬敞了些,顯然有人來過,用石塊拓寬了通道。岩壁上的銅鏈還在,隻是不再像網,而是順著岩壁垂下來,像掛著的銅簾子,鏈環上的鏽跡裏長著些綠色的苔蘚,像給銅鏈披了件新衣。
鎮魂碑立在血池的舊址上,碑身是青黑色的玄武岩,上麵刻滿了名字,最上麵的是西晉的紀年,往下是明清的,最近的是1980年,三個名字並排刻著,後麵果然畫著對勾,墨跡是暗紅色的,像用自己的血寫的。
碑的最下端有片空白,像特意留出來的。老人從煙盒裏拿出把小銅刀,在空白處刻下自己的名字,又在旁邊畫了個對勾,動作緩慢卻堅定,像在完成最後的心願。“當年沒跟兄弟一起留下,是個遺憾,”他的刀刃劃破手指,血滴在名字上,瞬間被石碑吸收,“現在補上,也算團圓了。”
石碑突然微微震動,刻著的名字都泛出淡淡的紅光,像被血激活了。血池舊址的紅泥裏冒出些銀白色的絲狀物,這次不再是糾纏的網,而是組成了七個小小的星,繞著石碑轉動,像在跳支圓舞曲。“是‘魂歸位’,”阿鏡的眼眶有些發紅,她往絲狀物上撒了把憶魂草的種子,“它們在慶祝,慶祝遲到了三十年的團圓。”
離開地宮時,老人把青銅煙盒留在了石碑旁,盒蓋敞開著,像在給名字們遞煙。他的銅拐杖敲在通道裏,回聲比來時更響亮,像帶著更多的腳步聲,是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終於能跟著他一起走出去了。
回到破廟時,夕陽正往山坳裏沉。老人指著新栽的冬青苗,說葉子上的紋路像極了當年水電站的線路圖,“看來連草木都記得那些日子”。他要往山外走,說要去看看當年的兄弟們,“現在能看見了,魂歸位了,就能在夢裏聚聚了”。
老人的軍大衣在山口的風中揚起,像麵小小的旗。阿鏡突然發現,他留下的銅拐杖杖頭,三足鳥的翅膀上多了片新的刻痕,是個小小的“年”字,像特意刻上去的,與煙盒上的名字呼應,像串永遠解不開的牽掛。
夜裏,小年和阿鏡去看憶魂草。土盆裏冒出了顆嫩芽,頂著兩片子葉,紋路清晰得像畫上去的——一片是水電站的機組,一片是破廟的神像,葉尖都帶著點青銅的綠,像沾了銅鏽的露水。
“等明年開春,就能長滿七片葉子,”阿鏡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子葉,嫩芽晃了晃,像在點頭,“每片對應一處祭壇,到時候我們就能看見更多往事,不是為了記著悲傷,是為了知道,我們現在的平安,是多少人用念想澆出來的。”
銅鋪的窗台上擺著越來越多的銅器,每個都有自己的故事:貨郎兒子做的銅香爐,刻著七處祭壇的小圖案,香灰落下時,會在爐底拚出個模糊的“安”字;老太太男人留下的銅鏡,被打磨成了鎮紙,壓在藥書的最後一頁,剛好蓋住那個“生”字,像在給生命蓋章;還有那個穿婚紗的姑娘送來的喜糖,糖紙被小心地貼在牆上,旁邊掛著她的銅戒指,陽光照在上麵,反射的光直通紅泥坳,像條永遠亮著的路。
冬至那天,下了場大雪,把紅泥坳蓋得嚴嚴實實,像鋪了層厚厚的棉花。小年和阿鏡在破廟前堆了個雪人,用青銅鈴鐺做眼睛,三足鳥銅鼎做帽子,看起來像個守護神像的小衛士。雪人旁邊插著塊木牌,寫著“所有的魂,都有家了”,字跡被雪蓋了層,像蒙著層溫柔的紗。
雪停時,山坳裏的炊煙慢慢升起,混著青銅鋪的銅鏽味和野菊的清香,像首被時光揉軟的歌謠。小年的銀鐲子在雪光裏泛著冷光,活動的那顆星轉了轉,卡進北鬥七星的連線裏,嚴絲合縫,像在說:“看,這樣就很好,真的很好。”
立春那天,紅泥坳的積雪開始融化,簷角的冰棱滴著水,在青石板上敲出“叮咚”的響,像在給土地打節拍。小年蹲在破廟前翻土,準備種更多的憶魂草,鐵鏟碰到硬物發出“當”的脆響,扒開浮土,露出個青銅環,環上鑄著細小的纏枝紋,與鎮魂碑的邊緣紋路吻合。
“是‘鎮碑環’,”阿鏡舉著羅盤走過來,指針在青銅環上空打轉,針尖凝聚的水珠裏映出鎮魂碑的影子,“西晉時用來固定鎮魂碑的,看來當年立碑時,特意在破廟留了個信物,像把備用鑰匙。”她用手指摳了摳環上的縫隙,掉出些暗紅色的粉末,是幹涸的血跡,與血契的顏色相同。
兩人拿著青銅環去地宮時,通道裏的銅鏈又長了些,順著岩壁垂到地麵,像鋪了條銅色的路。鏈環上的苔蘚沾著融化的雪水,變得滑溜溜的,踩上去“咯吱”響。快到鎮魂碑時,聽見裏麵傳來“沙沙”的輕響,像有人在翻動書頁。
碑前的青銅煙盒被打開了,裏麵的煙絲撒了一地,混著些銀白色的絲狀物,組成了幾個模糊的字:“等雪化”。阿鏡的羅盤指針突然指向碑後的陰影,那裏擺著個新的布包,是用1980年的工裝布料做的,邊角縫著根紅繩,繩尾拴著半塊青銅鏡,與破廟裏的那半拚在一起,剛好組成完整的三足鳥圖案。
“是他們留下的,”小年把青銅環扣在碑頂的凹槽裏,環身突然發出紅光,與碑上的名字呼應,“1980年的值班員,他們的魂還沒走遠,在等我們完成最後一件事。”布包裏的銅鏡背麵刻著行小字:“七星聚,碑生花,魂歸塵,契成煙。”字跡是三個不同的人寫的,筆畫裏都嵌著銅屑,像用生命寫就的。
鎮魂碑在紅光中輕輕震動,碑身的縫隙裏冒出些綠色的嫩芽,順著名字的筆畫往上爬,瞬間開出白色的小花,形狀像縮小的野菊,花瓣上沾著青銅粉末,在光下閃著微光。“是‘鎮魂花’,”阿鏡的聲音發顫,她認出這是憶魂草的變種,“隻有所有血契之人的執念都放下,碑上才會開花,看來他們真的安心了。”
離開地宮時,銅鏈的響聲變得很輕,像在低聲祝福。通道口的積雪已經化盡,露出片新翻的土地,上麵印著串小小的腳印,像孩子的,每個腳印裏都躺著片青銅鏡的碎片,像撒下的希望。
回到銅鋪時,發現門口堆著些新做的銅器,是貨郎的兒子送來的,說是給“破契節”準備的。最顯眼的是個銅製的七星盤,盤上的北鬥七星能轉動,轉到紅泥坳的位置時,會彈出個小小的三足鳥,嘴裏叼著片野菊花瓣,像在獻禮。
“張村的人說要辦場大戲,”年輕人擦著銅盤上的指紋,“把所有跟祭壇有關的故事都編進去,從西晉的守鏡人到現在的種花人,讓娃娃們都知道,好日子不是天上掉的,是有人用念想換來的。”他往鋪子裏放了個布偶,是用青銅絲和野菊梗紮的,比說書人的那個更精致,翅膀上縫著七顆小小的銅珠,像串迷你的星子。
破契節那天,紅泥坳的空地上搭起了戲台,幕布是用七處祭壇的布料拚的,水電站的工裝、鷹嘴崖的麻布、望月坪的棉綢……在陽光下泛著不同的光澤,像把所有的時光都縫在了一起。戲台上的演員穿著仿古的服裝,手裏的道具都是銅鋪做的,青銅鏡是用反光紙貼的,洛陽鏟是木頭削的,卻演得格外認真,台下的掌聲比銅鈴還響。
演到老刀推小年走的那段時,台下的老太太突然哭了,說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當年也是這麽把生的希望留給別人。她的哭聲感染了所有人,卻沒人覺得悲傷,像在釋放積攢了多年的情緒,哭完了,心裏就敞亮了。
戲散場時,孩子們舉著銅製的小燈籠在空地上跑,燈籠上的北鬥七星圖案在地上投下移動的光斑,像片流動的星河。小年的銀鐲子在笑聲中輕輕顫動,活動的那顆星轉出圈銀亮的光,與燈籠的光斑交相輝映,像個溫暖的擁抱。
入夏後,憶魂草長滿了七片葉子,每片都映著不同的往事:紅泥坳的野菊叢裏,師祖在給年幼的老刀講故事;水電站的機組旁,1980年的值班員們在貼春聯;鷹嘴崖的石俑前,守鏈人在給銀鏈上油……葉子的脈絡裏都流淌著淡淡的紅光,像血契的印記,卻不再冰冷,帶著草木的溫潤。
阿鏡把憶魂草移到了破廟的神像前,與鎮魂碑上的鎮魂花遙相呼應,像兩座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她的羅盤漸漸不怎麽動了,指針安穩地指向紅泥坳,像找到了最終的歸宿,隻有在月圓夜,才會輕輕顫動,仿佛在與天上的守護星對暗號。
銅鋪的生意依舊紅火,隻是來的人不再隻帶著故事,更多的是帶著希望——有人來打銅鎖,說要鎖住現在的平安;有人來打銅盆,說要接住未來的福氣;還有對老夫妻,來打對銅手鐲,說要像小年和阿鏡的銀飾那樣,帶著北鬥七星的祝福,相伴到老。
小年的銀鐲子和阿鏡的銀鏈,在無數個打銅器的日子裏,漸漸有了銅的光澤,像被歲月鍍上了層溫柔的膜。他們知道,血契雖斷,傳承未絕,那些刻在青銅上的名字、藏在野菊裏的念想、融在日子裏的平安,會像鎮魂碑上的花,一季又一季,永遠開在紅泥坳的土地上,開在每個記得故事的人心裏。
秋風再次吹過紅泥坳時,野菊又開了,金燦燦的一片,把破廟圍得像個花的海洋。鎮魂碑上的鎮魂花結了種子,被風吹到七處祭壇,落在新翻的土地裏,像撒下的約定。銅鋪的銅鈴在風中輕響,聲線裏帶著野菊的香、青銅的涼,還有日子該有的甜,像首永遠也唱不完的歌,唱給紅泥坳聽,唱給守護星聽,也唱給所有珍惜現在的人聽。
秋分那天,紅泥坳的野菊開得鋪天蓋地,黃燦燦的花海把破廟裹成了個金色的繡球。小年蹲在廟前的空地上,給憶魂草澆水,指尖剛碰到葉片,七片葉子突然同時翻轉,背麵的紋路組成了完整的北鬥七星,像幅活的星圖。
“阿年哥,快看這個!”阿鏡舉著個銅篩子從玉米地跑過來,篩子裏盛著些青灰色的顆粒,是從黑風口的河床裏淘的,形狀像縮小的三足鼎,邊緣還沾著些暗紅色的土,是紅泥坳特有的黏土。她的另一隻手裏攥著張泛黃的紙,是從貨郎兒子的銅鋪裏找到的,上麵畫著個奇怪的裝置,像風車和銅鈴的結合體。
“是‘鎮魂車’,”小年放下水壺,指尖捏起顆顆粒,在陽光下能看到裏麵嵌著細小的銅屑,像凝固的星火,“西晉的工匠做的,用風能帶動銅鈴,鈴聲能安撫祭壇的戾氣。”他想起鎮魂碑上的記載,這種裝置曾遍布七處祭壇,後來隨著銅鏡的破碎漸漸失傳,沒想到圖紙還能留存至今。
阿鏡的羅盤突然在銅篩子旁劇烈轉動,指針上的銅鏽簌簌剝落,露出下麵銀白色的針身,折射出野菊的影子,在地上投下片金色的光斑,像塊流動的綢緞。“鷹嘴崖的方向有動靜,”她往遠處的山巒望,那裏的雲霧突然散開,露出鷹嘴形狀的巨石,石頂的青銅鏡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像隻蘇醒的眼睛,“有人在修複鎮魂車,還帶著很濃的銅器氣息。”
兩人往鷹嘴崖走時,山路上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花瓣沾滿了露水,被太陽曬得半幹,散發出甜甜的香氣,像在給他們引路。快到崖頂時,聽見上麵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木頭在轉動,夾雜著“叮叮當當”的銅鈴響,節奏明快,像首古老的歌謠。
崖頂的空地上,個穿藍布褂的老人正蹲在石台上忙活,手裏拿著把銅匠錘,正在給個木製的裝置上銅鈴。裝置的葉片是風車形狀,邊緣掛著七個小銅鈴,正是貨郎賣的那種三足鳥形狀,每片葉片上都刻著個地名,紅泥坳、水電站、黑風口……像串流動的祭壇。
“是‘續命車’,”老人的錘子敲在銅鈴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震得石台上的露水都在顫動,“我爹是鷹嘴崖的守鈴人,當年他說鎮魂車不僅能安撫戾氣,還能把祭壇的靈氣聚起來,讓血契之人的印記慢慢變淡,像給生命續了口氣。”他往裝置的軸心裏塞了些青灰色的顆粒,正是阿鏡篩子裏的那種,“這是‘聚靈砂’,能讓銅鈴的聲音傳得更遠,七處祭壇都能聽見。”
老人的藍布褂袖口露出半截小臂,上麵有串淡紅色的印記,是北鬥七星的形狀,比小年的疤痕淺得多,像剛長出來的新肉。“我年輕時總覺得這印記是負擔,”他用銅匠錘輕輕敲著印記,“後來在黑風口撿到半張鎮魂車的圖紙,才明白是福氣——知道哪些聲音該用心聽,哪些地方該好好守著,活得比誰都明白。”
當最後一個銅鈴掛上裝置時,山風突然變大,吹動風車的葉片,七個銅鈴同時響起,聲音清亮,像七處祭壇在同時歌唱。鷹嘴崖的雲霧再次散開,露出遠處的紅泥坳,那裏的野菊在風中輕輕搖晃,像在回應鈴聲的召喚。
“你看,”老人指著風車的影子,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與七處祭壇的方向重合,“這影子能把靈氣傳到每個祭壇,讓那裏的土地變得肥沃,種出來的莊稼特別好,連野菊都開得比別處豔。”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些青銅碎片,拚起來剛好是個三足鼎的形狀,鼎底刻著“永寧二十三年”的字樣,比之前發現的紀年更完整,像段終於寫完的曆史。
風車轉動的第三圈時,阿鏡的羅盤突然停止轉動,指針穩穩地指向紅泥坳的方向,針尾的小錘輕輕敲著盤麵,發出“篤篤”的響,像在點頭。“靈氣聚起來了,”她往風車的葉片上撒了把聚靈砂,顆粒在風中散開,變成無數細小的光點,像片流動的星河,“七處祭壇的印記都在變淡,看來鎮魂車真的能‘續命’,讓血契的痕跡慢慢消失。”
離開鷹嘴崖時,老人要往山外走,說要把鎮魂車的圖紙送到每個祭壇的守護人手裏。他給小年和阿鏡各留了個銅製的小風車,葉片上刻著野菊的圖案,“這是用聚靈砂混著銅水澆鑄的,”他的藍布褂在山風中揚起,像麵小小的旗,“放在窗台上,能聽到七處祭壇的祝福,比任何安神藥都管用。”
回到紅泥坳時,夕陽正往山坳裏沉,把野菊染成了金紅色,像片燃燒的花海。破廟前的憶魂草突然開出白色的小花,花瓣上的紋路變得很清晰,能看到裏麵映著無數模糊的笑臉——老刀在紅泥地裏教小年用洛陽鏟,1980年的值班員們在水電站貼春聯,師祖在破廟裏給神像插花……像場永不落幕的回憶。
銅鋪的窗台上,兩個小風車在晚風中輕輕轉動,銅鈴的響聲混著野菊的香氣,漫出鋪子,飄向紅泥坳的每個角落。阿鏡的羅盤靜靜地躺在櫃台上,指針與窗外的風車葉片重合,像找到了最終的歸宿。
夜裏,小年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鎮魂碑前,碑上的鎮魂花開得正盛,每個名字的旁邊都結著顆金色的果實,像顆顆飽滿的種子。老刀、1980年的值班員、師祖……所有刻在碑上的人都在對他笑,像在說“我們從未離開,隻是換了種方式守護”。
夢醒時,天已經亮了。小年走到窗前,發現小風車的葉片上沾著些金色的粉末,像鎮魂花的花粉。他把粉末收集起來,撒在憶魂草的花盆裏,草葉上的紋路突然變得更清晰,映出幅新的畫麵——紅泥坳的孩子們在野菊叢裏奔跑,手裏舉著銅製的小風車,笑聲像銅鈴一樣清脆,遠處的七處祭壇都長滿了綠色的植物,像片生機盎然的綠洲。
“看來他們真的安心了,”阿鏡的聲音帶著笑意,她指著憶魂草的新葉,上麵的紋路組成了個“家”字,是用無數個細小的三足鳥圖案拚的,“連草木都在說,這裏就是我們的家,永遠的家。”
銅鋪的生意越來越好,來打銅器的人大多帶著新的故事——有鷹嘴崖的護林員,說要打個銅製的鳥食盆,紀念那個幫他修複鎮魂車的老人;有黑風口的藥農,要打個銅藥罐,說用聚靈砂煮的藥特別靈,能治多年的老風濕;還有個剛考上大學的姑娘,要打個銅書簽,簽身上刻著七處祭壇的小圖案,說要帶著這些守護的印記去遠方,讓更多人知道紅泥坳的故事。
小年的銀鐲子總在打這些銅器時微微發燙,尤其是打到三足鳥和北鬥七星的圖案,活動的那顆星就會輕輕顫動,像在給銅器注入新的生命力。阿鏡說這是“印記的傳承”,血契雖然消失了,但那些共同守護的記憶,早就融進了血脈裏,變成了永遠的念想。
深秋時,七處祭壇的鎮魂車都修複完成了。每當山風吹過,七處的銅鈴聲就會同時響起,在山穀裏回蕩,像場盛大的合唱。紅泥坳的野菊開得比往年更豔,黃燦燦的一片,把整個山坳都染成了金色,像鋪了層厚厚的陽光。
村裏的人在野菊叢裏搭了個涼亭,亭柱是用水電站廢棄的鋼管做的,上麵刻著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老刀、1980年的值班員、師祖……每個名字的旁邊都畫著朵野菊,像給他們戴上了永不凋謝的花。亭子裏擺著個銅製的長桌,是貨郎兒子特意做的,桌麵刻著七處祭壇的地圖,像張巨大的全家福。
重陽節那天,七處祭壇的守護人都來了,坐在涼亭裏,喝著用野菊泡的茶,聊著各自的故事。穿藍布褂的老人帶來了鷹嘴崖的野山桃,穿軍大衣的老人帶來了水電站的新茶,穿藍布衫的老太太帶來了自己做的野菊糕,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像群久別重逢的親人。
“以前總覺得血契是詛咒,”穿軍大衣的老人咬了口野菊糕,甜香裏帶著點青銅的涼,“現在才明白,是這些印記讓我們找到了彼此,像串永遠解不開的牽掛,多好。”他的銅拐杖敲在亭柱上,發出“篤篤”的響,像在給這句話蓋章。
夕陽西下時,所有人都站起來,往紅泥坳的空地上走。那裏的鎮魂碑前,憶魂草已經長得很高,開滿了白色的小花,花瓣上的紋路映著每個人的笑臉,像幅活的畫卷。阿鏡往碑上撒了把聚靈砂,粉末落在花上,發出“滋滋”的響,像在給花朵注入新的生命力。
鎮魂碑在夕陽中泛著溫暖的紅光,碑上的名字漸漸淡去,被綠色的藤蔓覆蓋,隻留下個模糊的“安”字,像個永恒的祝福。遠處的七處祭壇傳來銅鈴的響聲,清脆悅耳,與紅泥坳的野菊香交織在一起,像首永遠唱不完的歌,唱著守護,唱著團圓,唱著每個帶著印記的人,都能在這片土地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寧與幸福。
冬至前夜,紅泥坳飄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細密的雪沫子落在野菊幹枯的莖稈上,像給金色的花海裹了層白紗。小年蹲在破廟前的空地上,用洛陽鏟給鎮魂花培土,鏟頭碰到硬物發出“當”的脆響,扒開浮雪,露出個青銅製的小匣子,匣身刻著纏枝紋,鎖扣是三足鳥形狀,與貨郎的鈴鐺如出一轍。
“是‘藏憶匣’,”阿鏡舉著燈籠走過來,燈光透過雪霧,在匣子上投下暖黃的光暈,她的羅盤指針在匣旁輕輕顫動,針尖凝結的冰珠裏映出些模糊的人影,像在匣子裏走動,“西晉時用來存放血契之人的信物,隻有銀鐲子能打開。”她看著小年手腕上的銀鐲,活動的那顆星正微微發燙,像感應到了同類的氣息。
小年將銀鐲的活動星對準鎖扣,三足鳥的翅膀突然彈開,露出裏麵的暗格,散出股混合著銅鏽和墨香的氣息,像打開了封了千年的書信。匣子裏鋪著層暗紅色的絨布,上麵擺著七樣東西:紅泥坳的野菊籽、水電站的銅螺絲、鷹嘴崖的銀鏈碎片、黑風口的蒼術根、落雁坡的雁羽、斷雲澗的蓮瓣、望月坪的桂子,每樣東西上都係著根紅繩,繩尾拴著片青銅鏡的殘角,拚在一起剛好是完整的三足鳥圖案。
“是七處祭壇的‘靈物’,”阿鏡的指尖撫過雁羽,羽管裏藏著張小紙條,是用銀粉寫的:“每處祭壇的靈物都藏著段記憶,集齊了就能喚醒‘守憶人’。”字跡是老刀的,筆畫裏嵌著些細小的冰晶,像寫的時候天氣極冷,“守憶人是血契之人的魂魄凝聚而成的,能記住所有被遺忘的故事。”
雪越下越大,破廟的屋簷下掛起了冰棱,像串透明的銅鈴。藏憶匣裏的靈物突然泛起微光,野菊籽冒出嫩芽,銅螺絲生出銅綠,銀鏈碎片滲出露珠,七道微光在雪地裏匯成道光帶,直通紅泥坳深處的地宮,像條鋪在雪上的星路。
兩人往地宮走時,積雪沒到了腳踝,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的響,像在給寂靜的山坳伴奏。通道裏的銅鏈上結著冰,被燈光照得發亮,像串凝固的星河,鏈環碰撞的聲音比往常更清脆,像在歡迎靈物的到來。
鎮魂碑前的雪透過地宮的縫隙飄進來,在碑腳堆了層薄雪,像給綠色的藤蔓蓋了層棉被。當七樣靈物被擺在碑前時,碑身突然劇烈震動,藤蔓順著靈物的光芒往上爬,在碑頂織成個巨大的三足鳥形狀,翅膀展開的方向剛好對著七處祭壇,像在擁抱整片山脈。
“守憶人要來了,”阿鏡的羅盤突然騰空而起,在碑前旋轉,指針的影子在雪地上拚出個模糊的人影,是個背著洛陽鏟的老者,“是師祖,他是最早的血契之人,所有故事都在他的記憶裏。”
藤蔓組成的三足鳥突然散開,化作個穿粗布短打的老者,眉眼間帶著股熟悉的銳利,像老刀,又像小年夢中的剪影。他手裏握著把青銅製的洛陽鏟,鏟頭刻著“第一代守憶人”,聲音像被雪凍過的銅鈴,帶著清冽的回響:“等了三千年,終於有人能集齊靈物了。”
老者的指尖劃過靈物,每碰一樣,就有段光影從靈物裏飄出,在碑上投下流動的畫麵:西晉的祭司將青銅鏡嵌入鷹嘴崖,1980年的值班員在水電站貼春聯,老刀在紅泥坳教小年辨認土毒,無數血契之人的身影在光影裏交替,像部滾動的史書。
“血契不是詛咒,是場跨越千年的守護,”老者的目光落在小年的銀鐲上,活動的那顆星突然彈出細針,在他掌心刺了個小孔,擠出滴血珠,落在鎮魂碑的“安”字上,“你是最後一個血契之人,也是第一個‘解契人’,該由你給這段故事畫上句點。”
光影裏突然出現個穿工裝的年輕人,舉著青銅鏡站在水電站的機組前,鏡麵對準鏡頭,裏麵映出張熟悉的臉——是貨郎的爹,他身後的七個值班員都在笑,每個人的手腕上都纏著銀鏈,鏈尾的吊墜組成北鬥七星,像串會發光的鑰匙。
“他們不是在困邪物,是在給邪物找出口,”老者的聲音帶著歎息,光影裏的值班員們將銅鏈接入發電機,銀白色的電流順著鏈環流淌,在紅泥坳的上空織成道光網,“想用現代的電代替古老的血祭,可惜當年的技術不夠,沒能完成。”
當最後一縷光影消散時,老者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化作無數銀白色的光點,融入鎮魂碑的藤蔓裏。碑頂的“安”字突然泛出金光,將地宮照得如同白晝,七樣靈物在金光中化為粉末,順著藤蔓的紋路滲入碑身,像給千年的守護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離開地宮時,通道裏的銅鏈冰棱開始融化,水滴落在地上,發出“滴答”的響,像在倒計時。小年的銀鐲恢複了冰涼,活動的那顆星歸位,掌心的小孔已經愈合,隻留下個針尖大的印記,像被永遠刻在了肉裏。
破廟的雪地裏,藏憶匣已經空了,隻剩下暗紅色的絨布,上麵印著個模糊的三足鳥影子,像靈物留下的最後印記。阿鏡的羅盤落在絨布上,指針穩穩地指向紅泥坳的方向,不再顫動,像找到了最終的歸宿。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紅泥坳的天空格外藍,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滿地的青銅碎片。村裏的孩子們舉著木鏟堆雪人,用鎮魂花的枯枝做手臂,野菊的殘瓣做眼睛,雪人胸口嵌著個銅製的三足鳥鈴鐺,風一吹就響,聲線裏帶著雪的清冽和銅的溫潤。
銅鋪的窗台上,阿鏡擺了盆新栽的憶魂草,葉片上的紋路比往年更清晰,能看到裏麵映著孩子們堆雪人的身影,像把新的故事刻進了草葉裏。小年正在給個銅盆刻花紋,盆底的野菊圖案旁,他特意加了個小小的雪人,手裏舉著鈴鐺,像在給過去的守護者們拜年。
中午時,貨郎的兒子踩著雪來送年貨,帶來壇野菊酒和些新做的銅器——給孩子們的長命鎖、給老人的暖手爐、給新婚夫婦的銅鏡,每件上麵都刻著個“安”字,筆畫裏嵌著細碎的銅屑,像撒進去的星子。“山外的人都說紅泥坳的銅器帶著福氣,”年輕人擦著眼鏡上的雪,鏡片後的眼睛亮晶晶的,“說用了能夢見金色的花海,裏麵有好多人在笑。”
小年給年輕人倒了杯野菊酒,酒液在銅杯裏泛著琥珀色的光,映出窗外的雪景,像把冬天的清冷和秋天的溫暖融在了一起。“等開春了,我們去七處祭壇種憶魂草吧,”阿鏡的手指在酒杯沿畫著圈,“讓每個地方都長出會講故事的草,這樣就再也沒人會忘記那些守護的日子了。”
年輕人的眼鏡突然蒙上了層水汽,他指著酒杯裏的倒影,那裏的雪地上站著許多模糊的人影,正在給憶魂草澆水,有老刀,有1980年的值班員,有穿藍布褂的老人,每個人的手裏都捧著株野菊,像在傳遞接力棒。“他們一直都在,”年輕人的聲音帶著哽咽,卻笑得很亮,“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陪著這些草慢慢長大。”
除夕夜,紅泥坳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七處祭壇的方向都亮起了燈籠,像七顆落在地上的星子。村裏的人圍著篝火唱歌,唱新編的《七星謠》,唱老刀教小年的打夯歌,唱水電站的機器轟鳴改編的調子,歌聲混著銅鈴的脆響,在雪夜裏傳出很遠,像給所有守護星的拜年信。
小年和阿鏡坐在鎮魂碑前,給碑上的藤蔓係了串銅鈴,風一吹就響,像在給沉睡的名字們唱搖籃曲。藏憶匣被埋在碑旁的雪地裏,上麵種了株憶魂草,草葉在風中輕輕搖晃,像在說“晚安”。遠處的篝火映紅了半邊天,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與碑上的藤蔓交疊在一起,像幅永遠畫不完的畫。
雪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雪沫子落在銅鈴上,發出“沙沙”的響,像在給新年的故事寫開頭。小年的銀鐲在雪光裏泛著冷光,活動的那顆星轉了七圈,與天上的北鬥七星重合,然後穩穩地停在紅泥坳的位置,像在說:“這裏就是家,永遠都是。”
遠處的銅鋪傳來鍾聲,是貨郎兒子敲響的新年鍾,聲線穿過雪地,與七處祭壇的燈籠呼應,像在宣告:所有的血契都已化作守護,所有的詛咒都已變成祝福,那些帶著印記的人,那些刻在碑上的名,都將在這片土地上,與野菊同生,與銅鈴同響,與每個平凡的日子一起,歲歲平安,年年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