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九月廿五，太史局卜得吉兆，稱“太白經天，利兵東向”，此刻連晨光裏都裹挾著肅殺之氣，似是為大軍出征而造勢。
    辰時三刻，通化門緩緩開啟，吱呀聲響驚起簷下寒鴉。秦王李世民身披玄鐵鎏金戰甲，腰間懸掛的魚符在火光中泛著冷芒，他翻身上馬時，棗紅色戰馬發出長嘶。
    五萬精兵早已列陣完畢，玄色旌旗如林，戈矛上凝結的夜露未散，卻在漸漸東升的日照下化作點點寒光。
    三通戰鼓轟然炸響，鼓聲中夾雜著將士們步伐聲有些淩亂，直將天邊最後一抹夜色都震碎。輕騎兵率先踏出城門，鐵蹄踏碎滿地霜華，身後揚起的煙塵與東方漸起的朝霞融為一體。
    李世民望著疾步行走的五萬將士，眉間卻凝著化不開的陰霾，這些士卒多是新募的青壯，稚嫩的臉龐還未褪去青澀，握著戈矛的手甚至在微微發抖。
    他們中的許多人，昨夜還蜷縮在父母膝下，此刻卻要跟隨自己奔赴河東戰場。座下戰馬不安地刨著蹄，李世民伸手輕撫馬鬃，冰涼的甲胄下，心跳聲愈發沉重。
    李世民策馬前行，中軍車駕緊隨而行，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的麵孔，遠不如往日鏗鏘，唯有朝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孤獨地投在沙土飛揚的路上。
    通化城門箭樓之上，太子李建成左手扶雉堞，望著城下旌旗蔽日的出征大軍。晨風吹動他玄色團龍紋大氅，藏在廣袖中的右手卻死死攥住腰間玉帶，青筋在蒼白的手背上突突跳動。
    “殿下，起風了。”貼身侍從捧著貂裘上前，話音未落，李建成已抬手製止。晨霧未散的朝陽裏，李世民身披鎏金戰甲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望著那抹刺目的金光，喉結重重滾動，眼底翻湧的情緒最終化作一聲綿長歎息。
    青磚地麵凝結的霜花在靴底發出細碎聲響，李建成轉身時，玄色團龍紋廣袖掃過雉堞，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寒鴉。他望著空蕩蕩的箭樓回廊，晨光將影子拉得很長。
    “持孤名帖，召鄭氏家主辰時六刻於東宮偏殿議事。”
    李建成屈指彈了彈袖間褶皺，目光掃過侍從懷中未及披上的貂裘，忽然輕笑一聲，“另外，取庫房那領紫貂大氅。天漸涼了，就說孤念及鄭公舊疾，特備此物禦寒。”
    貼身侍不敢懈怠，躬身領命，疾步退下，腳步聲在空曠回廊裏格外急促。突來的秋風卷著殘葉掠過石階，驚起簷下銅鈴叮咚作響。
    ………………
    ……………………
    山南道，硤州。
    硤州郡城頭，焦土混著暗紅血漬在暮色裏凝結成塊。斷裂的旌旗斜插在女牆上，半褪的玄色布料裹著箭杆隨風翻卷，露出斑駁的“唐”字殘痕。三具屍體堆疊著堵住甕城門，最上方那具年輕士卒的手指還死死摳進磚縫，眼窩裏卻隻剩白森森的空洞——烏鴉早已啄去了他的眼珠。
    護城河上浮著層層倒戈，斷矛的青銅矛頭在濁浪中時隱時現，將河水攪成詭異的墨綠色。
    南岸的蘆葦叢裏橫七豎八躺著燒焦的軀體，有人半邊臉已被火燎得焦黑，鎧甲縫隙裏卻還插著半截折斷的狼牙箭。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與腐肉氣息，每當夜風掠過，便裹挾著碎肉殘肢掠過斷壁殘垣。
    城牆內側的甬道裏，幹涸的血跡蜿蜒成溪流狀，沿著排水口注入地牢。碎裂的陶甕散落滿地，殘片上暗紅的指印清晰可見。
    遠處的校場更成了修羅場，未來得及收斂的屍體隨處可見，倒伏的蕭字軍旗下壓著半具屍體，另外的部分，被馬蹄踏得稀爛，不知去向，而不遠處，鏽跡斑斑的陌刀還斜插在夯土裏，刀刃上凝結的血塊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城中郡守府朱漆大門半掩，暗紅血漬順著門檻蜿蜒而入，在青磚上凝成紫黑色的紋路。
    正堂內燭火搖曳，許紹斜靠在首座扶手上，環鎖甲浸透的血汙已幹涸結塊，肩甲處龍紋鎏金被劈出三道深痕，在跳動的光影下泛著冷芒。他右手無意識摩挲著甲胄縫隙裏嵌入的半截箭鏃——那是三日前城頭混戰留下的印記。
    半月來，硤州城牆化作修羅場。許紹親自披甲督戰，刀鋒卷刃、箭矢射盡時，便掄起鐵槊與敵軍肉搏。此刻環鎖甲下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
    可當他想起這硤州城的百姓，領軍抵擋的而重傷的兒子許欽寂，與還未被攻破的硤州城門，喉間泛起的不是疲憊，而是近乎執拗的狠意。
    堂下不時有人低聲私語，此起彼伏，擔憂惶恐的氣氛充斥著周遭，忽有將領猛地掀開染血的披風，起身行禮道：“使君！為何信州總管的援軍遲遲不見蹤影？”
    他脖頸青筋暴起，腰間斷刃還在往下滴著黑血，“城外敵軍猶如瘋癲，每日攻勢愈發急切淩厲，而城中箭矢隻剩三車，傷兵占了半數營帳，再等下去......”
    話未說完，正堂內已陷入死寂。燭火將眾人臉上的血汙與疲憊照得愈發猙獰，簷角銅鈴的聲響混著遠處隱約的戰鼓，似是催命符。
    硤州別駕扶著案幾緩緩起身，官袍下擺還沾著前日城頭滾落的泥血，他喉結顫動兩下，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般嘶啞：“使君，城中存糧也將要見底了，城中所有存糧，最多撐得三五日……”
    正堂間頓時為之一靜，唯有燭芯爆裂的劈啪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許紹神色愈發陰沉凝重，環鎖甲下的舊傷如蟻噬般鑽心，他猛地按住肋側，鎖子甲碰撞聲在死寂的廳堂炸開。
    燭光將他緊鎖的眉峰投下濃重陰影，眼底血絲幾乎要衝破眼眶。“備馬！選最精銳的斥候，帶著本官的親筆信去信州！”
    別駕望著許紹甲胄縫隙滲出的新血，喉結動了動卻未發一言。許紹突然轉頭，對著站立的將領，沉聲道：“記得告訴李孝恭，硤州還未敗，但若是援軍再不來...... 便讓他親自來收屍。”
    許紹心中也清楚，硤州此刻已如風中殘燭，每多支撐一刻，都是在與死神博弈。隻能依靠援軍馳援，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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