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天平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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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內的寂靜陡然被拉得極長,長到能聽見燭芯爆燃的細微聲響,以及眾人不自覺屏住呼吸時,鼻腔裏發出抑製不住的輕哼。
    劉長宏沉思片刻,指尖緩緩鬆開竹簡,先前緊蹙的眉心漸漸舒展,眼底的凝重也散去幾分。
    他將竹簡往案上一放,抬眼看向階下眾人時,語氣已恢複了沉穩,嘴角還牽起一絲自嘲:“唐軍出動三百輕騎,由屈突通率領往西南方向而去。仔細想來是去接應長安來的援軍糧草,倒是我有些多慮了。”
    堂內的燭火被一陣冷風撩撥,搖曳不定,映得眾人的臉色忽明忽暗,劉長宏的手指在案桌上輕輕敲擊,節奏緩慢透著一絲沉思之感。
    燭火映著他舒展的眉頭,先前那陣緊繃感如潮水般退去,堂內的空氣也跟著鬆快下來。
    有人忍不住笑道:“屈突通這老將親自去押糧草,可見長安李淵那邊對這秦王支援得緊,寄予厚望……”
    “糧草乃是大軍命脈,即便李世民真親去護送不也是尋常?看來介休城這幾日,倒能暫歇一陣了。”
    劉長宏頷首,話鋒卻微微一轉,眼神裏浮起幾分審慎,緩聲道,“隻不過此事……於我等而言,或許反倒是個可好好謀劃的機會。”
    堂內剛鬆弛下來的氣氛又凝了幾分,眾人聽出他話裏有話,都垂眸斂神,在心裏暗自盤算起來。
    燭火在劉長宏臉上明明滅滅地晃動,方才那絲自嘲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盤算,唐軍分兵護糧,這看似尋常的舉動裏,或許還正藏著可乘之機。
    堂中跟隨劉長宏最久的副將劉清,見眾人都默不作聲,便率先拱手開口:“將軍,唐軍分兵護糧,兵力必然分散。屈突通雖勇,但三百輕騎若離了主力,未必是鐵板一塊。若能趁機截下這批糧草,李世民在柏壁怕是要亂了陣腳。”
    他跟隨劉長宏多年,最是懂他的心思,這話一出口,便將眾人心裏盤旋的念頭挑明了大半。
    劉長宏嘴角輕揚,抬手示意他起身,神色間不置可否,既沒點頭讚同,也未出言反對。
    他想讓場間之人都多些思索琢磨,屈突通的老辣、三百輕騎的戰力、糧草隊的布防,還有動手後唐軍主力的反應,這些關節想不透,貿然行事隻會引火燒身。
    他故意留白的態度,讓堂內的沉默多了幾分張力。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先前冒頭的念頭漸漸沉下去,轉而在心裏細細盤算起其中的利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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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州,張壁古堡之中。
    一夜忙碌下來,雖後半夜劉長宏調來五百輕騎傾力相助,眾人輪換著忙活,倒也還算撐住了勁。
    隻是這廢窯內殘垣斷壁遍布,積雪混著凍土凍得堅硬,清理起來格外費力,縱有多人輪替,到天快亮時,眾人亦盡皆是一身霜氣,額頭卻浸著薄汗。
    林元正同樣一夜未眠,倒也不顯疲態。他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瞬間消散。
    抬眸間,他瞥見三四人正合力搬開一塊斷裂的石梁,石下隱約露出半塊模糊的碑刻。他眼睛一亮,忙揮手喊道:“慢些動!一起搭把手,把這碑好生清出來!”
    這喊聲在寂靜的廢窯裏顯得格外突兀,卻又清晰得穿透了周遭的沉悶。原本分散在各處忙碌的人聞聲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紛紛朝著聲音來處圍攏過來,臉上帶著幾分好奇。
    “讓我來!我來幫手!”好似不知疲倦的劉武軒聞言,頓時大喊著奔了過來,腳步帶起的雪絮沙泥日光裏簌簌飛揚。
    他一擼起袖子就往石梁邊湊,驚呼了起來“這碑看著有些年頭了,別用蠻力磕壞了邊角!”
    林元正見他急衝衝的樣子,嘴角噙了點笑意,抬手攔了下:“別急,先把周圍的碎石清幹淨再說。”
    劉武軒嘿嘿一笑,也不逞強,握緊了短刀刀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剔除碑刻周圍的碎石和凍土。刀刃碰到堅硬的冰碴子,發出細碎的“咯吱”聲,他卻半點不敢快,生怕震壞了石碑。
    旁邊幾個輕騎也跟著動手,有人找來鏟子,有人用布巾裹住石塊往外挪。
    林元正站在一旁靜靜看著,目光落在碑上那些模糊的刻痕上,筆畫端正,結構嚴謹,隱約能看出是楷書的規整,倒不像是尋常鄉野的石碑。
    “家主你看!”劉武軒忽然低呼一聲,用刀背輕輕敲了敲碑角,“這兒有完整的字!”
    眾人都湊近了些,火把被舉得更高,光線下,果然有幾個殘缺的字顯露出來。
    林元正俯身細看,指尖輕輕拂過那冰涼的石麵,緩緩念道:“……天平二年……”
    火把的光暈恰好落在他指尖劃過的地方,那幾個楷書字雖被歲月磨得淺淡,筆鋒間的沉穩卻仍能辨出,橫平豎直,捺腳如刀,正是北魏年間碑刻常見的規整風骨。
    劉武軒湊得更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石碑:“天平?這是哪個年月?聽著倒有些耳生。”
    “是東魏孝靜帝的年號。”林元正指尖停在“二年”二字上,目光沉了沉,“算下來,距今已有八十五年了。”
    “八十五年前?”劉武軒咂摸了一下,數著手指頭,疑惑道:“那時候這古堡就有了?那堡內老輩人所說,張壁古堡是前朝才修的,難不成傳錯了?”
    林元正沒應聲,火把的光在碑麵上流動,照出“天平二年”下方隱約的“築堡”二字,隻抬手示意繼續清理:“把餘下的字都清出來,說不定能看出些門道。”
    冰碴子被一點點剝離開,更多的字跡在火光中顯露,筆畫間的滄桑混著石屑的寒氣,仿佛要將眾人拖進那個早已湮沒的年代裏去。
    林元正其實心中已有定論,這張壁古堡還真是北齊名將斛律金所建,史上記載他曾奉命轄治介休地區,再加上這古堡內的兵道、糧倉、暗道,連同此刻發現的石碑來看,種種痕跡亦都能對上。
    而說起斛律金,就不得不提神武皇帝高歡。這位人物,曆來可是毀譽參半。
    林元正隱隱感覺這石碑背後隱藏著與當前,但具體是什麽卻毫無頭緒,這讓他心中既期待又忐忑。
    有人讚他雄才大略,賞罰分明,重忠誠氣節,於亂世中崛起,分裂北魏,一手奠定北齊基業,麾下猛將如雲,連斛律金這般名將都甘願為之效力。
    也有人罵他權謀詭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晚年更添猜忌之心,引得朝堂風波不斷,子孫更是取締終結東魏政權……
    “這碑……竟是斷的?”劉武軒的一聲驚呼,將林元正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俯身細看,果然見被雪泥掩蓋的下半截石碑與上半截裂成了兩截,斷裂處的石茬還帶著未被風化的白痕,顯然是方才被壓斷的。
    “定是方才挪動石梁時,被那橫梁碾斷的。”林元正伸手撥開碑縫裏的碎冰,眉頭微微蹙起,“還好發現得早,若是再遲些,怕是連這斷裂的痕跡都要被凍住的雪泥糊住了。”
    劉武軒也蹲下身,用刀背輕輕敲了敲斷裂處:“怪了,這碑看著是整塊石頭鑿的,這裏怎麽會這般薄脆?”
    話音剛落,刀背不經意間在斷裂處輕輕一敲,竟傳來幾聲“咚咚”的空鼓響。劉武軒一愣,連忙用手撥開碑縫裏的浮土和碎冰,底下的石麵竟不是實心的,隱隱能摸到一道規整的縫隙,像是被什麽東西嵌合著。
    劉武軒心中一陣激動,他深知若這石碑內真藏有東西,說不定會揭開古堡不為人知的秘密,況且倘若一無所獲,此事也是他所提議,便是家主與阿耶不怪罪,他心裏也總有些愧疚。
    “這底下是空的?”他抬頭看向林元正,眼裏有些欣喜,驚詫道:“難不成這碑裏還藏著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