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朕要是不懂,那才叫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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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朱允熥滿是雲淡風輕,語氣隨意問出了幾個問題之後。
    整個殿內。
    隨著朱允熥的話音落下,便赫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幾人臉上欣喜之色戛然而止。
    鬱新、古樸二人同朝為官,下意識便帶著一臉懵逼的表情看向對方,似是在尋求對方的意見和說法。
    但結果顯而易見。
    他們是二臉懵逼,各自都在對方的目光裏看到了茫然、迷惘、無措、為難……等等諸多情緒。
    隻能如坐針氈地僵立在原地。
    一時拿不定主意自己該如何回答麵前這位少帝的提問。
    增發寶鈔會導致物價上漲——這是一個從洪武八年開始,至今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出現的一個事實和現象,他們或是因為從事相關工作頗為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或是通過自己的觀察與體驗,總結出來。
    可要問為什麽會這樣……
    這其中的深層原因。
    特麽的這誰能知道具體是因為什麽——發行寶鈔是朝廷幹的事兒,物價上漲是自然而然的變化——這特麽的不是純純地為難人是什麽?!
    又問大明寶鈔是否要直接停發廢止。
    這樣的決策對大明來說,牽一發而動全身都不為過,這東西有好有壞,發也不好,不發也不好。
    誰能說得清?
    誰又敢說這個答案?
    鬱新和古樸二人在腦子裏又把這位小祖宗的問題給過了一遍,心裏隻剩下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古樸在心中暗暗叫苦:「陛下這花樣可真多啊!給我們這些大臣出的幺蛾子,隔三差五來一次也就算了,還次次不重樣!」
    而站在他旁邊同樣為難的戶部右侍郎鬱新,此時頓時想起了自己那位頂頭上司傅友文那一臉苦相:「難怪傅大人每次去了乾清宮回來之後,都是一副吃了蒼蠅的樣子,唉聲歎氣、叫苦連天的,今日我也算體會到了。」
    之前鬱新看到傅友文那誠惶誠恐、如履薄冰的樣子。
    心裏總是不屑的。
    隻覺得,傅友文這貨是不是太誇張了——改朝換代過後還能得到當朝新帝的重視,不就是順著陛下的意思拍拍馬屁什麽的麽?
    他甚至懷疑傅友文是裝的,裏子裏什麽好處都撈了,穩住了自己戶部一把手還晉升了尚書,又常得陛下單獨召見,麵子上還說自己苦。
    用二十一世紀的話來說,他覺得自己頂頭上司在凡爾賽。
    平日裏也常因此沒少腹誹過傅友文。
    而現在鬱新隻想說:「傅大人抱一絲,我承認我之前的聲音大了點兒。」
    一時之間,鬱新和古樸是一個字兒沒敢回答。
    而與此同時,同為白身的夏原吉和林承軒彼此並不熟悉。
    則是各自低著頭,觀察著情況,看到鬱新和古樸這兩個官老爺都是傻的,心中倒是頗為安心了幾分。
    然而。
    他們都不說話了,朱允熥也不說話了。
    他甚至還不經意地打了個嗬欠、舒展了一下雙臂,順手端起旁邊的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開始喝了起來,一雙好看的眸子就這麽直直盯著他們。
    顯然是要等著他們的答案。
    朱允熥是不著急的。
    他知道,一旦自己想要把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往這個時代裏一點點塞進來,就一定會遇到一種仿似是「結界」一般的質疑和抵抗。
    就和之前第一次想要把化學科普給那群道士;第一次想把物理學科普給至今還在離家出走那小丫頭;第一次把後世的槍炮改進理念科普給那群火銃兵……都是一樣的。
    而這一次引入的,是經濟學。
    要打碎這份時代洪流產生的「結界」,就是要徹底打碎他們的固有認知,打碎他們自以為身處這個領域最高端的自信。
    然後才能開始重構。
    所以這種時候,朱允熥當然不會讓他們輕易就跳過自己這份為難、迷惘和茫然,不會主動替他們緩解尷尬。
    被朱允熥的目光盯著,即便此刻四人都像個回答不上來問題的學生,低著頭身子發僵,可還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
    是他們身為這個時代的人,對皇權天然的畏懼。
    同時,他們也覺得,這道目光顯得莫名高深——明明就是從前麵朝他們投射過來的,可總感覺,這道目光好似是從一個他們無法企及的高度垂落下來的一般。
    當整個殿內陷入沉寂好幾個呼吸的時間過後。
    鬱新咽了口唾沫,隻得朝朱允熥拱手一禮:“這……陛下問的這些,可就是為難微臣了,事關整個大明皇朝上下的變化,如何是幾句言語就可以剖析清楚的?”
    古樸也緊張得深吸了一口氣。
    立刻拱手附和道:“微臣也以為,鬱大人所言有理,其中所牽扯的關竅、環節多、雜、廣,因素複雜,的確難說。”
    朱允熥等著他們自己說,他們也不敢裝死,畢竟站在他們麵前的並不真是個普通的老師/夫子,他們也不是什麽學生。
    雙方之間不是師生。
    是君臣!
    所以,兩人此刻也隻能實話實說:您這問題根本就不合理,也沒人能答得上來,您在為難人。
    朱允熥把手裏的茶杯放回茶幾上去。
    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為難你們?你們多大臉啊?輪得上朕專門把你們喊過來,再把你們為難一頓?還是什麽貌若天仙的小姑娘,值得朕故意為難你們調個情?”
    聽到朱允熥這帶著嘲諷的語氣。
    此間四人都不由心中一凜變得緊張起來,趕緊認錯:
    古樸立刻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失言了!”
    縱然鬱新心裏憋著萬般的委屈,藏著一萬個「不服氣」,也不敢再表露分毫,隻敢把錯往自己身上引:“想來……是因為微臣才疏學淺,所以答不上陛下的話,是微臣有負陛下厚望了。”
    “學生愚鈍。”
    “草民愚鈍。”
    伴君如伴虎。
    不管你占理不占理,天子怒了,你就隻有認錯的份兒。
    對於他們的認錯,朱允熥也不置可否,隻轉過頭看向一旁隨侍的馬三寶喊了一句:“三寶。”
    “是,陛下。”馬三寶立刻從善如流,轉身朝朱允熥身後的方向緩緩而去。
    這自然讓夏原吉幾人摸不著頭腦,下意識替自己捏了把汗——他們完全不知道這位少帝又想做什麽。
    在幾人茫然的目光中,朱允熥淡淡地看著他們,道:“若朕問出來的問題,朕自己都不知道,而非要叫你們回答,那才能算是朕在為難你們。”
    而聽到朱允熥這話,幾人先是覺得有些突兀。
    但隨後便立刻意會過來朱允熥的意思:「陛下說他問他不知道的問題才算為難我們,而他又言明並非是為為難我們,所以陛下的言下之意是,方才那幾個根本就“無解”的答案,他知道!!?」
    想到這裏。
    他們麵上都不由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心裏則是或多或少都帶著一個念頭:
    「這位少帝話也說的太滿了,他方才一連問了三問,哪一問都涉及了極其複雜曲折的影響因素,甚至其中難以找到太過必要的關聯……」
    「按理來說,的確是不可能有答案的。」
    「我倒是想看看這位少帝能說出什麽來。」
    思索間。
    他們看到馬三寶這位陛下身邊最受寵的貼身大太監,已經走到朱允熥軟塌之後不遠處的一個博古架旁邊。
    這個博古架上,不僅擺著精致好看的古董、瓷器、玉器等等,更為不同尋常的是,上麵掛了塊板子,那塊板子上寫著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內容、符號。
    上麵少許幾個文字他們倒是認得。
    但其他的內容、符號,就兩眼一抹黑,從來沒見過了。
    隻見馬三寶這位首領太監十分熟練地將這塊板子翻了個麵兒,而板子的背麵……是一幅更加起奇怪一個的……畫?
    與此同時。
    他們還看到一直吊兒郎當、慵懶地躺在軟塌上的少帝,竟是緩緩站起身來,朝著那塊板子走了過去。
    朱允熥站在在板子麵前。
    習慣性地敲了敲黑板:“看這兒,過量的大明寶鈔導致國朝物價上漲、以致百姓手中財富縮水的原因,便是這個。”
    而當朱允熥的話音落下。
    鬱新、古樸、夏原吉、林承軒四人便像是商量好一樣,齊齊盯著朱允熥那骨節分明的手指著的那幅圖。
    蹙起了眉頭。
    而他們的表情都好似在說:就這?一幅畫,甚至都不能稱之為畫的東西……這什麽勾八玩意兒啊!
    這是一幅他們並看不懂的圖。
    上麵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一些橫線、豎線、曲線,除此之外,同樣有一些他們認不到的符號。
    還有少數他們能認得到的文字。
    分別是:「貨幣價值」、「物價水平」、「貨幣量」、「貨幣供給曲線」、「貨幣需求曲線」、「均衡的貨幣價值」、「均衡的物價水平」……
    然而,即便是這副「畫」裏麵,少數他們認得出來的字,那也僅僅隻限於「認得字」的程度,至於這些字湊到一起是什麽意思……完全不明其意。
    朱允熥給他們的這幅圖。
    其實便是後世的《宏觀經濟學》中的,「貨幣供給與貨幣需求決定貨幣平衡的關係圖」。
    貨幣、價格、通貨膨脹……這些東西。
    朱允熥曾經在老朱的棺材麵前,和馬三寶以他「低成本批量生產玻璃」這事兒為筏子,說過一些簡單淺顯的道理。
    但那也就是大概讓馬三寶有個概念而已。
    而真正的經濟學。
    卻是一個極為複雜的東西。
    因為它試圖將一個國家的一切經濟行為融入到一個體係之中,讓其變得可視化、可預測化、可精算化。
    想要真正達到可調控整個國家經濟的程度,光是拿些玻璃來講是不實際的。
    而麵前這四個人,正是朱允熥特意選出來,在未來負責整個國家的經濟、銀行體係構建,以及宏觀調控的牛馬。
    朱允熥當然要讓他們學透徹。
    鬱新等幾人盯著朱允熥所指的這幅圖端詳了好一會兒。
    “這……一幅畫,還是一副……讓人有些不知所謂的畫,又是橫線,又是豎線的……”
    “這東西……”
    “怎麽可能是回答陛下放在那個問題的答案?”
    “恕微臣眼拙,實在看不明白陛下的深意。”
    “……”
    對於他們來說,完全就是在看天書一樣的東西,幾人自然紛紛搖頭,敗下陣來。
    與此同時,心中卻覺得好笑。
    「亂七八糟的線,亂七八糟的符號……方才看陛下那副無比認真、鄭重其事的樣子,我還真以為陛下有這麽大的能耐,能把這麽複雜的事情解釋清楚。」
    「可笑,我到底在期待什麽?難道這又是陛下搞出來的,船新版本的幺蛾子?」
    「罷了罷了,當今這位少帝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玩世不恭,旁的都不要想太多了,隻管謹言慎行,莫要因此惹了陛下不快,給自己惹了禍患便是。」
    「……」
    幾人表麵上說話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的,各自心裏那一萬口槽,已經開始自己悄悄吐起來了。
    朱允熥固然聽不到他們的心聲。
    不過這種場麵,他之前可見多了,對方心裏大概在想些什麽,他門兒清!
    當然,當朱允熥聽到自己麵前這幾個人把他這經濟學經典坐標圖給描繪成什麽「橫線、豎線、不知所謂的畫」的時候。
    朱允熥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淦!現在還沒有「坐標係」這玩意兒啊……這玩意兒是法國數學家、哲學家勒內·笛卡爾在1637年發明?的,也是他將幾何與代數結合,創立了解析幾何……
    算時間。
    現在還早了兩百多年呢!
    朱允熥暗暗輕歎了一口氣,在心裏默默吐槽了一句:「腦殼疼,開荒可真難啊!」
    不過這種概念和認知性問題他之前已經碰到過多回。
    好歹也算輕車熟路了。
    &nine。(意思是:這個發明很牛逼,但不好意思下秒就是我的了,這裏主要用了個英文的押韻梗)。
    頓了頓,朱允熥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解釋道:“這是一種數據表示方法,你們可以稱之為,開乾坐標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