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兩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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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魂飛魄散。賊老天!別人穿越都是錦衣玉食,隻有自己,隔幾個月就會被人砍腦殼!
    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累了,毀滅吧!銷號重練!
    楊植決定做最後的垂死掙紮,眼見有幾名著甲大漢抽出牛尾刀,麵無表情正要過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朝老者大喊:“刀下留人!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我等雖為軍士,也是父母所生!在下乃中都錦衣衛總旗楊植,卻想知道今日因何而死?”
    老者眼皮也不抬一下,朗聲說道:“老夫叢蘭,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等處!我見爾等攻守有度,定是軍中操練過的,果然一問即知!今日爾等觸犯軍法,定斬不饒!”
    臥槽!原來是鳳陽衛所的另一個頂頭上司!
    叢蘭,字廷秀號豐山,資曆很深,是弘治三年進士,一生主要功業就是兜兜轉轉在邊關打轉,正德十年閏四月以戶部右侍郎總理漕運兼鳳陽等地巡撫,是大明典型的實幹型官員。
    在縣衙喝茶看報紙時,楊植從邸報中經常看到叢蘭的名字,舅舅在鳳陽斬十個流寇人頭得升百戶,那一仗就是叢蘭指揮的。叢蘭也武功高強,非常能打,常常頂盔摜甲親自衝陣。
    楊植於是膝行幾步向前說道:“原來是豐山公!豐山公明鑒,果然‘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可是,我等在徐州鬥毆,是有苦衷的!”
    叢蘭睜眼打量楊植幾許,又閉上眼睛。心中自動忽略楊植的苦衷,細細琢磨“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話,臉色不由得緩和下來,柔聲說:“原來是錦衣衛小校,你且站著說話。老夫問你,可曾進學?”
    軍戶、錦衣衛戶考中舉人進士的頗多,約占大明進士戶籍的六分之一,是以叢蘭並不奇怪,有此一問。
    楊植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小子明年有信心過小三關。”
    叢蘭眉毛一揚,說道:“平日製藝,且背一篇習作聽聽!”
    楊植回想一下,從《三年科舉五年模擬習題集》中選了一篇應景的文章背誦起來。
    “題目是:‘畏大人畏聖人之言’,我破題曰:人與言交畏,猶是畏天命之心焉。”
    叢蘭點點頭,說:“可以。”
    八股取士,考生要做經義、時務、策論等各幾篇文章,考官哪能看得那麽多。
    一般考官隻看經義文章,偷懶的隻看第一篇八股,更懶的考官隻看第一篇的第一句破題。考生隻要第一句破題切中肯綮,就基本上十拿九穩能中。
    題目是三畏,切合當前情形。楊植破題精準,可見是有真功夫,這水平做個秀才不在話下。
    叢蘭舉目四望,見跪倒一片的人群中還有一人站著,皺眉問道:“此為何人?”
    楊植回道:“此為鳳陽縣尊之師爺,是鬆江府的秀才。”
    叢蘭點頭招呼夏師爺過來,問道:“你們既是鳳陽班軍,為何在徐州與棍徒鬥毆?”
    楊植搶先回答說:“鳳陽中都守備太監丘公公與鳳陽縣聯手,於城南苗山開發琉璃項目為鳳陽軍民謀個出路。現鳳陽琉璃欲在徐州售賣,與博山貨衝突爾。我等不知總督亦在雲龍山,驚擾軍門大人,死罪。”
    夏師爺從楊植開始與叢蘭對話起就聽了真切,實在無法將眼前文質彬彬知書達禮的形象與剛才山腳下飛揚跋扈的山賊本色聯係起來!
    而且楊植回稟叢蘭的話中故意含糊其辭,暗戳戳地說是太監肆意妄為,還拉上鳳陽縣令為之背書,因為自己就在現場,很難不讓總督兼巡撫大人不產生聯想。
    叢蘭果然體諒了楊植的苦衷,歎道:“自中都一役後,我總理漕運事務較多,駐錫於淮安,久不去鳳陽矣!不料鳳陽竟有如此變化。”
    原來叢蘭近日巡視漕運,為躲清靜住在雲龍山興化寺,今日下山卻正遇見楊植與博山人講數,中軍官見楊植等人攻防有度,懷疑是徐州軍兵,這才下來喝止。
    這等破事在總督眼裏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懷疑有軍兵參與,叢蘭,甚至包括徐州府縣根本不會理會此事。
    楊植平白無故又在閻王殿前打了個滾,差點被當場誅殺傳首鳳陽八衛,郭雪郭大姐從此成為望門寡。想想不禁心中後怕,對叢蘭說:“叢軍門若是無事,我等先行告退。”
    叢蘭卻熟視楊植後問道:“你很能打嗎?”
    楊植不得已回複說:“家傳刀法,家父督促練功甚勤。”
    叢蘭又指著中軍官對楊植說:“你描述一下此人。”
    楊植不明所以,邊看中軍官邊道:“身長五尺五寸,臉上淡金色,雙腿羅圈,慣於騎馬,肩寬雙臂長,拇指有扳指,雙目如鷹,似是擅使弓箭。西北口音,應該是軍門大人從三邊帶來的老軍。”
    叢蘭頜首說道:“不錯,此乃韃官,老夫總製宣大軍務時所收的韃子。”然後對楊植不容置疑地說:“吾觀爾頗有偵緝之才,明日隨我南下。”
    上位者就是這麽頤指氣使。楊植懵懂應承,與夏師爺站立道旁恭送總督兼巡撫下山。跪倒的眾人見叢蘭一行人遠走才敢站起來,個個麵如死灰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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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山店主死裏逃生之餘,剛才聽得楊植與叢總督對話,遂咬咬牙說:“罷了,徐州府就讓與給你,但你也不能再往北去。”
    楊植大喜,當下讓淮安經銷商約請博山店主吃淄博烤肉,自己則帶著傷痕累累的一幹軍兵回到客棧準備南下。
    晚上夏師爺躺床上回想白天的事,似翻書一樣曆曆在目。他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三個字是:兩麵人!
    夏師爺翻身摸到靴子趿拉著穿上出屋,卻見隔壁的楊植也沒有睡,而是拿著一個酒壺,坐在天井的長條凳上,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夏師爺走過去,並排與楊植同坐一起,說道:“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楊植虎軀一震,驚訝地看著夏師爺的眼睛,試探地回答說:“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
    這踏馬回答是什麽!你白天嚇得發昏,現在還沒有醒過來嗎?
    夏師爺恨恨地說:“我原本以為你是評話裏龐太師、潘仁美一流的人物,今日觀之,你更像史書的操、莽之輩!”
    別裝了,你就是兩麵人,讓你這種人考中功名,大明王朝要敗在你手裏!
    楊植悠悠地回答:“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我們才認識多久,你就看透我了?”
    夏師爺不知說什麽好,勸道:“我輩自幼讀孔孟之書,學的是經世濟民之道,但要執中允厥,守正為心,才是正途。自古以來,聖賢莫不如此!”
    楊植卻笑著說:“從來如此,便對麽?”
    夏師爺心中震蕩,驚駭莫名,他沒有想到楊植會這樣回答!
    楊植卻又說:“現在評價我還早呢,我才隻是一個小總旗。今後的日子,誰也不知道。夜已深,且睡去。”說著站起來,揮揮手回房去了。
    夏師爺突然感覺楊植的背影孤獨又悲涼,他看著天井上的月亮,隻懷疑今晚是在做夢。
    次日鳳陽班軍的舟船跟著叢蘭大人掉頭南下,隔日又回到了準安府。
    叢蘭把楊植喚到總督衙門書房,屏退左右後說:“你去南京,要多留心江右商會。尤其要注意南昌商旅往來安慶、應天、蘇州、鬆江之間。”
    楊植低頭想了一下,問:“寧王欲反乎?”
    叢蘭苦笑:“世人皆知寧藩欲反,寧藩亦知世人皆知寧藩欲反。你既為天子親軍,負有偵緝之責,不可不防患於未然。”
    楊植父子倆上次從贛州沿江而下,袁守誠就說不要在南昌入境,以免惹上麻煩。以贛南巡撫王陽明、吉安知府伍文定、安慶知府張文錦等人說到寧王的態度,看來很多人都知道寧王在準備造反,這非常突破楊植的認知。
    楊植詫異說道:“怎會如此?我還以為寧王明麵偽作恭順,暗中策劃於密室,是一個兩麵人!他怎麽會把‘我要造反’四個大字寫在額頭上?”
    叢蘭聽到兩麵人這個詞愣了一下,旋即想明白其意思,笑著說:“個中緣由,一言難盡。你盡管去,抵達南京後,莫與南京錦衣衛說起此事。”
    楊植又問道:“若我偵緝期間,朝廷另派官員任鳳陽等地巡撫,我所獲情報是否交與接任巡撫?”
    叢蘭冷淡地說:“這個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事。”
    錦衣衛理論上是天子親軍,負有監控、偵緝之責,而錦衣衛監控偵緝的對象很大一部分就是文官。按規矩,文官是不能處罰、指揮、命令錦衣衛的。
    叢蘭對楊植說的這番話,隻是私人談話性質,或者說是叢蘭給楊植的一個建議。
    楊植滿腹疑雲,但兩人地位天壤之別,又不能交淺言深,話已至此,遂諾諾告退。
    叢蘭待楊植離開,麵有憂色佇立院中,眺望明月喃喃自語:“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豈可不未雨綢繆!”
    叢蘭於弘治三年參加進士科考,中的是三甲第三十八名,賜同進士出身。按大明文官的潛規則,他這一生就不可能清貴,隻能在地方上幹實事,升遷的天花板就是尚書到頭。
    寧王欲反之心昭然若揭,朝野上下幾乎人所共知。但是大家似乎都很默契,都在等待寧王舉反旗的那一天。尤其是南直籍貫的官員,態度更是曖昧。
    叢蘭是山東文登人,一生功業主要就是在三邊和地方打轉,沒有機會參與朝堂決策,不能理解東南籍朝士的心態,更不敢私下揣摩君父。
    寧王若反,必順長江東下占領南京建製分封,再切斷漕運,即使不能北伐登基,至少也能維持南北朝局麵。
    叢蘭想到此處,不禁打個寒顫。真踏馬心塞,這大明是我的不成?還不如去延安綏德跟那些粗人打交道,眼不見心不煩!
    從聖上到東南文官,個個都是兩麵人!隻怪自己進士名次太差,一直沒有見識過高層次的政鬥!
    得寫信給南京兵部尚書喬宇!
    楊植帶著三十班軍繼續南下,兩日後來到揚州府。軍兵無令不得入城,楊植令衛所幾個小旗不要在揚州停留,自己則和夏師爺,趙大張二留在江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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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上江都城裏轉一圈,對夏師爺說:“你聽說過敲竹杠嗎?”
    夏師爺莫名其妙,隻聽楊植恍然大悟地說:“是極,你們蘇浙人叫打秋風!”
    師爺當然知道打秋風是什麽意思,師爺就沒有不打秋風的!但這裏是江都,不是鳳陽縣!
    楊植並不解釋,拉著師爺直奔揚州鹽商會館。會館門口的門子見三名錦衣衛裝扮的軍漢闖進門來,剛想過來問話,被趙大張二掄起巴掌打開。
    楊植頭也沒回,直奔正堂,往椅子上一坐,用刀鞘敲著桌子大叫:“管事的呢?叫會長出來!”
    鹽商會長正在後院喝茶,聽到門子稟報,嚇得屁滾尿流趕過來,說道:“額正是鹽商會長,軍爺有什麽吩咐?”
    楊植斜眼睛看著會長,說道:“你們山陝人逃籍的很多,是不是都窩藏在你這裏?”
    鹽商會長打量四個不速之客,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地說道:“額們老西在揚州都是奉公守法,從沒有作奸犯科之事!”
    原來太祖高皇帝立國之初實行的是開中法,把東南地區的鹽引、茶引交給山西、陝西商人經營,山陝商人賺了錢後買糧交給西北邊防地區,以東南財富貼補西北,叫做開中法。
    因長途運糧消耗甚大,山陝鹽商往往在邊區招募軍民屯田,就地收購糧食交付邊關。但是明孝宗弘治時,時任戶部尚書的淮安人葉淇嫌開中法太麻煩,於是改為折色法。山陝鹽商在江南賺錢後直接向朝廷交銀子,由朝廷再把銀子撥給邊關,一來一去,朝廷每年可多得十幾萬兩銀子。
    揚州的鹽商都是山陝商戶,折色法也省了他們的事,不用費心費力派家人駐守山西、陝西張羅商屯之事,於是紛紛舉家大舉遷到揚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山陝黃土坡,哪有揚州自古繁華。
    手握鹽引就有吃不完的銀子,何必頭懸梁錐刺股去讀書!
    本來鹽商們也沒想過讓子弟科舉,對於逃籍不甚在意。何況如今大明遍地都是逃籍逃戶。
    但逃籍畢竟觸犯大明律例,真要較真還是很麻煩的。今天見錦衣衛上門,揚州鹽商會長心中有數,知道不能善罷甘休。
    夏師爺羞愧難當,自己雖然慣於打秋風,但是從沒有吃相這麽赤裸裸地難看!
    隻聽楊植冷笑連連:“你們鹽商表麵上奉公守法,實質上個個作奸犯科,都是我大明王朝的兩麵人!今天我要查上一查,看看你這鹽商會館到底是不是藏汙納垢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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