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點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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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塗老爺!”楊植驚喜地在客棧大堂叫住塗惟。“我在大街上看到你麵熟,不敢相認,跟著你來到客棧才確定了。”
    塗惟哈哈大笑:“不要叫我老爺,還是叫我塗哥吧。我剛從苗山工坊區回來,也在找你。來來來,到我房間來。”
    塗惟拉著楊植的手進了客房,從包裹裏拿出一疊書,說道:“楊小哥才華出眾,切不可因父母之命輕易放棄進學。我最近托人從南昌購入科舉精義,特贈與小哥。如果你父母還是不想讓你考科舉,我願意上門為你說項。”
    這年頭書本比較貴,特別是講義一類的資料,受眾少,印刷量小,讀書人多是手抄。整個江西省是科舉大省,京官一半是江西人,南昌、吉安兩府更是曆科進士成堆,名師名塾各有吃透八股製藝的門道。塗惟這些禮物不但所費不菲,而且誠心誠意。
    一首詩換來這麽多好處!楊植真心感動,對塗惟說:“塗老爺真有春秋古風。”
    塗惟笑著擺擺手說:“我一生之憾就是空有才華命運多舛,一直中不了進士。推己及人,看不得野有遺珠。楊小哥你莫貪圖貨殖之利,科舉才是吾輩正途。如果令尊不允,我以舉人身份跟令尊說道說道,應該有點用。”
    楊植回道:“承蒙厚愛,在下銘感五內。家父已經允許我科舉,我正在家苦讀,預備明年二月縣試。”
    說著,拉起塗惟的手向外走:“上次塗老爺做東,今天來到鳳陽,我來安排。”左右看看,又問道:“熊大哥呢?”
    塗惟說道:“老熊另外有事,沒有跟我過來。”
    楊植估算熊大哥應該回南昌練兵,按曆史記錄,寧王起兵在明年六月份,這個時候回去,過年後就要集結成軍。當即連呼可惜,與塗惟上了附近一座酒樓雅間,讓塗惟伴當在大堂就食。
    酒菜上齊後,楊植舉杯相敬,問道:“塗老爺,這次來鳳陽,可是看上鳳陽的琉璃?隻要你開口,我給你最好的琉璃器,最低的價,明天我就做個向導,帶你去龍興寺、韭山洞玩玩。”
    塗惟想了一下說:“楊小哥不必如此客氣,我來鳳陽已經呆過一段時間啦,想多走走多看看,考察鳳陽的產業。你也不必陪我,明天我還有事。”
    楊植也不再說,隻是勸酒,連道怠慢,賓主盡歡而散。
    塗惟和伴當回到客棧,一位訪客正在大堂等候。塗惟看了他一眼,訪客心領神會,跟著塗惟上二樓客房。塗惟揮手讓伴當出去,對訪客說:“老李,我今天下午去找你,你不在。”
    老李臉色黝黑,雙手布滿老繭,顯然是自小幹農活,麵目與淮河南北農民無異,唯獨一雙小眼睛目露精光,眼神靈動。
    老李不敢坐下,恭敬地回答說:“去西北鄉檢查發展教友的情況,回來才知道塗先生找我,連忙趕來了。”
    塗惟揮手讓老李坐下。老李拉過來一張凳子,偏著屁股隻坐了半邊,聽塗惟指點。
    “神道設教這種事,你要注意,要保持與大眾的距離,盡量少跟教友接觸,接觸的人越少越好。除了幾個護法,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是教主,要製造神秘感。”
    老李雖然不理解神道設教什麽意思,但話裏的其他辭句還是很清楚的,點頭說:“塗老爺教訓得是,以後我少拋頭露麵,傳教的事讓護法去做。”
    塗惟喝了一下午的酒,雖然此時水酒度數不高,但是也有些上頭,他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動,邊說道:“淮河南北,以徐州為中心,曆代大規模造反數十餘次,史家無不注意到,正是在這片黃淮平原上,崛起了多少豪傑,他們推翻了多少個王朝!
    當年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從濠州起兵,以五千鳳陽子弟大破前元四萬騎兵於徐州城下,軍威何其盛哉!
    此地英雄輩出,你要抓住機會!大明曆來有兩代勳貴,分別是開國勳貴、靖難勳貴,未來還有中興勳貴。你好好幹,到時候成為中興勳貴,保子孫後代富貴,與國同庥。”
    老李聽得熱血沸騰,心神激蕩,說道:“都是塗老爺的功勞!若非塗老爺指點教義,以彌勒佛為骨,以道家法術為肉,以儒家忠孝仁義為皮,本教非得被官老爺當成白蓮教打殺不可。”
    塗惟聽到不帶水份的吹捧,自矜地點點頭。“此乃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教中現有多少信眾,不得誇大,亦不可隱瞞,我要你說一個實數。”
    老李靜心計算一下,回答說:“自我以下有四大護法,十六名教頭,三十二名香頭,六十四名傳點師,每名傳點師有百名以上弟子,零零總總,應有二萬名信眾。除了鳳陽府,滁州府、濠州府、河南歸德府亦有點傳師在傳教。”
    這個數量不算少了,塗惟又問道:“教中錢糧如何?”
    “自塗老爺給了襄,啊襄助資金後,教眾捐獻踴躍,教中用錢糧扶危濟困,會定期向教眾公開賬目,以吸引觀望民眾信教。賬麵上做的是略有剩餘,實質錢財有千貫之多,糧食有數千擔,分散儲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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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正是紅花教創始人,當初寧王聽到老家濠州鳳陽有這麽一個小宗教組織,想想當年劉福通的明教紅巾軍,抱著“油多不壞菜”的心態試著與老李接觸,向紅花教注入兩輪天使投資。
    不料老李無師自通,熟練掌握保險公司、傳銷組織、p2p金融機構的本質,僅幾個月功夫就把紅花教做得風生水起,寧王這才重視起來。
    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吳中士紳都是讀書人,精明得一塊銅鈿恨不得掰成兩塊花,在大勢未明之前,輕易不站隊,那老家人的紅花教就是值得收編的。於是寧王派了手下情報總監塗惟把紅花教的原始教義進行刪除改編,以利於傳播。反正我華夏對於宗教來者不拒,出儒入道、出道入釋也是平常事,廟裏佛祖、太上老君、孔夫子坐一起並不鮮見。
    紅花教本經這麽一改,成功地引起了一些識文斷字受過正統儒家教育的鄉村知識分子的興趣。正所謂群眾的創造力無窮,他們以話本、歌謠的方式編出好幾本紅花副經書來。
    老李見塗惟思忖不語,又低聲道:“塗老爺,本地習武成風,人拉出來就可成軍。什麽時候動手?”
    塗惟冷靜下來,看看老李說:“這個不是你可以打聽的。你回去先宣傳末日即將來臨,彌勒佛不久現身,凡參加紅花教的信眾可入天門,先醞釀氣氛再說。”
    見老李如聞綸音,不斷點頭稱是,塗惟得到了舉人老爺的階級自豪感。他揮揮手說:“趁著還沒有閉城門,你且回去。我說的話你要牢牢記在心裏。我們做的是大事,先拉人頭壯聲勢,信眾越多越好。但平時潛移默化教眾即可,明麵上不要跟官府做對,官府征糧征役,紅花教要多多配合官家,行事不可操切。記住: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老李似懂非懂,但主題思想能明白,他說道:“好,我這就回去,讓點傳師多拉信眾。”
    楊植喝了兩時辰的酒,回到家用冷水洗把臉,袁守誠見他滿身酒氣,不滿地說:“讀書就讀書,不要三心二意,又辦工坊又辦差。以後錦衣衛的差遣有我應付!我一個試千戶,不比你門路廣,手下多?今後你動動嘴就行了,不要出門。”
    楊植愉快地接受了庭訓,對便宜老爸說:“好,以後我盡量不出門。爹爹,你去把趙大張二找來,我有事吩咐他們。”
    撿來的便宜兒子把爹爹當成跑腿的!袁守誠很不滿,在馮氏嚴厲的斥責中不得已去找趙大張二了。
    楊植見趙大張二這兩個哼哈二將氣喘籲籲地跑來,招呼他們坐下,和藹可親地說:“你們跟了我那麽久,有沒有想過立功升職?”
    趙大張二喜出望外,兩個沒薪水的小餘丁,隻能等正在壯年的父親退休頂替,很想轉正呀!
    “明天你們辦一個新身份,去臨淮打聽一個紅花教,最好能加入教會,怎麽加進去,自己想辦法。”
    第二天趙大張二打扮成貨郎模樣,來到臨淮縣西塗山門外的廣運橋邊,兩人在路邊找一個茶攤坐下要了大碗茶,就著熱茶慢慢吃著麵餅,聽著喝茶客閑聊。
    臨淮縣在鳳陽縣東邊,距鳳陽縣不遠,同屬鳳陽府管轄,因臨近淮河是一個重要的水路樞紐,曆朝在此設臨淮關,於是因關得縣名。
    因為是水路樞紐,此地來往客商頗多,也是一個信息、資金中轉站。
    年關將至,茶攤來往歇腳收賬的、販年貨的小商販絡繹不絕,他們也像趙張二人一樣,花一個銅子買碗熱茶,或泡上炒米或就著熱茶吃點幹糧,邊吃邊聊,交換各地的信息。
    隻聽一個商販說道:“最近淮河上興起紅花教,扶貧濟困,好些人加入教會。我家鄰居的舅舅,他的親家也入了教,前些時候生了痢疾,教裏給他花二百銅板請來大夫,又派教友悉心照料,半個月就好了。”
    這個年代痢疾又叫惡痢,患者經常因此死去。聽到加入紅花教不但互幫互助,而且教會還資助教眾就醫,眾人嘖嘖稱讚,當下也有其他商販講起自己關於紅花教的聽聞,內容也大同小異。
    趙大哼一聲,說:“我才不信有這麽好的事。說書先生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互不認識的人!”
    旁邊一個商販聽不下去,駁斥趙大說:“你這樣的人,天性涼薄。自己自私自利,以己度人,所以相信這世上沒好人。”
    張二幫腔說:“我也不信。如果紅花教真像你們說的那樣好,那我也加入罷!可是你們都是傳聞,未曾親眼目睹。以訛傳訛也未可知。”
    商販中有兩人挺身而出,說道:“我們可以做證,這幾位兄弟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就加入了紅花教,教中事務確實如這些兄弟所說。”
    趙大張二不禁上下打量兩人,兩人坦然受之。張二見狀說:“既然兩位兄弟在教,想來自我吹噓也未可知。”
    那兩人氣得滿臉通紅,喝道:“空口無憑,眼見為實!我等信奉彌勒佛,修的是未來的福份,從來不說謊!今天帶你們去見識見識,你們就知道我們所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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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大張二說:“去就去。我們也是讀過幾天社學,識文斷字,又走南闖北,想騙我們沒有那麽容易。”
    旁邊的商販們嗤笑說:“能出門做生意哪個不是讀過社學,識文斷字也值得拿來顯擺!”
    趙大張二被煞了威風,也不言語,把麵餅吃完,對那兩個商販說:“走走走,今天定要開開眼界。”
    在身後眾人的嘲笑聲中,趙張二人被兩個商販領著穿過廣運橋進了臨淮城,來到城牆邊的一座院落裏。
    院子外看著平常,進去才看到屋子裏好些個人,人人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聽一位坐在矮炕上的師傅布道。
    師傅穿著白麻衣,五絡須髯,聲音清越,正說道:“人生在世,當以忠信為本。何謂忠?忠於天命,忠於佛祖,不可有二心……”見商販帶兩個陌生人進來,停住講話,說:“潘、楊教友帶客人來參觀我教?”
    商販不忿地說:“這兩位鳳陽縣來的貨郎對我教語出不敬,說是騙子,是以帶他們來見識一下。”轉身對趙張二人介紹:“這位是吾紅花教的點傳師薛師傅。”
    點傳師薛師傅並未發怒,嗬嗬笑著說:“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世人為名利所惑,對紅花教不了解,不足為奇。”
    薛師傅說著站起來,邁動步伐,來到趙張二人麵前,打一稽首說:“在下賤姓薛,兩位兄弟叫我老薛即可。我帶你們看看我教,可否?”
    趙張兩人不由自主點點頭,薛師傅示意他們跟過來,帶著趙張二人向旁邊屋子走去。
    鄰屋裏則是幾個小乞丐躺在炕上,頭上貼著白毛巾,想必是正在病中。趙大走過去摸摸其中一個乞丐的額頭,果然在發燒。
    張二疑惑地說:“我大明官府有卑田院,收容鰥寡孤獨和乞丐;也有濟慈院,有大夫免費為窮人治病開藥,何勞紅花教多此一舉?”
    薛師傅歎道:“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如果藥能醫不死病,那世界上就沒有窮富了。既然是良醫良藥,那麽就貴。濟慈院怎麽會有良醫良藥呢?”
    這個道理倒是沒問題,趙張二人聞之默然點頭。
    趙大突然問道:“那如果加入紅花教,本人、親友得病了怎麽辦?”
    薛師傅莞爾一笑說:“非教徒的乞丐、窮人,吾教都能給他們治病,何況入了教的兄弟姐妹?”
    趙大張二對視片刻,張二說道:“薛師傅,我想入教。”
    雖是寒冬臘月,但薛師傅如春風拂麵,說道:“如果隻是為了能免費治病,那加入吾教就是其心不誠。你們先去聽聽我教教義吧。”
    說著薛師傅又帶著趙張二人繞院子裏的廂房看了一圈,裏麵有飯堂、有傳經室、有懲戒室,有醫務室,正屋當中供著一尊彌勒佛像,供桌上點著線香。
    薛師傅進了正屋,立刻在佛前頂禮膜拜,口中念念有詞禱告,趙張兩人麵麵相覷,也跟著跪在佛前叩首。
    禮拜完畢,薛師傅把趙張二人又帶回最初進來的傳經室,早有信眾給他們放好蒲團,兩人跪坐蒲團上,聽薛師傅傳經。
    薛師傅邊講邊提問,鼓勵信眾暢所欲言。一個時辰後講經結束,信眾與薛師傅拜別,各自離去。
    薛師傅留下趙張二人,問道:“聽了傳經,對紅花教有什麽認識嗎?”
    趙大想想說:“一入紅花教,當對本教忠,對教主忠,對師傅忠,對教友忠。全身心投入本教。”
    薛師傅微微頜首,又對張二說:“你的認識呢?”
    張二回答說:“一入紅花教,自然是要信。相信教義,相信教主,相信師傅,相信教友。”
    薛師傅神色驚訝說道:“兩位兄弟真是有靈根有悟性!剛聽傳經就領悟到吾教精髓,加入吾教,日後前途無量,在天堂中至少也是一個丞相、將軍的位置。”
    趙張二人更不懷疑,異口同聲地說:“請薛師傅指引,我們要入教。”
    薛師傅說道:“要入教先登記,再交納二十銅板。以後你們每個月的收入交一成給教會。”
    趙大遲疑地問道:“二十個銅板,這麽貴呀?”
    薛師傅看看兩人臉色,和藹地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二十個銅板是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進入到一個廣闊的平台,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
    薛師傅頓了頓,又說道:“窮人有五大思維誤區,如省錢、狹隘、小農經濟等,覺得自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不肯借力、不想花錢,對自己省,對別人摳,弄得沒人待見!”
    見趙大張二被pua得臉紅,薛師傅給他們指出一條明路:“你們加入紅花教,教中的兄弟姐妹都是你們的客戶,大家互通有無,互相支持,生意自然會做大。今天帶你們進門的潘、楊兩人,也是貨郎,你問問他們,現在的生意比以前多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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