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其言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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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十日,北京的氣候依然寒冷,紫禁城西邊的太液池上結著一層厚冰。西北風從高原沙漠吹來的黃土塵,聚集在京城上空,整個北京城幾成黃昏。
    太液池邊的豹房寢宮裏,生著好幾盆木炭火,近侍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外屋的小火爐在煎著藥。
    正德形容枯槁,臉龐比去年此時清減了一大圈,眼睛都凹下去了。他半躺床頭,不住咳嗽。
    自從上次到院子裏走了幾步,正德就幾乎氣力全無,連飲水、吃飯都要近侍喂食。
    寢宮不大,三名近侍小黃門輕手輕腳,時不時擦拭桌上塵土。這時寢宮外傳來敲門聲,一名小黃門猶豫地看了看正德,見正德點點頭,便走到外屋打開門。
    司禮監太監魏彬抱著一疊奏疏帶著一陣冷風踅進屋內,他衝小黃門笑笑,徑直進入內室,跪拜後稟道:“皇爺爺,這是今日通政司送來的奏疏。”
    正德喘息兩下,聲音沙啞問道:“可有什麽大事?”
    魏彬叩首:“稟皇爺,無甚大事。隻是梁大學士上乞骸骨;另外,禮部在正月十六日請旨,皇爺下令於二月十五日的殿試,是不是讓內閣和禮部開始準備了?。”
    正德閉上眼睛想了一會,說道:“可以讓吏部尚書羅欽順加遞補內閣,另讓兵部尚書王瓊轉遷吏部尚書,兵部侍郎王憲升為兵部尚書。”
    “殿試嘛,”正德猶豫了一下,“改為三月初一。
    其他一應瑣事,交與內閣楊先生處置。”
    按製,正德確實可以直接下中旨任命閣臣及吏部尚書,但是兵部尚書的任命就由不得正德,必須要走廷推流程。
    魏彬並沒有在此事上較真,又叩拜道:“請聖上草旨。”
    正德喘息道:“朕,朕現在寫不了詔書,你去找楊先生傳朕口諭,讓他替朕草詔。其餘奏疏交與內閣處理。”
    魏彬答應一聲,令司禮監小宦抱著奏疏,跟隨自己穿過西華門來到文淵閣。閣中隻有三名相公,梁儲上了乞骸骨的奏疏後,就按潛規則在家等正德挽留,後麵還有再求退休,再挽留,最後給一堆榮譽恩賞,風光謝恩的流程。
    魏彬把正德的口諭說了一下,楊廷和愕然片刻,回道:“此乃亂命,祖宗自有法度,即使是聖上中旨,亦得有個書麵憑證!內閣憑什麽依司禮監一句話即起草詔書?”
    踏馬的真是多事,狗屁的祖宗法度!什麽非翰林不得入閣、閣臣必掛尚書銜、詔書非內閣不得起草、四品朝臣非廷推不得上任等等,太祖太宗時哪有這些規矩!
    魏彬忍氣吞聲,陪著笑說:“聖上不豫,寫不了中旨。楊老先生是看著聖上長大的,隻當幫皇爺爺一個忙。”
    楊廷和看看蔣冕、毛紀,冷著臉對魏彬說:“吾等閣臣職居輔導,地住最親,任遇既殊於外廷,恩義實同於父子!
    但是,聖上起居之節,不得與聞;食飲之詳,內閣無從候問!隻有你司禮監魏公公最清楚!你魏公公如何侍候聖上的?”
    說著,楊廷和拿起一份奏疏,啪地拍在魏彬麵前,厲聲道:“刑部給事中顧濟那日見有四名女子被召入豹房,上疏勸諫聖上‘其餘淫巧雜劇之伎,傷生敗德之事一切屏去,則保養有道,聖躬不患不安矣’。”
    魏彬看過顧濟的奏疏。那奏疏前麵一段引用漢高祖病重時樊噲說起趙高這個舊典,要求正德排斥太監近侍, 讓大臣及給事中每天派兩人入值正德寢宮,檢查正德的起居動靜,監測正德的膳食藥餌。
    顧濟這個給事中仗著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經常上疏指點正德的私生活,時不時教育正德多跟皇後敦倫、多去看昭聖皇太後,不要帶一些來曆不明的女人進豹房。
    魏彬當然比內閣先看到顧濟的奏疏,奏疏暗示當今太監們是趙高,欲行始皇帝臨終之事,當時魏彬就氣得渾身發抖。現在聽楊廷和這麽說,眼淚不禁流出來,哽咽道:“楊老先生,這叫我怎麽去回複皇爺爺!”
    楊廷和令中書舍人收下奏疏,對魏彬一拱手道:“此事不急,聖上春秋鼎盛,料想聖躬不久即可康健,等聖上龍體稍安再議此事。”
    魏公公沒奈何,空手離開文淵閣回到豹房,卻見衛德已經昏昏睡去,隻能又回到司禮監。
    正德昏睡的時間不長。他朦朧中感覺有人握住自己的手,睜開眼看時,卻見王滿堂坐在床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手背。
    正德一陣恍惚,問道:“娘,我在哪裏?”
    王滿堂慈愛地看著正德說:“你在豹房。”
    正德使出力氣搖搖頭,想了一下,驚聲說:“娘!快走,不要在皇宮裏!”
    王滿堂的心一沉,柔聲細語道:“孩兒寬心,我們不在皇宮裏。娘哪兒也不去,就跟你在一起。”
    說著,王滿堂遞過一顆紅色藥丸,說道:“這是吳太醫剛才送來的朱砂安神丸,他告訴娘,裏麵的紅汞很純,是他親自用水銀煉出來的,可解失眠多夢、心慌心悸、情緒煩躁,孩兒一直都是一日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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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兒別動,娘來喂你。”
    說著,王滿堂把藥丸遞到正德嘴裏,再端過一杯水,用嘴試試水溫,然後把正德摟在懷裏,喂正德和水吞下朱砂丸。
    見正德過了一會兒,臉色平靜又睡了過去,氣色也好多了。王滿堂輕輕拍著正德的背說:“娘從小被轉賣了三次,卻最後生下來一個天子,娘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娘的福氣一定會帶給你。”
    魏彬二月份又來了幾次,但是正德似乎忘記了很多事。有時甚至於上次說過的話,下次魏彬再來時,正德就不記得了。
    魏彬懷疑正德得了離魂症,偷偷地向張永報告了正德最近健忘的事。張永不以為然,說道:“人在病中,健忘是很常見的事。司禮監最近工作繁重,你還是多把心思放在政務上!”
    幸好大明的政治體製已經非常完善,隻要內閣直接與司禮監對接,內閣對奏疏票擬,草詔,司禮監用印,沒有皇帝也能照常運轉。
    這段時間,上疏要求立儲以安國本的大臣越來越多。內閣對這些奏疏都沒有票擬,又送回司禮監。
    時間到了三月,氣候突然暖和起來,湖水已然解凍,太液池的柳樹也長出來嫩綠的芽芽,迎春花、榆葉梅綻放爭豔。
    在明媚的春光裏,人的心情也會好起來。聽說皇爺的身體轉好,飯量較上個月大了許多。
    魏彬的腳步輕快,又一次來到豹房,這次是為了殿試的事。原推遲到三月初一的殿試顯然又要推遲。
    黃沙漫天的日子已經過去,寢宮裏的門窗常開著。屋裏空氣清新,沒有過去不明不白的氣味。
    正德在近侍、吳傑等幾名太醫專注的目光下,慢慢地在院子裏走動,當魏彬向他匯報近期的奏疏時,正德依然不記得許多事。
    “殿試?”正德努力回想著。“上次朕答應的是哪一天?”
    魏彬小心翼翼地回稟道:“皇爺爺上個月說三月初一舉辦殿試,今天已是三月初十了。”說著,偷眼看了看正德。正德的臉較上次來的時候胖了一些,臉上也沒有灰暗之色。
    正德甩了甩手,很快定下殿試日子:“那就三月十五吧!到時候朕親臨文華殿。”
    魏彬喏一聲,本想提醒一下梁儲致仕,羅欽順遞補的事,但是想想又不急於一時,便叩首後倒退著出了院子。
    正德今天的政務算是處理完了,他繼續低頭在院子裏走動,試著想起一些往事。
    這時院子的側門開了,夫人笑吟吟地走進來說:“春暖花開,萬物複蘇,陽氣生發,聖上的腳步比前幾日輕健多了。”
    正德張開雙臂擴了擴胸道:“朕從未感到春天有這麽好!等殿試完後,朕與夫人出西直門,我們左牽蒼鷹右擎黃犬,到海甸追逐狡兔去!”
    夫人笑靨如花,說道:“聖上這幾日胃口大好,賤妾做的大同菜可對聖上的口味?”
    說起吃食,正德似乎想起什麽,皺著眉頭凝神思考,口中說:“越是近期的事,反而記不太清,這兩個月睡覺太多了。”
    夫人不敢打擾,靜靜地等著正德。
    正德在院走了一圈,終於想起來了:“去年在揚州,夫人說要給我做揚州湯圓!我自離開揚州後就沒有吃過湯圓,連元宵節都是吃清湯寡水的掛麵。”
    夫人咯咯笑起來道:“好好,妾今天就讓內監拿些糯米粉、玫瑰糖來。”
    春天孩兒臉,一天變三變。兩日後一波寒潮從西北而來,前幾日才脫去的衣服,又被人們穿在身上。
    三月十四日,丙寅。
    正德一大早就感覺不適,早上起床後就頭暈眼花,渾身滾燙,還吐了一口血。
    屋裏生著了炭火,正德感覺渾身冷得發抖,吳傑等幾名太醫被近侍從寢宮外緊急喚來,煎了柴胡湯給正德服下,服侍正德睡下。
    正午時分正德醒來,燒已經退去了。他一時想起很多事,神情亢奮起來,對近侍說道:“快去叫楊先生、張永過來。”
    楊廷和聽到太監傳喚,急匆匆從文淵閣趕過來,見張永已經在寢宮外等候,兩人也沒有交流,急步跟著太監進入寢宮直入內室。
    楊廷和還是第一次進入正德的寢宮,他低頭不敢亂看。內室裏有令人很不舒服的氣味,那是將死之人身上經常發出來的。
    正德見楊廷和、張永進來行畢朝常禮,說道:“楊先生,朕時日無多矣!你且坐下,替朕草詔,張永用印。”
    楊廷和、張永跪在地上,聞言如遭雷殛,失聲喚道:“陛下!”淚水奪眶而出。
    正德歎息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螣蛇乘霧,終為土灰。朕涼德藐躬,到世上這一遭,是走到頭了。你們起來,莫要耽誤正事。”
    楊廷和、張永兩人擦擦淚水站起來,近侍早已準備好了紙墨筆。
    楊廷和提筆坐下,隻聽正德喘口氣,說道:“益王與朕同輩,其長子年已長成,賢明仁孝,當立為東宮儲君,繼承大統。”
    正德頓了頓,等楊廷和寫完,又說道:“寢宮東側婦人王氏諱滿堂,可立為後,尊號為慈聖皇太後。”
    楊廷和愣了一下,筆鋒一撇差點寫出框架,趕緊收斂心神,依禮又接著寫下去。
    “寢宮西院劉氏良女,令其歸大同夫家……”
    “朕北幸南巡,見軍屯多被士紳侵占。朕即位當年軍屯止剩十六萬頃,朕這十年收回了十萬頃……”
    正德把立太子、立後、收回軍屯、外四家北征等幾件自己未竟之事說完,聽楊廷和手捧草詔讀了一遍,點點頭,從床頭拿起自己的印章哆哆嗦嗦蓋在草詔上,說道:“楊先生製詔去吧,司禮監用印!”便昏迷過去。
    楊廷和、張永跪下叩首道別,兩人退出寢宮。
    走到豹房外,楊廷和緊盯著張永,把手上的草詔慢慢撕成幾片揣入懷中,見張永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張永咬咬牙,對跟著自己來的幾名奉禦說道:“跟我來。”說完重新進入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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