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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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早上聽到正德發燒的消息後過來寢宮內室,此時正德已經睡下。夫人摸摸正德的額頭,見燒已經退去,便回到自己的宅院,為正德做湯圓。
    湯圓的做法非常簡便,用糯米粉加入滾水捏成團,中間放入玫瑰糖為餡,到鍋中煮上片刻,便可以食用了。
    夫人拿個小碗盛上四個湯圓,正要向寢宮走去,院門被一把推開,張永領著幾個奉禦直接闖了進來。
    正德自大同納了夫人後,對夫人寵冠一時,飲食起居日夜不離。江彬等邊將幹兒子們以皇義母稱之,張永等隨侍太監們以貴妃視之,稱為“娘娘千歲”,從來不敢在禮製上有所懈怠。
    正德南巡期間,夫人與張永經常見麵,互相都很熟悉。夫人手捧湯圓,見張永貿然而入,這時她才發現平時比她矮上一頭的張永,站在自己麵前,居然擋住了日光,其身材高大魁梧與宣大邊將無二。
    張永麵無表情,眼睛看向天空,以內相的氣勢淡淡說道:“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劉良女,咱家有好生之德,不想與你弱女子為難。即日起,你回大同去,今後沒有豹房了!”
    夫人手一抖,瓷碗掉落地上,湯圓四散滾去。
    張永自進院子起就沒有看過夫人一眼,說完話即轉身離去。
    夫人屋裏另有兩名服侍夫人的宮女,她們見張永走後才敢從屋裏出來,小心地到院門外看了看,把院門關上,站在庭院中看著夫人。
    夫人看著宮女,柔聲說道:“你們跟了我幾年,服侍我盡心盡力,屋裏有聖上賞賜給我的珠寶首飾,你們都拿去分了吧!”
    兩宮女大喜,跪下叩首後問道:“娘娘不拿些珠寶回大同麽?”
    夫人眼看著地上的湯圓,漫聲吟道:“妾身又白又勻稱,哀與山河共浮沉。搓圓捏碎隨人意,唯守丹紅一片心。”
    說著,夫人把身上衣服的帶子、袖子、上衣、下裳一一打結:“兩位姐姐來幫我一下,把我身後的衣佩、領口綁起來。”
    張永從豹房出來後直奔慈慶宮,一見昭聖皇太後,跪倒嚎啕大哭道:“啟稟聖母,聖上龍馭賓天了!”
    昭聖皇太後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聞聽此言,亦是驚得站起來,在屋內走動幾步,顫聲問道:“可確實麽?”
    張永再三叩首,哽咽著說:“聖上早起不豫,雲朕疾殆不可為矣!即令近侍陳敬蘇近並張銳召奴婢前往,奴婢到達寢宮,聖上已口不能言,目視奴婢,溘然長逝!”
    昭聖皇太後身子晃了兩晃,身邊宮女趕緊上前扶住。太後以袖掩麵,哀歎道:“吾兒英年早逝,老身福薄,白發人送黑發人!”說著,抽泣起來。
    張永跪在地上等太後哭完,又叩首道:“皇明自有法度,如今聖上遺詔未立,宜召內閣楊先生先擬定遺詔,以安天下之心。”
    聽聞聖上賓天,太後相召,楊廷和及蔣冕、毛紀急急趕往慈慶宮,五人見麵又哭了一陣。
    楊廷和身為首輔,先冷靜下來,稟道:“聖母!按祖宗法製,宜先移殯於大內!”然後對張永說:“張老公,快去移殯,莫使龍體不安!”
    太監是皇帝家奴,隻有皇帝才能使喚張永,何況正德對太監及幹兒子非常護短。張永身為與楊廷和身份對等的司禮監大太監,聞言張張嘴,猶豫一下,見昭聖太後沒有作聲,於是答應一聲,倒退出了慈慶宮。
    兩個時辰後,紫禁城內敲響景陽鍾,此時外朝百官正在下值的路上,聽到鍾聲都猜到了結果,皇親、勳貴、四品以上京官及科道言官紛紛湧到左順門前,按職位排好。
    內閣四閣老已經在左順門等候了。眾官禮節性哭過後,張永從宮中出來宣讀正德遺詔:“朕疾彌留,儲嗣未建。朕皇考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年已長成,賢明仁孝。倫序當立,已遵祖訓,兄終弟及。
    之文告於宗廟,請於慈壽皇太後。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廟,君臨天下。”
    大明朝廷的二品掌印官隻有七個,即排在最前麵的外朝六部尚書、左都禦史,號稱七卿。有時亦把稍低級別的通政司的通政使,大理寺卿加進去,號稱九卿。
    這九卿掌管著大明王朝的意識形態建設權、行政權、兵權、司法權、監察權,理所當然站在官員的第一排,隻是通政使、大理寺卿兩人站的位置稍微靠後一些。
    張永讀完遺詔,眾官站起來麵麵相覷,互相大聲議論起來。刑部給事中顧濟排眾而出,大聲問道:“請問張大太監,聖上是如何崩殂的?”
    這是所有人關心的問題,按法製都要告之群臣。張永帶著哭腔說道:“頭天晚上,聖上大漸,今晨醒來已有回光返照之兆。
    此時豹房寢宮內,惟太監陳敬、蘇進二人在左右。聖上對他們說:朕疾,殆不可為矣!爾等與張銳可召司禮監官來,把朕的意思傳達給皇太後,曰天下事重,請皇太後與內閣輔臣議處。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誤!非汝眾人所能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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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上說完後,即駕崩而去!陳敬奔到司禮監告訴咱家,咱家到豹房見過聖體,奔於慈慶宮告之聖母,聖母乃命移殯於大內。”
    眾官聽後默然,流程上是沒有什麽問題。這時慈慶宮一名太監也出現在左順門,宣讀太後懿旨:
    “皇帝寢疾彌留,已迎取興獻王長子厚熜來京嗣皇帝位。一應事務俱待嗣君至日處分。”
    眾官跪接太後懿旨。但是大家心中有數,嗣君絕對不是正德指定的,正德病入膏肓那麽長時間,宗親那麽多,正德的侄子輩有幾十個,要定嗣君早就定下來了。大家好奇的是為什麽內閣會選正德的堂弟繼承大統,那正德就絕後了。
    兵部尚書王瓊怒發衝冠,站起來問道:“張大太監,這嗣君是怎麽定下來的?”
    這是另一個眾人最關心的問題。張永解釋道:“聖上大行後,咱家稟告聖母,聖母即命楊廷和老先生等閣老議論所當立者,內閣議定之後關白太後,太後應允的。”
    王瓊再也忍不住火氣,排開幾名尚書衝到四名閣老麵前,厲聲喝道:“決定誰當皇帝是小事嗎?吾等九卿為什麽事先不知道?”
    正德遺詔與張永所述互相矛盾,張永說嗣君是內閣議論後選定的,正德遺詔說正德臨終前指定的。不過大家都知道大明王朝自太祖高皇帝後的列祖列宗,其遺詔都是內閣寫的,這是朝廷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所謂的皇帝自我評價,體現的是當時內閣的意誌。
    所以太祖之後的皇帝都要巴結內閣,否則皇帝崩後,對著天下人發詔書把自己臭罵一通,那自己躺棺材板裏都會睡不著。
    無論如何,這個潛規則不能像王瓊一樣當眾撕破臉皮公開議論,即使內閣沒有讓九卿參與立嗣君:官老爺是靠體麵吃飯的。
    日你個先人板板,王八蛋!
    楊廷和等四名閣老麵無表情,冷漠地看著麵前張牙舞爪的王瓊。王瓊愣住了,回頭把其他五名尚書和通政使、大理寺卿一個一個看過去,卻見其他八卿有的低頭盯著地上螞蟻,有的抬頭望著天上流雲,有的轉過頭去與身後的官員打招呼。
    王瓊氣勢頓挫,神情沮喪,又看向科道言官那一堆人,卻見科道言官們交頭接耳,並沒有人站出來支持他。
    原來小醜竟是我自己!
    王瓊不知所措之際,宮裏又出來一名太監替王瓊解了圍,眾官紛紛跪下接正德的第二份遺詔:令太監張永、武定侯郭勳、定邊伯朱泰、兵部尚書王瓊選各營馬步官軍防守皇城四門,京城九門及草橋蘆溝橋等處;錦衣衛東廠及巡城五禦史日夜巡邏。
    這些都是皇帝駕崩後的正常流程,眾官無話,接旨後天色已黑,遂紛紛散去。
    王瓊回去後換上便裝戴上大幨帽,從後門出去偷偷跑到羅欽順家中。
    王瓊的下線是王憲、王陽明,羅欽順是個孤臣沒有下線,唯一弟子是楊植,而楊植與王陽明交好,所以王瓊與羅欽順就理所當然地有共同語言。
    見到羅欽順,王瓊抱怨道:“羅整庵!你是外朝之首,今天左順門外,如果你站出來支持我,那我就不會孤掌難鳴,當眾下不來台!
    他們司禮監、內閣趁聖上賓天,沆瀣一氣,把持朝政!那楊廷和老王八蛋與廢立君主的操、莽有什麽兩樣!
    聖上恩寵我們兩人,你忍心看到聖上絕嗣?”
    羅欽順苦笑一聲說:“你也是曆宦多年,遺詔今日已公諸於世了,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現在代表皇家作主的隻有聖母,至少聖母是支持他們的!
    我那個不肖弟子上個月寫信給我,說聖上病重,已經不能處理政務。我胳膊拗不過大腿,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頭!既定事實,隻能接受!”
    幾天之後,正德第三份遺詔出來了:外四家軍兵各回原鎮;豹房軍兵改由禦馬監統領;豹房拆除。
    豹房是整個太液池從北至南的一大片建築區的統稱,大約有二百間房,拆除的隻是正德的練兵場、鬥獸場、外番人員宿舍、寢宮。
    北京城裏通河、搬運、拆遷等工程通常由京營士兵來做。他們在寢宮旁邊的一個小院子發現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她孤零零一個人,渾身發臭,卻自稱為後。
    老婦人見到京營士兵時,不住叨嘮道:“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在皇宮大內是人吃人,我不知道在豹房也這樣!
    我還以為我運氣好。但是你們說,爹娘都不要我,我從小被轉賣了三次,怎麽可能運氣好!我真傻,我不應該生兒子的……”
    京營士兵莫名其妙,上報上官,上官又報給司禮監。司禮監經查宮女檔案,發現該婦人來自浣衣局,是大行正德皇帝調來給自己洗衣服的。於是司禮監又把該名老婦人送回浣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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