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主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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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的鄉試地點在各省貢院,由三個人負責:提調官、主考官、監考官,當然主考官手下還有輔助的閱卷官。
    鄉試會試所指的官,並不是吏部、兵部所定編製,而是一種臨時差遣。
    各省鄉試的提調官是省城知府,南北直隸的提調官當然是比知府高一品的應天府順天府府尹,負責考場的後勤工作;
    鄉試主考官由朝廷派翰林院七品修撰、編修、甚至於派資深科道言官、六部五品官員到各省主持考試,但南北直隸的主考官高一品,派的是五品侍讀、侍講學士級別的翰林;
    鄉試監考官是各省提學副使,但南北直隸的提學高一品,稱為提學禦史。
    南直鄉試由應天府尹坐中調度,應天府衙役搜撿、巡場、安保。南京錦衣衛負責監控考場內外,很有機會出入考場,傳遞信息。
    楊植想到此處便問:“具體來說,你打算怎麽幫我?”
    吳大人俯身過來,耳語道:“你可以在考場外找一個槍手替你做題,我派人給你傳進去。衙役皂隸是賤役,錦衣衛隨便找個由頭搞死個衙役輕輕鬆鬆!我讓應天府錦衣衛叫一個巡場衙役直接把答案傳給你!”
    這是什麽餿主意?你們懂什麽權謀、大智慧?
    幾年前我就說過錦衣衛不應該看那些低層文人寫的諜戰、官場權謀話本小說!他們自認為布局精妙環環相扣驚心動魄,卻不知道計謀鏈長,涉及人數多,每個環節出一個意外對自己都是滅頂之災!何況隻要任何一個人把作弊事情泄露出去,大家都得充軍大同!
    “吳大人,謝謝你的好意!我認為這些盤外招都沒有用!最後決定我能不能中舉的是閱卷官,而不是應天衙役、南京錦衣衛!”
    都指揮使聞言唉聲歎氣,為自己幫不上忙而內疚不已。
    “謝吳大人,我先回去吧!我得趕緊好好學習!”
    嘉靖是大明曆朝最好好學習的皇帝,但最近停了一次經筵,因為內閣大學士袁宗皋去世了。
    袁宗皋是嘉靖的授業恩師,自嘉靖牙牙學語就陪伴他長大,教他讀書做人的道理,在嘉靖最無助的時候給了嘉靖最堅定的心理支持。
    可惜天不假永年,袁先生自來到北京後就因水土不服而病魔纏身,但為了替嘉靖占住文淵閣的坑而勉力支撐,直到油盡燈枯。
    嘉靖深感內疚,除了輟朝三日並下旨褒揚袁先生,還偷偷哭了幾次。自己才十五歲未成年,連續兩年父親、恩師就離開自己,這讓嘉靖有一種人生無常的幻滅感。
    “息精息氣養精神,精養丹田氣養身。有人學得這般術,便是長生不死人!不知道世間有沒有長生訣,使人壽比彭祖?”
    嘉靖心事重重走入文華殿,今天是六月二十二的固定經筵日。
    內閣大學士楊廷和、蔣冕、毛紀、費宏;吏部尚書喬宇等六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羅欽順以及武定侯郭勳早已等候在殿中。
    嘉靖即位不到一年,朝中重臣相繼去世。翰林院掌院學士劉春去世由吏部尚書羅欽順接替,太子太保刑部尚書張子霖接任吏部尚書沒幾個月請辭為九十歲父母送終,由兵部尚書喬宇接替,內閣大學士袁宗皋總算熬到費宏回京才駕鶴西去。
    嘉靖坐入禦座,看著座下官員,大明王朝最頂級的權臣聚集於此。
    費宏、羅欽順是江西人,對議禮持中立態度,但是隻要不反對自己就是支持;喬宇是支持自己的,可惜他當年科舉成績不佳,沒有辯經水平;若起複有入閣資曆的楊一清,那重臣中支持自己的人就多了;王陽明被楊廷和惡意封武勳伯爵,已經失去了入閣的希望,而且可能被楊廷和拒絕進入北京中樞。
    十五歲的少年嘉靖看著頂級權臣們,推演著朝廷權力格局的變化,直到黃錦上前來請示。嘉靖一揮手:“開始吧!”
    今日主講學士是湛若水,這是他第一次任經筵講官,嘉靖點名要求的。以湛若水的地位,哪怕他還是七品編修都有主講資格。
    湛若水不愧在大明南北舉辦過無數次學術講座的大家,人常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粵人說官話,但湛若水一口流利的南京官話,中氣十足,把理學講得深入淺出:“先有天理,後有宇宙萬物!
    宇宙萬物都是依據天理運行,然後才有人類!
    人類觀察宇宙萬物之變化,探索天理並有意識地依據天理,製訂禮法,律令,規劃農時、音樂、戰爭等活動!
    所以,理不變、天亦不變!我們不能逆天行事!
    何謂禮教人倫?禮教人倫必依據天理而行!父母子女之關係是自然生成的,是本體關係,無逃於天地之間!君臣、夫妻之尊卑關係是仿天尊地卑後天形成的……”
    嘉靖聞之心中狂喜:甘泉先生是支持我的!他的門生弟子遍天下!
    半個時辰後課間休息,小黃門趕緊給湛若水送上一杯香茶潤喉嚨,卻驚駭地看到一絲鼻血從湛若水鼻腔中流出。
    “先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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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若水茫然不覺,順著小黃門的目光無意識地擦了一下人中,再一看手背,嚇得趕快翻身跪倒,口稱:“微臣君前失儀,萬死之罪!”
    眾人騷動起來,張佐趕緊令守候在殿外的太醫進來扶湛若水下去檢查。不一會太醫來報:湛先生脈象平穩稍遲無力,身體無其他異常。應該是不耐北方氣候幹燥,這是南方籍眾官在北京常有的事。
    經筵是講不成了。羅欽順是掌院學士,有必要出來解釋幾句緩和氣氛:“陛下,湛甘泉年齡大了,在嶺南講學七年驟然回到北京,水土不服而已。”
    楊廷和目光閃動,隨即補充道:“吾等南方人皆是壯年北上,飲食習性已與北京人無異。甘泉年近六十,突然在氣候風土迥然不同的地區生活,已經適應不了北方氣候,此非人力可以強求!若湛甘泉步袁大學士後塵,大明失去一學術大家,陛下恐遭物議!”
    想到袁先生,嘉靖一陣心痛。
    湛若水隻要活著,他門下上萬士子就是我這邊的!王陽明也是如此!一旦再議禮,朕就不是孤身麵對朝臣!
    “那如何是好?剛起複湛先生,總不能馬上讓他回嶺南!”
    蔣冕出列說道:“陛下,湛甘泉在翰林院多次說喜歡南京濕熱,想去南京國子監!”
    嘉靖點點頭不再言語,經筵草草結束。
    三日後是六月二十五,羅欽順來找嘉靖:“陛下,南北直隸鄉試主考官尚未確定,這是五品學士的名單,請陛下欽點。”
    大明鄉試統一開考日期是八月八日,去雲貴川兩廣閩浙陝甘等邊遠省份主持鄉試的七品翰林早五月就動身了,隻剩下南北直隸的鄉試主考未定。
    按慣例,南北直的鄉試主考官都是六月下旬確定。
    嘉靖瀏覽了一下名單:翰林院,包括翰林院的附屬機構詹事府的五品學士不多,名單裏麵的人都做了備注,某人哪一年升為五品,哪一年主持過會試或南北直隸鄉試。
    五品學士們不是主持過南北直隸的鄉試就是主持過會試的副試,隻有一個人名引起了嘉靖的注意,他的備注是空白。
    “南直鄉試讓甘泉先生主持,甘泉先生去後不必回北京。”嘉靖說著提筆在湛若水的名字上打一個圈,“你去跟喬宇說一下,安排湛甘泉任南京國子監祭酒。”
    湛若水此時正在柯亭與翰林們閑扯淡,突然五六名錦衣衛從翰林院大門外闖進來直入後花園,問一句:“哪個是湛若水?”然後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挾住湛若水架著就往外走,來到門外把湛若水推進一輛馬車鎖上車門前呼後擁急駛向東而行。
    翰林們都是內行,見狀羨慕不已:這湛若水才升學士不到一個月,就撈著了主持天下第一鄉試的南直鄉試主考官!
    大明王朝的信息傳遞遠遠超出人們的想像。湛若水的船還沒有到臨清,南京就已經得到了消息,南京城的各個書局裏麵,湛若水的學術著作被搶購一空。
    學術著作印量少,遠遠滿足不了考生的需求。南京除了從徐揚蘇鬆常徽等地連夜調來相關書籍,還緊急招聘雕版、印刷工人加班加點印製湛若水的《二禮經傳測》、《春秋正傳》、《古樂經傳》、《聖學格物通》、《心性圖說》等著作,然後高價出售。
    南京國子監有資格鄉試的考生一片歡聲笑語。湛甘泉先生曾在國子監講學兩場,凡是記了講義的監生都受到了瘋狂地追索。
    每天湛若水的行程都在南京傳遞:湛先生過了臨清!湛先生過了徐州!湛先生過了淮安!
    湛先生到達揚州!明日可到南京!
    七月十日,南京三山門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無數考生歡呼雀躍。
    湛若水的船剛靠岸,應天府尹就帶著一班府官迎上前去口稱“湛先生舟船勞頓,辛苦之極。”
    湛若水有生之年第一次遭遇如此場景,正要開口客氣幾句,身旁錦衣衛喝道:“不得說話,不得有動作!”說著把湛若水架上一匹高頭大馬,一左一右夾著湛若水,對應天府尹道:“前頭帶路,快去貢院!路上不要生出事端!”
    在應天府衙役的護送下,錦衣衛把湛若水圍在中間向貢院行去。路上幾名南京國子監監生手舉筆記本,擁上來狂熱地說:“甘泉先生,這是你的講義,我們想跟你探討一下性命天理!”
    湛若水正要說什麽,被一旁的錦衣衛探身過來捂住嘴。為首的錦衣衛鞭子虛空一抽,對監生們喝道:“讓開,否則拿你們進詔獄!”
    一行人也不與人交流,直入貢院住進最裏麵的院子,把門鎖上。應天府每餐送去兩桌酒菜。
    徐家小院裏,鳳陽府秀才都在慶幸,他們下手雖晚,但花了三倍價格還是買到湛先生的書。當然不會全買下來,劉羌棟的本經是春秋,就隻買了《春秋正傳》和認識論的《聖學格物通》、本體論的《心性圖說》,其他人也各自按自己的本經買了相關著作。
    鳳陽府其他的考生紛紛來到鳳陽商社,互通有無,唯獨楊植並沒有搶購湛若水的著作《二禮經傳測》等書。眾人見楊植老神在在無動於衷的樣子,莫明驚詫,劉羌棟問道:“楊植,你不想考舉人了?你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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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環顧眾人,鄙視道:“為人當有氣節!我堅持我的氣學,決不投主考官所好!若改變自己的觀點,吾自欺乎,欺天乎?”
    見眾人不以為然的神色,楊植解釋道:“吾與諸君不一樣!諸君皆以理學為圭臬,所以你們文章按湛大家的觀點寫,是理所當然的!而我不一樣!你們懂的!”
    劉羌棟勸道:“我們讀書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當官!不當官就辜負了十年寒窗的崢嶸歲月,辜負了家人期望!
    隻要能讓我們當官,別說理學心學氣學,哪怕主考官說華夏文明都來自西域又怎樣?說華夏上下五千年都落後於全世界又怎樣?我們還不是得認!”
    楊植搖頭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請諸君勿複多言!”
    鳳陽府幾十名秀才在院子裏麵麵相覷,隻覺得楊植好傻好天真。
    楊植的言論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諸南京城裏各考生。南榜考生聽後無所謂,反正那是中榜的事。
    鄉試前是南北兩京錦衣衛最緊張的時候。眾所周知,男人們隻要聚集起來,很容易搞出大事。
    錦衣衛的最大職責就是偵聽謠言謠書,楊植的言論很快就寫入報告放在吳都指揮使案上。
    吳大人看後心急如焚,趕緊把楊植叫過來說道:“小楊,你如果怕作弊參與的人多,不保險,我還有不作弊的手段,任人挑不出來毛病!”
    楊植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好奇問道:“吳大人,願聞其詳!”
    吳大人低聲說:“那湛若水鎖在貢院中,不可能每天當啞巴,那人都會傻的!
    湛若水每天吃了多少飯、說了什麽話、看了什麽書,他身邊的北京錦衣衛都會記錄下來!
    我可以為你跟北京來的錦衣衛溝通,讓你看到湛若水在貢院的一言一行!隻要你知道湛若水說的話,看的書,總能猜到考題!
    最後,湛若水出了題要給工人雕版印刷,北京錦衣衛都看得到!”
    楊植聞所未聞這種門道,睜大眼睛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怎麽樣?這個事除了北京來的錦衣衛首領,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非常安全,萬無一失!”
    楊植憤然起身,大義凜然:“下官之富貴,隻願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吳大人好意,我楊植心領了,日後必有厚報!隻是宵小之事,我不屑為之!
    我要憑真本事考上舉人!吳大人請勿多言,在下回去攻書,這就告辭!”
    吳都指揮使看著楊植高大偉岸又孤獨堅定的背影,歎口氣喃喃自語道:“這個楊植,你說他聰明吧,但是又像一個傻子;你說他是傻子吧,他又很聰明!
    這種不管做什麽事都好像盡在掌握中的氣質,連皇帝、大學士都沒有!是不是楊植真的如他自己說的:最高深的權謀就是讓人看不出來的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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