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鄉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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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元年七月二十,應天府開始接受鄉試報名。隻有日常考評為一等、二等的秀才,才能參加鄉試。
    但在此之前,為了盡量擴大考生範圍,各省提學還會舉辦錄遺考試,凡是日常考評為三等的秀才,都可以參加錄遺考試,隻要通過了亦獲得參加鄉試的資格。
    南直的秀才多,南直提學禦史蕭鳴鳳在句容縣、太平府同時舉辦了兩場錄遺考試,又有一批秀才拿到鄉試資格文憑。
    南直鄉試之所以是大明矚目的天下第一鄉試,就是因為考生多,錄取率低。
    報名結束後,應天府公布了本科考生人數及擬錄取人數:本科鄉試共有考生三千一百二十人,錄取名額一百三十八人;其中中榜考生二百二十人,錄取名額二十人。
    算一下,南榜考生錄取率百分之四;中榜考生錄取率百分之九。
    八月八日淩晨,三千餘考生排隊接受搜檢,領到號牌魚貫進入應天府貢院後,大門砰然在他們身後關上,衙役在裏麵把貢院大門落上粗大的門栓,南京錦衣衛在外麵再加一把大鎖。除非是八月十五日考試結束,貢院大門才能打開。
    英宗睿皇帝的天順年間,順天府貢院發生過失火的慘劇,當時監考禦史仗劍死守門內,不準裏麵的人打開大門,也不準外麵的軍兵進來救火,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九十多名考生被燒死,被燒傷的不計其數。
    號房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千字文順序排列。楊植按號牌進入自己的號房,號房逼窄,隻有上下兩塊可活動的木板,上麵的木板當作寫答卷的桌子,下麵的當椅子。另外還有一枝蠟燭,一盆炭火,一個馬桶。
    考生完全進場後天色已黑,楊植放下食盒和木水杯,拿出一塊飽腹感強且不易消化的糍粑夾紅燒牛肉簡單在火盆上熱一熱,再和水咽下,然後將上麵的木板卸下拚到下麵當床,曲腿和衣躺下。
    看著幽暗寧靜的天空,楊植瞬間想起了很多前塵往事:父母下崗後佝僂的身子,他們看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笑臉;研究生畢業後穿著西裝進出大小寫字樓麵試;晚上九點匆匆在地鐵換乘站穿行,十點邁出西二旗地鐵站,走在無人的街道上,昏黃的路燈拉長自己的身影;回到土灰氣味濃悶的地下室打開燈看著牆上的世界地圖。
    周邊號房的考生悉悉索索地也準備就寢,大家都盡量不發出聲音,偌大的貢院隻聽到牆角的蟋蟀鳴叫。巡考官輕輕地在考場走來走去,號房裏偶爾透出來的蠟燭光模糊了他們的臉容。
    八月九日淩晨,黎明曙光照入號房,楊植被初秋的涼風凍醒。他起身活動一下僵直的身子,搓手搓臉讓自己暖和一點,再安裝上麵的木板,吹著炭盆裏的餘火,熱上早點。
    早在幾日前,湛若水就出好了試題,貢院裏麵的印刷工連夜雕版印刷好卷子。現在各字號的巡考官發下題目和試卷,考生開始答題了。
    《大明會典》規定鄉試八月九日考四書題三道,十一日考五經、判案、詔書、製誥寫作;十四日考曆史和策論,十五日放出考生。考生如果中式,放榜十日後考騎馬、射箭、法律、數學、書法。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
    貢院大門打開,憋了六日七夜的考生滿身臭味臉色蒼白形容枯槁地走出貢院,回到住所倒頭睡去。
    他們的試卷被彌封糊上名字,再讓書手用朱筆謄錄一遍,然後被送到各位同考官房中。
    鄉試除了主考官之外,還有負責試卷初閱的同考官,一共九人,每人一房。
    同考官是從湖廣、河南、山東抽調來的,都是舉人出身的教諭。幾十年後,隻有進士出身的知縣、府官才有資格任南直閱卷官。
    通常情況下,詩經三房,書經二房,易經二房,禮經一房,春秋經一房。考生的試卷根據本經,送到相應的閱卷官房中。
    從曆科考生選擇的本經來看,春秋經和禮經各隻有一房,所以也被稱為“孤經”。
    春秋經是曆史事件流水賬,共二十萬字,考生必須要知道裏麵任何一段話敘述的曆史事件其前因後果;
    禮經即禮法。華夏幾千年都是基於禮法而運轉的,分析禮法需要非常強的思辯能力。
    能通春秋、禮經的考生皆非常人,所以敢選這兩經的人非常少。
    八月二十一日,貢院議事廳。湛若水安坐主位,九名同考官依次分本經送上一百三十八名試卷。不出意外的話,這一百三十八名試卷所代表的就是嘉靖元年南直鄉試的舉人。
    湛若水瞄一眼角落裏奮筆疾書的錦衣衛,又數了數麵前桌案上的中榜試卷,開口問道:“南榜、中榜的中式考生都選出來了,中榜名額沒有少吧?”
    當年太祖高皇帝為南北榜案殺得人頭滾滾。考官必須要保證中榜、北榜的舉人、進士名額,這是一條政治紅線,誰碰誰死。
    九位同考官點頭道:“我們都對過了,中榜共中式二十份試卷。”
    湛若水滿意地點頭,然後翻看南榜、中榜試卷,看過三十份後臉色更變,問道:“為何老夫看過的試卷,都是理學觀點,而且試卷中都引用了老夫著作中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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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考官有點尷尬。主考官最大,主考官說了算,隻有他能決定哪張卷子能過關。為了投湛若水所好,同考官隻挑選了文筆好,理學觀點且引用湛若水著作原話的卷子。
    看到同考官臉紅低頭,湛若水歎道:“大明三大學術,理學心學氣學!我任南直鄉試主考官,若卻隻錄取我這一派的考生,諸君豈非陷我於不義?
    世人必謗我譏我,曰我心胸狹隘,仇恨心學氣學!叫我今後怎麽見人!青史斑斑!青史斑斑!”
    臥槽,居然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九名同考官羞慚得無地自容,慌忙說:“湛大家,是我們錯了!是我們錯了!我們這就去換心學、氣學試卷來!”說著上前來取走本房試卷,轉身回到自己房中。
    湛若水起身,一個一個房去看,錦衣衛跟在身後。
    春秋、禮經的卷子最少,湛若水先到春秋房中,問道:“你這裏可有心學、氣學考生?”
    春秋房同考官躬身回稟:“隻有五名心學考生,其中兩人試卷較好。”
    湛若水接過這兩份試卷翻翻,說:“就這兩考生了!”然後向禮房走去。
    禮房同考官來自山東東昌府府學,姓盧名瑾,年約四十歲。他見湛若水過來,主動說:“禮房有四名心學觀點考生,一名氣學觀點考生。”
    湛若水眉毛一揚,問:“你何以知之是氣學考生?”
    盧瑾答道:“此考生應該是南京國子監監生楊植,此人曾在南京散發揭帖,談論天理人性,卷中有些話在揭帖中出現過,我並不認可。”
    湛若水怒道:“你既然猜中了考生是誰,又對其有成見,所以就故意黜落他?拿卷子來看!”
    盧瑾慌了,遞上試卷連忙解釋道:“非也,非也!此卷子來自中榜,文采普通沒有亮點,是以本人沒有選中,並非因為氣學。”
    湛若水哼一聲接過試卷翻看:“寫文章如做人,要不矯揉造作,不故弄玄虛,不佶屈聱牙,不賣弄文采!好文章必定是平易近人的!就它了!”
    連續二十年,每年給上千士人講學十幾場的學術大家,其自信與威嚴不言而喻。盧瑾瑟瑟發抖,不敢再發一聲。
    湛若水又去詩書易同考官那裏,讓他們更易試卷。
    九月二十五日,貢院院長辦公室裏隻有三人,正中坐著湛若水,桌案上分南榜中榜擺著一百三十八份卷子,應天府尹、南直提學分坐兩邊,北京錦衣衛在角落聽記。
    桌子上是已經確定錄取的考生試卷,糊封都已經去掉,可以看到考生的名字、戶籍、來自學校。
    今天是給卷子排名次。鄉試的前五名,是五經各取一名,民間俗稱五魁首。
    易經魁首來自徽州,姓胡,商戶。這不奇怪,徽州專治易經,且商旅遍天下,經常有經魁出現,徽州治易已經在大明形成特色。
    詩經魁首來自常州,軍戶。
    尚書魁首來自蘇州,民戶。
    排完了考生最多的詩書易三房的經魁,那考生最少的春秋、禮經兩房就很好排了,禮春秋每房隻有個位數的卷子在桌上。
    春秋魁首徐階,來自華亭縣,民戶。
    禮經魁首來自蘇州府吳縣,這個也是意料之中,蘇州王寵以禮經聞名,教出來的學生中舉人進士的很多。
    湛若水問道:“排名次的事,提調官、監考官有什麽建議?”
    應天府尹臉色難看,連續幾科應天府下轄的江寧縣、上元縣都沒有出幾個舉人,這讓他臉上無光。他看了一下前五名說道:“五經魁中有兩名蘇州籍的,太多了!”
    提學禦史蕭鳴鳳建議說:“那就換禮經魁首吧,我看禮房這個考生的試卷不錯。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此生的策論鞭辟入裏切中肯綮,一看就是能做大事的人!”
    湛若水驚訝地看了蕭鳴鳳一眼,沉吟片刻後點頭同意。
    確定了五經魁首,那剩下的中式舉人就好排了,三人左看看右看看,把名次排好。
    湛若水喚來幾名書吏,說道:“你們把名次抄一下,明天放榜!”
    八月底是南直鄉試放榜的日子。考生們經過休整,恢複了活力。
    這天應天府衙門前的三山街、大中街兩旁的酒樓、茶館都被考生包了下來。兩條大街上人潮洶湧,府衙門口尤其擠滿了仆役和被考生雇傭的打行。
    鳳陽府來的考生也不例外。楊植財大氣粗,包了臨街的一個茶樓二層,幾十名鳳陽考生早早來到茶樓上,每張桌子上放一壺茶水,幾碟蜜餞小吃。
    鳳陽考生們或議論誰有可能中舉,或背出自己文章的得意之筆,詢問其他考生。大家不停地喝茶,卻仿佛不解渴,時不時叫茶博士上來添水。
    劉羌棟見楊植穩如老狗默然不語,不禁問:“楊兄,你怎麽不擔心自己能不能中舉?”
    楊植一揮手道:“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我常聽人說: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現在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們隻須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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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邊的同鄉歎道:“你的話是不錯!但是等待判決下來的時候是最難受的!”
    考生議論紛紛時,大街上有人放起了鞭炮。各個酒樓茶肆的考生都擠到窗前,隻見貢院大門打開,一群人頭簇擁著一座彩亭從貢院出來,敲鑼打鼓地向府衙門口走去。
    中了舉人就是官身,今後就可以去北京吏部選官!哪怕不當官,在家鄉也可以與知縣稱兄道弟,且家裏免糧免役,有良田商鋪奴仆前來投獻;出門經商可以免征過境流通稅!
    是當人上人,還是當牛做馬,就看名字能不能出現在彩亭裏!
    在衙役的喝斥聲中,彩亭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府衙門口,衙役們從彩亭裏取出舉人名字榜,樹立起來。
    守在衙門口,被人雇傭看榜的仆役、閑漢、打行抄下榜上名字,奮力擠出人群,向四麵八方奔去。
    鳳陽府考生坐立不安之際,突然聽到大街上有人大叫:“楊植是誰?楊植是誰?”
    楊植聽到叫聲,猛然站起來,眾人驚詫莫名,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這時鳳陽商社一名雇員噔噔噔跑上茶樓,喊道:“楊老爺,你中了解元!”
    連同楊植在內的眾人都愣住了。楊植隻覺得自己能中,但是從沒指望能中解元。他喝道:“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你可看清楚了!”
    雇員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說:“沒有錯!”然後打開紙念道:“第一名,楊植,禮經,鳳陽縣籍,錦衣衛戶,南京國子監!
    老爺你是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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