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勞資蜀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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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已經是三秋,江南草木尚未凋零,昨日下過一場秋雨,遠山在雲煙中如夢幻中的水墨丹青。
上新河邊的農田裏,一茬茬收割後的稻莖散發草木的清香。堤岸邊一群農夫大呼小叫,圍觀兩名力士在稻草堆邊互相抵首角力,旁邊各押著兩堆銅板。
自楊植考上秀才後,袁守誠就沒有與他對練過。見眾農夫搏彩,楊植一時興起,走過去道:“諸位,在下技癢,可否來一位力士,與我相搏?”
農夫們停止喝彩麵麵相覷,場地中的兩位角鬥士亦停下來看著楊植,一時冷場。
好半天,其中一個年齡較大的農夫怯生生拱手說道:“老爺,你說的話,小的我聽不懂!”
“喔。我是說,我想下場跟你們哪個比劃比劃!”
那名農夫慌了神:“老爺,你是秀才公,身嬌肉貴是瓷器,我們都是小人,是破爛瓦片!碰你一下都是造孽,佛祖會罰我們手腳生疔瘡的!使不得,使不得!”
楊植見眾人眼光閃躲不敢正眼看他,若自己下場,對手必定手腳癱軟,一碰就倒,也覺得沒意思。遂掏出一塊碎銀子,隨意放在左邊的銅板裏,說道:“那我也押上一注,賭左邊的壯士贏!”
眾人眼睛一亮,喊一聲好,場中兩人抖擻精神重新開始把手互相搭在對方肩上,頭頂著頭開始角力。隻見右邊的力士使一眼色,腳下來個絆子,身子切過去,把對手摔倒在地。
左邊力士捶地大呼,痛不欲生。楊植遺憾地說:“想不到你竟輸了!罷了!罷了!銀子打水漂了!”說著轉身離開田地。
回到堤岸上,就聽到有人哼一聲說:“瓜娃子!死讀書讀死書,腦殼進水了!那些下裏巴人在合夥騙你銀子!”
楊植聞聲看去,見一名女子帽上羃?,身後跟兩名老媽子,看身形聽聲音卻是上次在戴義官邸竹樓相遇的女子。
楊植正色道:“博彩總是有贏有輸,買定離手願賭服輸!總不至於像某些人,鬥琴失敗就發誓一輩子不彈琴吧?”
女子一時被擠懟得說不話來,她再三打量楊植,猜測他就是那個被自己推開的士子,便冷哼一聲道:“你四處鑽營,看見當官的就貼上去,連太監都去巴結,毫無氣節,令聖人蒙羞!”
楊植佯裝怒道:“你發狂!開口敢罵讀書郎!惹得聖人生了氣,從此天下無文章!”
那女子咯咯亂笑:“好歪嘍,真是悶墩兒!莫不是拿我涮壇子喲!”
楊植聽她一口川音,心中一動,問道:“敢問小娘子是南京兵部席侍郎家的親眷麽?”
女子聞言更為不屑,斥道:“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無孔不入隻為求得權貴賞賜殘杯冷炙,你人品低劣可見一斑!”
楊植不想再調笑,一拱手道:“你個妹兒敦敦篤篤!在下告辭了!”說完轉身離去。
聽到敦敦篤篤,女子氣急敗壞,喝道:“狂徒休走,勞資蜀道山!”
旁邊的兩個老媽子咳嗽一聲道:“姑娘家矜持些,莫要與窮酸措大登徒子一般見識!”
女子長歎一聲道:“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可惜我是一個女兒身,不然亦考個舉人進士!”
楊植聞言轉過身來,看看上新河邊的官驛,說道:“你想學,我教你啊!你回去問問工部尚書李少保,想必李少保求之不得!”
女子疑聲問道:“狂生之狂也且!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楊植朗聲大笑,手指天空逼格十足:“桃花直透三層浪,桂子高攀第一枝!不才剛剛秋闈中試,南直解元楊植楊樹人是也!”
被羃?的絲巾遮住,雖然看不到女子麵色,但從氣質上,女子立刻沒有洶洶的氣勢,像鵪鶉一樣,斂衽一禮道:“原來是新科解元公!”
既然確定了是李充嗣親眷,聽聲音女子年齡不大,看裝扮女子尚未出閣,楊植不再裝逼,收斂神情拱手問道:“敢問小娘子可是李少保的孫女?”
女子躊躇半晌,低聲回道:“李少保是家嚴,妾身是來看望娘姨的。”
李充嗣年過六十,居然有一個十七八的女兒。
不過這年頭就是這樣的。大部分秀才,考上舉人進士都已經三十多,家中已經有幾個孩子,考上舉人進士後孤身出仕,丟下妻子在家裏帶孩子侍奉公婆自己一去就是千裏之外。
為排解寂寞,官員往往會在外麵找一個小妾照顧自己,想必是李充嗣四十多歲宦遊在外納了一個小妾生下來的女兒。
大明法律,對婦女的保護、尊重遠遠超過楊植的前世,那個保護、尊重是基於禮法的。
大明法律規定夫妻同體,男人由貧窮變富貴後不能易妻,否則會受到官府嚴厲的懲罰;而且妻子的官位品級與丈夫官位完全一樣;妻子有權處理丈夫的財產,但妻子陪嫁來的財產、奴仆卻永遠歸妻子所有。
所以,妾生子女不屬於妾,隻屬於丈夫與正妻。妾生子女由正妻撫養大,管正妻叫母親,他們管親母隻能叫姨。妾生子女的地位是主人,遠高於親母奴婢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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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植本經是禮經,對這些彎彎繞門兒清:想必是李充嗣這個女兒自小從親母身邊被奪去帶回四川老家由正妻養大,長大後想親母了,千裏迢迢沿長江東下,看一眼親母,然後又要回四川。
想到此處,楊植再一施禮道:“小娘子才學過人,孝心可嘉!在下剛才唐突,實無心之舉,望小娘子不要在意!”
女子呆了一會,落寞地說:“如果我是一個男兒,考上舉人進士,我親母就不是奴婢,也能享受榮光了!”
此女純孝!
根據大明的法律,父母憑子貴。兒子什麽官位,父母親也是什麽品級,而且特別注明是本生父母。
大明成化年間,福建就有一個女子先給某家當妾生下一個兒子,後麵被賣到另一家又生了一個兒子。這兩個兒子居然都考上了進士,於是兩兒子向皇帝上疏,爭相請皇帝判決讓自己侍奉親母,請皇帝給親母七品品級,傳為佳話。
女子有這個孝心實在難得,可惜永遠實現不了,難怪她心理有些敏感、偏激。
想到此處,楊植道:“你可以嫁一個舉人進士,曲線救母!”
女子被逗笑了,呲道:“你懂什麽!我們大明子弟的婚姻隻是兩家合夥,一切隻為生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撞天婚,盲婚啞娶!男女隻在洞房時才見麵,事前缺少感情培養!我已經十…哦,如果一個未婚的舉人進士,那他指定不會娶我的!
再說了,妾身心高氣傲,一般人我看不上…”
眼見兩男女越說越離譜越說越親熱越說越私密,兩老媽子咳嗽連連,忍不住道:“小娘,天色已晚,你應該回去了!”
楊植趕緊說:“我看那些農夫不像好人,既然在下與李少保言投意合,不如由我護送小娘子回官驛!”
說著無視老媽子的白眼,楊植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女子亦未反對,啟步前行。
楊植竄前一步,如狗皮膏藥一樣貼在女子身後,邊走邊輕輕哼起“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兩腳決定不聽叫喚跟她歸家。深宵的冷風,不準吹去她,她那幽幽眼神快要對我說話。”
女子驚訝道:“解元公竟然會說廣東白話?”
楊植答道:“在下年少時在贛南當山賊,學得客家話、閩南語、廣東白話。”
女子愕然,帶著笑音說道:“解元公真是一個妙人!”
楊植突然停下來,四處張望說:“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老媽子喝道:“就是這條道!為何說我們走錯了路?”
楊植回道:“因為我感覺自己在你家小姐心裏迷了路!”
女子終於咯咯笑出聲來,身子如風擺楊柳。老媽子見這對男女不著調,趨步上前,一左一右挾著女子快快向前走。
李充嗣正在燈下觀書,見小女進來,淡淡問一聲,卻發現楊植就在小姐身後,一時沒明白過來,下意識問道:“你怎麽還沒走?”
一名老媽子趕緊帶著女子進另一屋,另一個去飯堂打飯。
楊植訕笑在李充嗣對麵坐下,道:“伯父,小侄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充嗣心中警鈴大作,警惕地看了楊植一眼,道:“你妻兒在鳳陽翹首企盼你回去,勿複多言!”
楊植咳嗽一聲道:“其實,伯父也知道,小侄是一身祧兩家,所以,小侄一直有個願望,就是再娶一嫡妻,繼我楊家香火!”
李充嗣怒道:“我把你當小友,你卻想做我女婿!
小女貌寢,加之性格別扭,恐非良配!人家說娶川渝婆娘,享背時人生!楊解元家財萬貫,還是回你江西花巨資找一個比較合適!”
楊植前生母胎單身二十八年,今世是包辦婚姻,並無上嶽丈門求婚經驗,聞言道:“我不是隻看外表的人,我更注重內在!令愛聲如黃鶯初啼,形如風拂煙柳,才如空穀幽蘭,想必是宜室宜家!”
華夏好就好在成文法的效力最低,特別是大明,官員常常不拘成文法條,而是用五經斷獄,其次找前人的先例。
“沒有人比我更懂禮經!這符合周禮!漢晉唐南北朝均有雙妻並嫡的先例!小侄決不讓令愛為妾!”
李充嗣有點動心,盯著楊植。
“別人不了解我,伯父還不了解我麽?請看我這對如山泉清澈的眼睛,還有我這張誠實的臉!”
李充嗣艱難地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這時從內屋走出一位婦人,眼含熱淚,在李充嗣麵前跪下道:“老爺,好歹楊植是一位解元,年齡般配其心甚誠,老爺就答應了吧!”
李充嗣長歎一聲道:“女大不中留!”恨恨地起身轉入女子屋裏,片刻即出來,沉聲說道:“你女兒說任憑爹娘做主!”
這就是答應了,如果女子說“孩兒想侍奉父母”那就是拒絕。
婦人大喜,給李充嗣叩了一個頭,起身趕緊去女兒屋裏,不一會裏麵傳來抽泣之聲。
楊植喜出望外,翻身就跪,口稱“嶽父在上,受小婿一拜!小婿明天就拿八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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