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老鄉見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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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轉過街坊口,就看見家裏的外牆增高了一尺,大門新刷了紅漆,楊植心中暗笑打馬過去,看到門上匾額,真嚇了一跳:“簪纓世家”!
    理論上沒有錯,百戶也是官!
    正欣賞四個大字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斷喝:“到了家門不進去,是不是想著另外一家?”
    回頭看正是袁守誠抱著大寶從河邊看船回來,楊植連忙下馬上前接過大寶,兩人進入家門。
    回家後楊植自然要和便宜父母親、郭雪講一下婉兒。按禮製,郭雪是袁家兒媳婦袁家人,管袁、馮叫爹娘;婉兒是楊家兒媳婦楊家人,管袁、馮叫伯父母。
    袁守誠拿出家主氣勢,說道:“你心眼恁小!為什麽不將婉兒帶過來作客,怕我們虧待她麽?”
    楊植解釋道:“婉兒好不容易從四川下江,要陪親父母。”
    馮氏歎道:“她這麽大老遠跑一趟看一眼親娘,真是不容易!如果你不娶她,她回四川嫁個人,就很難見到娘親了。”
    幾人唏噓不已,皆為楊植的天賜良緣歡喜。
    入夜後燈下看郭雪,卻是富態許多,楊植問道:“你的功夫沒有落下吧?”
    郭雪抿嘴吃吃笑著說:“社學老師說我是舉人夫人,應該自重身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不要舞刀弄槍。”
    楊植疑惑又問:“那你在家裏整天幹嘛?”
    郭雪從床頭櫃裏拿出兩本書:“當然是讀女德啦!《高皇後傳》、《文皇後內訓》這兩本書,我可是日日誦讀的!”
    楊植接過書來翻了翻指示說:“不要讀死書,要領會書中精義!老爺我如果讀死書,別說舉人,秀才都考不上!
    高皇後、文皇後都是我們鳳陽人,武功高強,能幫太祖太宗打仗。這個你得好好學,郭家大槍不能停,指不定哪天要跟老爺出去砍人!”
    丈夫是天上星辰下凡,郭雪答應一聲,又道:“老爺既然說那婉兒妹妹文采好,你上京趕考帶她去吧,好過買個小書童!”
    女德啊,多少罪惡假汝名以行!
    次日楊植先去拜訪鳳陽知縣,來到鳳陽縣衙,六房書吏在八字牆前列隊歡迎。黃書吏見過禮後上前拉著楊植的手道:“大兄弟,百年來鳳陽縣就沒有出過幾名舉人,解元更是做夢都不敢想!大兄弟可謂破天荒!”
    六房書吏是熟人,都說幾年前就看出楊植不凡,在縣衙抄寫時每日喝茶看報,慨然有宰執天下之誌,日後必成大器。
    一一致謝後,楊植被主簿引入書房,與知縣並肩而坐,知縣感謝楊植為鳳陽縣增光添彩。
    大明縣官的kp考評,賦稅完成七成即是中上,占權重更大的是文教。知縣憑楊植中解元這一項,績效考核評個優秀不成問題。
    楊植謙虛幾句問道:“前輩是想到哪個府裏升個推官,還是願意被行取到南京都察院當個禦史?”
    當然是平調為禦史強於升為推官!
    知縣大喜過望,兩人一番商業互吹。
    拿著縣裏簽發的公車上京文憑,楊植出了縣衙開始連軸拜訪各衛所。
    在鳳陽待了一個月,楊植先去南京接上李婉兒,拿著公車文憑到上元縣衙征了馬車和民夫先到揚州府,這樣一路換船,十二月中來到北京。
    來到北京先到鳳陽會館,會館裏已經有十名鳳陽籍舉人了。科舉考試就是這樣殘酷,考生是存量競爭。
    跟考生打過招呼,讓李婉兒安歇下,楊植晚上即去翰林院宿舍區拜見羅老師。
    “羅老師,自南京一別,學生我可是日夜思念老師!”
    羅欽順揮揮手讓老仆人退下,問道:“你中舉,我有預料。但老夫一直都想不到,你居然能中解元,此中緣由可否告與我知?”
    人心中的偏見是一座大山,任你怎麽努力也休想搬動。所以和羅老師這種六零後很難溝通,他們心中的世界還停留在過去。
    楊植不服氣地說:“學禮經的人本來就少!我又在中榜,中榜的錄取名額固定,總得要有中榜禮經舉人!再說我的策論一向不錯,湛大家既然點我為經魁,何不順水推舟讓我為解元,非常合理!”
    羅老師一輩子紮紮實實,從沒有投機取巧的想法,他有理由懷疑當初楊植選本經時,就是看中禮經是孤經。
    “讓我看看你的八股文有什麽進步,能不能中進士!如果南直解元考不上進士,那你回去都不好交代。”
    羅老師還是那樣好為人師,楊植早有準備,遞過去兩篇小作文。
    “八股文是寫得比以前好了,如果閱卷官抬抬手,看你是中榜可以放你過去。但是為什麽你的文風變了?”羅欽順疑惑不解:“你這似乎是四川那邊的寫作風格!”
    “啊?”楊植沒想到還有這種區別,想起寧波張時徹當初的話,不禁好奇問道:“怎麽看得出來呢?”
    “王相公雖底定八股製藝之體例,但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前宋朱子在江西、福建任職、講學,他常用聯想來說理,所以贛中一派的文章以演繹為主;而浙中一派慣於類比由此及彼,以己推人;至於川中那邊,因為遠離理學重鎮,平日多研習蘇軾之文風,常以時間為維度來研究事物的發展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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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植點點頭,這就是不同的論證風格,前世哲學專業講過歸納演繹曆史思辯等邏輯思維方式。
    “那麽羅老師,會試的主考官、副主考官都會是誰呢?”
    羅老師知道這個弟子又想投機取巧了,回答道:“這個說不準!反正都是學士!上一科會試,主考官分別是禮部侍郎石珤和李廷相,兩人一個是侍讀學士一個是侍講學士。
    本科會試是今聖即位的首次,應該會用內閣大學士主考!當今內閣除了楊首輔,其餘的人都有可能任會試主考官!你問這個幹嘛?”
    楊植嘻嘻笑道:“知道誰任主考官,我好確定文章風格!”
    羅翰林氣得一拍楊植的腦袋:“孽徒!鄉試幫了你一次,會試我實在幫不了你!
    會試主考官沒有什麽用,同考官才有用!同考閱卷官除了翰林院的修撰,另外資深言官、六部郎中都有可能!”
    說著羅翰林拿出一份名單:“你看看,翰林院的侍讀侍講學士、修撰基本上就是這些人。
    可惜了李廷相,因為逢迎大行武宗皇帝,仕途結束,不可能受重用了。”
    楊植接過名單,看到裏麵不少熟悉的人名,侍讀有顧鼎臣、溫仁和、翟鑾等,侍講有李時等,修撰有楊慎、費寀等。
    會試舉子之所以要提前兩、三個月來北京,除了備考,最重要的事就是一一拜訪同鄉的翰林、言官、六部郎中!
    老師雖不待見弟子,卻不得不為弟子的前程操碎了心:“你既然原籍江西,又是我的弟子,翰林院的江西老鄉自然得去拜訪!明天上值,我跟他們打聲招呼。”
    楊植把名單揣進懷裏,問道:“老師怎麽從吏部尚書轉遷到翰林院掌院了?”
    羅老師想起楊植說過幫自己入閣的話,沒好氣地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資深學士就是這些人,今聖總要一個一個試過來,看看哪個更合心意。說不定過幾天吏部尚書就從石珤換成喬宇。”
    楊植分析道:“喬本兵不是翰林院學士出身,他當吏部尚書沒問題,但入閣沒有什麽希望。羅老師你要學一下司馬懿,隱忍兩年,馬上就有千載難逢的入閣機會!”
    前世不修功德,今生遭此報應!聽到不肖弟子竟然讓自己學司馬懿,羅老師氣得渾身發抖。他冷靜下來,想了想說:“你是說朝堂即將有大動蕩,大換血?”
    楊植笑了笑說:“羅老師既然又回到翰林院,還是繼續養望,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你寫你的學術著作,一切盡在弟子的掌握中!”
    看著不肖弟子指點老師人生的無恥嘴臉,羅老師右手抖了幾下,直想抄起茶杯呼過去。回想當年楊植暗示正德活不了多久,又忍下來說道:“那你明天去拜訪費宏大學士還是翰林院的江西老鄉?”
    楊植自信滿滿:“當然是去拜訪鳳陽老鄉了!”
    武定侯郭勳從京西大營回到宅裏,看到門子遞上來的帖子,感覺不可思議。
    曆來會試舉子到京後從來都是拜訪文臣,沒有拜訪武勳的!何況武定侯一係離開鳳陽一百年早就是地道北京人,這十幾個鳳陽舉子組團前來是幾個意思?我又幫不了他們!
    無論怎麽猜測,這些人肯定是要接見的。郭勳定下來一個日子,換好家居常服,在大堂接待了鳳陽老鄉。
    別的舉子似乎沒有跟武官打交道的經驗,倒是為首的南直解元不卑不亢,自雲從小沉迷《大明英烈傳》,開國英烈在太祖高皇帝的帶領下,驅除韃虜再造華夏,常使之感到目眩神迷,心向往之!
    “這本小說寫得好!情節生動,人物刻畫栩栩如生,不在三國、水滸之下!
    小子當年撲在這本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肉包子上!
    我一直夢想能見到作者,今日得償所願,拳拳服膺!”
    那解元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本翻舊的《大明英烈傳》遞了上來:“這本書是小子幾年前在吉安府所購,看了幾十遍了!請武定侯不吝墨寶,在扉頁為我簽個名字!”
    還有這種操作?楊解元真是赤子之心!郭勳哈哈大笑道:“老夫獻醜了!”說著提筆在書上寫下名字,順口道:“老夫亦是閑暇之餘遊戲之作!小說小說,怎比得上舉子們的錦繡文章,那才是闡述經義大道!”
    那解元有不以為然之色,憑著出身高,居然不給侯爺麵子,當即直斥己非:“武定侯此言差矣!文以載道,小說亦有大道!《明英烈》描寫人物活靈活現,表我大明英烈之忠義,使頑夫廉懦者立,實有大功於世道也!不在聖賢書之下!
    小子曾從贛南去鳳陽,途經彭蠡湖鞋山,寫下歌體詩一首,追念先烈!”
    隻見那楊植,慷慨激昂把詩歌吟誦出來。郭勳聽到詩裏把先祖郭英比成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貴,又稱讚郭英立下大功不自居有馮異之風,不禁大為高興,當即令仆役去準備酒菜,留眾位舉人老鄉吃個便飯。
    郭勳高興之餘,問道:“楊解元怎麽會從贛南到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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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楊植亦不隱瞞,道:“小子原籍贛南……”遂將自己失陷匪巢被官軍搭救,拜袁守誠百戶為父來到鳳陽,努力學習考上秀才舉人,現在一身兼祧兩家,一五一十,娓娓道來。
    一番敘述跌宕起伏,眾人聽得亦是感歎,郭勳沉吟片刻道:“袁家先祖是太祖之護衛,世襲百戶,你如今兼祧兩家,袁氏親家亦是世襲百戶,可知道是哪裏人氏?”
    那楊植恭敬答道:“是鳳陽府濠州郭家鎮人氏,我哪怕在南京國子監就學,清明冬至都隨嶽丈上山掛青,是以知道。”
    “啊?”郭勳拍案而起,道:“那一定是吾先祖郭諱名英的帳前護衛!當年吾先祖帶著同族七人投奔太祖,其中三人歿於彭蠡湖之戰!太祖將此戰中隨死軍士三百人,各依姓名,贈為武毅將軍,正百戶,子孫世襲。
    你那嶽丈先祖叫什麽名字?”
    楊植答道:“靈牌上的名字,似是郭五七。”
    “那錯不了!”郭勳激動地從案後走出來,拉著楊植的手道:“當年彭蠡湖血戰,天地為之變色!正當明軍落於下風苦苦支撐之際,吾家先祖郭諱名英一船當先,直取那偽王陳逆友諒!
    那偽漢軍萬箭齊發,意圖阻吾先祖!在此緊急關頭,郭五七等三人護衛在吾先祖身前,以身軀為之擋箭,直至不支墜落湖中!”
    鳳陽舉子們聽到如此驚心動魄的戰爭場景,不禁為之失色,又沒料到居然兩家有此淵源,紛紛感歎稱讚。
    郭勳抱著楊植,決然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侄女婿!”
    又對仆役說道:“多加些酒菜,今日要與老鄉們一醉方休!”
    晚宴上,郭勳才想起舉子們的來意,疑惑問道:“曆來文武殊途,從未有過會試舉子拜訪武官的!今日各位家鄉才俊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眾舉子似乎都是被楊植攛掇來的,不由得看向楊植,隻見那楊植不慌不忙道:“侯爺在上,我等前來,是想打聽一下誰最有可能主持會試!”
    每次考前,考生四處奔波打探,無非是想提前知道誰是主考官,以便有針對性地寫小作文,此乃人之常情。
    郭勳疑惑道:“那主考官乃聖上欽點,別人怎生知曉?何況你們應該去翰林院問,曆來從未有過舉子來武勳家了解此事的!”
    那楊植不慌不忙,對眾舉子一拱手道:“眾所周知,鳳陽就沒有在朝廷當文官的,所以我們隻好來找侯爺!侯爺聖眷得寵參與經筵,對學士大學士了如指掌!
    我們想知道哪些大學士、學士簡在帝心,最有可能被今聖點為考官。”
    眾人紛紛點頭,道:“侯爺,我們亦做是想!那翰林院又沒有鳳陽老鄉,我們提著豬頭都找不到廟門!隻有找上侯爺!
    隻要知道大致的人選範圍即可!我等好去收集考官文集,針對性預習!”
    郭勳責任在肩,萬萬推脫不了。他沉吟後說道:“有資格擔任主考官的就那麽幾個人!
    從經筵情況看,禮部尚書毛澄似乎不太可能為主考官,大宗伯年高體弱,幾次請求致仕!
    吏部尚書石珤很有可能!石天官是北直人,又與楊首輔交好,楊首輔必向聖上推薦他!
    內閣中,毛紀大學士不太可能!那毛大學士已經擔任過會試主考官,而蔣冕大學士沒有任過,所以從朝堂平衡的角度,蔣大學士也應該收門生弟子了!
    ……”
    郭侯爺絲絲入扣,有條有理把主考官的可能人選分析完畢,令眾人大開眼界。
    來對了!座中幾名會試老兵歎息道:“還是楊兄有頭腦!如果前幾科會試,我們有楊兄為首,也不至於像無頭蒼蠅一樣!”
    見眾人聚精會神,郭勳心中自得,武勳從來未能為父老鄉親盡綿薄之力,就是定國公那些人也不行,他們也是鳳陽出來的!
    “至於會試同考官,首先排除修撰楊慎!楊首輔已經門生弟子遍及朝野,所以,你們懂得!
    那費寀也可以排除,他是費宏大學士之弟,你們懂得!
    資深六部郎中裏麵,先排除工部、刑部的!曆來這兩個部權力不大,很少從中選拔同考閱卷官。
    再說言官,資深言官中……”
    把不可能的人排除掉,剩下的就是最有可能的,範圍縮小了一半以上!
    眾人如獲至寶,暗中記下被排除的官員。酒足飯飽後,眾舉子千恩萬謝,離開武定侯府。
    回到鳳陽會館,李婉兒見楊植醉眼朦朧回屋,沒好氣說:“你要爪子?不去找江西籍翰林,啷個去武定侯家裏?”
    楊植笑嘻嘻道:“莫得啥子!你寫幾篇《大學》的八股文,讓我看看你們四川人啷個寫的!就寫‘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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