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最後的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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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露出的是一套氣勢恢宏的冊頁。林教授渾濁的眼睛陡然睜大,枯瘦的手指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那是齊白石的《山水十二條屏》!那墨色淋漓、酣暢雄強的筆觸,那充滿童趣又生機勃勃的花鳥魚蟲,那朱紅的“白石”印章鮮豔奪目!老人猛地吸了一口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了,他掙紮著想要坐直,謝桂芳和江河連忙扶住。
    “真……真是白石老人的真跡!這……這氣韻……這構圖……”林教授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枯瘦的手指虛空地描摹著畫上的線條,仿佛能觸摸到那磅礴的生命力,“神來之筆……神來之筆啊!我……我竟能在有生之年……見到這套神品!” 他激動得渾身都在哆嗦,剛才的委頓一掃而空,眼神亮得驚人,如同枯木逢春!
    緊接著,江河又展開了另一幅卷軸。古樸的絹本,蒼勁如虯龍、奇崛如危崖的字跡撲麵而來!黃庭堅!《砥柱銘》!林教授的呼吸瞬間屏住了,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擊中,整個人僵在那裏,隻有眼珠死死黏在卷軸上,貪婪地掃過每一個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字。“山……山穀道人!這……這‘中流砥柱’四字,筆力千鈞!氣貫長虹!真……真乃鎮國之寶啊!”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枯瘦的手想要去撫摸那曆經千年的墨痕,又怕褻瀆了聖物,懸在半空微微顫抖。
    然後是張大千那青綠輝煌、金碧璀璨的《仿王希孟千裏江山圖》長卷!那磅礴壯麗的河山在眼前徐徐展開,色彩絢爛得如同仙境。林教授看得目眩神迷,口中隻剩下反複的驚歎:“大千……大千居士!鬼斧神工……奪天地造化啊!”
    王蒙的《稚川移居圖》絹本,那幽深玄遠的意境,細膩繁複的筆法,令林教授如癡如醉,仿佛自己也隨著畫中人步入了那雲遮霧繞的仙山。他枯瘦的手指虛空地指點著畫中的細節:“看這樹……看這石……元人風骨!逸品!絕對的逸品!”
    最後,是那幅神秘的《子母猴圖》。畫麵古樸簡潔,一隻母猴懷抱幼崽,蹲踞於山石之上,眼神慈愛而警惕,幼猴依偎懷中,神態天真。那線條古拙雄渾,設色沉厚,透著一股來自北宋的蒼茫氣息。林教授的目光一接觸到這幅畫,就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他臉上的狂喜和激動瞬間沉澱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肅穆和深深的敬畏。
    他掙紮著,在江河的攙扶下,幾乎將整張臉都湊到了畫卷前,鼻尖幾乎要碰到那泛黃的絹帛。他枯瘦的手指,極其輕微地、無比珍重地,在畫卷邊緣一寸寸撫過,感受著那曆經千年的絲絹肌理。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湧出,滴落在畫卷下方的托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宋……北宋……”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敬畏和難以言喻的激動,仿佛看到了中華文明最璀璨星空中的一顆星辰,“這氣韻……這神采……非北宋宮廷畫院莫屬!子母情深……天地至性……神品……神品啊!”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江河,裏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純粹屬於頂級藏家見到稀世奇珍時才有的光芒,“小周!你……你從哪裏……哪裏得來的這些?!這……這任何一件……都足以讓我林某人……死而無憾!死而無憾了!”
    林教授枯槁的臉上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那是對畢生摯愛之物頂禮膜拜的狂熱,是得見無上珍寶的極致滿足。他貪婪地、一遍遍掃視著攤開在麵前的稀世奇珍,仿佛要將它們的每一寸細節都刻進自己即將熄滅的生命裏。那專注而熾烈的眼神,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更能振奮他的精神。
    他長長地、滿足地籲出一口氣,整個人像是卸下了萬鈞重擔,又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重重地靠回枕上,枯瘦的臉上帶著一種心願已了的安詳和難以言喻的疲憊,但嘴角卻掛著無比欣慰的笑意。
    “好……好啊…能看到這些…老天待我不薄…不薄了……”他喃喃著,聲音漸漸低微下去,眼皮沉重地闔上,隻餘下嘴角那抹心滿意足的弧度,“這下……我是真的……再無旁騖了……可以……安心閉眼了……”
    林教授枯瘦的手指終於從那幅令他魂牽夢縈的北宋《子母猴圖》上滑落,嘴角還凝固著那抹心滿意足的微笑。他像是燃盡了最後一盞油的燈芯,耗盡所有力氣等到了江河,交代了畢生牽掛,此刻終於可以安然睡去。隻是這一次,眼皮沉沉闔上後,便再也沒能睜開。廂房裏濃烈的藥味和墨香,瞬間被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死寂吞噬。
    “老頭子——!”謝桂芳淒厲的哭嚎撕破了凝滯的空氣,她整個人撲倒在炕沿,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丈夫尚有餘溫的手,指甲深深掐進那鬆弛的皮肉裏,仿佛想用盡力氣把他從黃泉路上拽回來。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不是默默流淌,而是如同受傷野獸般嚎啕大哭,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似乎要將五髒六腑都哭出來。
    江河和白茹雪也紅了眼眶,巨大的悲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壓得他們喘不過氣。江河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哽咽,上前一步,輕輕扶住師娘幾乎癱軟的身體。“師娘……師娘您節哀……老師他……他是笑著走的……”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的心也像被鈍刀子割著。
    接下來的幾日,通縣林宅掛起了刺眼的白幡。江河像一個真正的孝子,裏外操持。他跑遍了通縣的棺材鋪,選最好的楠木壽材;他親自去請做法事的和尚道士,布置靈堂;他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燒紙守夜,火光映著他疲憊卻異常堅毅的側臉。謝桂芳哭暈了幾次,醒來便隻是呆呆地看著丈夫的靈位,眼神空洞,仿佛魂也跟著去了大半。白茹雪寸守著她,端茶遞水,低聲勸慰,如同對待自己真正的母親。
    林教授下葬後的第二天,江河便正式和林懷清談了話。
    林懷清約莫三十歲,戴著金絲邊眼鏡,麵容清秀,卻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書卷氣和近乎怯懦的蒼白。
    “懷清兄,”江河的聲音低沉而鄭重,
    林懷清愣了一下,眼圈已經紅了。
    “老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師娘和你。”他直視著林懷清,目光坦誠而帶著力量,“懷清兄,北平……快變天了!日本人很快就要攻進來了。”
    林懷清的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那……那怎麽辦?到時候我和我媽……我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