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細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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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裏麵請,二樓有雅座。”夥計迎著客人進門,還不忘關切地說道:“外麵下著雨,老爺可要帕子?”
    楊溥吩咐家仆在樓下小坐,這才對夥計道:“我還未曾來過這裏,今日也是遇上了風雨,這才臨時來茶坊歇腳。天氣寒冷,有勞小哥兒給他們也上一壺茶,我一並結賬。”
    “老爺放心,我們都知道的。”夥計笑眯眯地說道:“平日裏來咱們太平茶坊的貴客可不在少數,都是來嚐茶坊的各色茶點,說句自誇的話,這可都是別的地方吃不到的好東西!不知道多少老爺公子都愛到我們太平茶坊怡情!”
    楊溥跟著茶坊的夥計上了二樓,見樓梯過道邊不是各色書畫便是插花等,可見每日都有精心裝飾。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二樓,楊溥看著下麵正在品評書畫的文人墨客,忍不住感慨道:“當真是熱鬧,便是江南的文人雅集也不過如此。”
    夥計早就聽過不少類似的話,並不驚奇,隻是笑著應答道:“是啊,我們茶坊可是京城有名的墨香風雅之地,還有殿下的墨寶呢!尤其是一年四季各色茶點,最吸引人!那叫雅俗共賞、老少鹹宜!”
    聽到他的誇耀,楊溥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隻是看到夥計臉上真心實意的笑容的時候,楊溥還是不免一愣。
    朱予煥手下這些辦事的人提起朱予煥的時候滿是欽佩和尊敬,可見他們確實真心實意。
    楊溥對於朱予煥的皇莊也有所耳聞,按照朱予煥每年支出糧食到善堂、道觀等地的數量,足以看出皇莊的糧食產量驚人。
    想到朱予煥時常去務農寺和皇莊,楊溥便知道她為此耗費了不少心神。可是朱予煥卻對自己的付出不以為意,若說名聲,對於長公主而言,再多的名聲也隻能是“虛名”,無法換取成為實利。
    更不用說朱予煥的皇莊和藩王的莊田截然不同,從未傳出過任何欺男霸女、強收糧食的流言蜚語。
    要麽是朱予煥禦下極為嚴格,因此沒有任何人能夠走漏風聲,要麽是朱予煥愛民如子,皇莊內的佃戶毫無怨言。
    空著的雅間在二樓裏間,走廊還有新鮮花卉的香氣,楊溥走了幾步,目光便被牆上懸著的狸奴圖所吸引。
    夥計在前麵邊走邊介紹太平茶坊的布局,不曾想一回頭卻見楊溥站在那裏賞圖,便又折返回來,笑著說道:“老爺可能有所不知,這畫可是我們殿下的心愛之物,每日打理,不然也不會看著如同新的一般。”
    楊溥自然是一眼就看出這畫出自朱瞻基之手,不免心生感慨。
    先帝還在的時候,確實屢屢誇讚順德長公主的能力與德行,隻是他們都未曾放在心上。
    怎麽也沒想到先帝會在年富力強的時候驟然崩逝,隻留下了尚未出閣讀書的皇太子繼位,能夠操持皇家事務、肩挑重任的人為數不多,張太皇太後是一個,朱予煥大抵就是另外一個。尤其是在得知朱予煥救下了李儀的性命,楊溥便更加篤定這一點。
    先帝大概也是如此考量,否則不會下那道命順德長公主入道的旨意。
    正因這個猜測,楊溥幾次三番暗中有所推動。
    夥計招待楊溥入內,先是將茶牌拿來給楊溥確認,待到楊溥點好了茶水點心,夥計焚香後便將窗戶微微支起,默默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外麵傳來敲門聲,楊溥心中一跳,故作無事一般開口道:“進來吧,可是茶水已經好了?”
    門被人推開,外麵正是一襲便裝、格外低調的朱予煥,她身著天青道袍,發髻卻是女子樣式,隻妝點三支翠竹銀簪,手中照舊拿著折扇,看著清新雅致。
    兩人對視一眼,楊溥正要起身,朱予煥已經衝著他擺擺手,示意楊溥不必起身,外麵自然有人將雅間的門合上。
    朱予煥察覺到楊溥因為兩人獨處而有些坐立難安,笑著說道:“先生氣質出塵,夥計們都知道太平茶坊是來了個大人物,所以特意知會了我。”
    楊溥起身連聲道:“臣豈敢。”
    他自然是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麽“巧”的事情,不過他也並非隻是因為碰巧遇上了下雨才來太平茶坊的,所以無需深究。
    朱予煥坐在窗邊,似乎是在欣賞窗外的景色,過了一會才道:“都說春雨貴如油,初春有這樣的天降甘霖,想必今年收成也會不錯。”
    聽朱予煥聊起農事,楊溥順著她的話道:“殿下關心農事便是陛下關心農事,這是百姓之福。”
    朱予煥側臉看向楊溥,道:“先生主動前來想必是有話要說,何必拐彎抹角?”
    楊溥對上她的目光,想到第一次在宮道上見到朱予煥的情形,這些年來,朱予煥雖然身量長了,但人卻仿佛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那雙眼睛依然明亮,甚至比之前更多幾分堅定。
    此時此刻朱予煥一副尋常百姓的打扮,卻不隱藏氣度,坐在窗前的模樣更像是逸民隱士,有“窮達行藏各有誌”的意味。
    楊溥也不再有所隱瞞,直言道:“這次多虧長公主願意從中轉圜,才保了李儀的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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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予煥聞言隻是一笑,道:“想必先生也耗費了不少心神。陛下親口和我說過李儀的奏本,參奏劉璉還算得上條理清晰,可一到了為自己辯解的時候,便自負諫臣的名聲,不願意低頭認錯服軟,要是沒有人暗中提醒他多多思量家人,隻怕這時候已經人頭落地了。”
    先前殺安敬已經是一個兆頭,朱祁鎮如此做無非是想警告所有人,不要以為他年紀還小,就想糊弄他度日。
    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大臣還是太監,皇帝的威嚴絕不允許任何人隨意侵犯。
    “李儀得救,到底是長公主救他一命,他心中一清二楚,對殿下感激不盡。”楊溥說完輕歎一聲,還是誠懇地說道:“若是放在從前,臣等還會勸上一勸,但如今臣等已經垂垂老矣,陛下卻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臣等也不好多言。”
    朱予煥對他們心中的顧忌一清二楚,她自己何嚐不是如此?
    朱予煥看向楊溥,道:“後麵這幾句話,先生何必同我說呢?”
    楊溥見她戳穿自己,接著說道:“先前太皇太後召臣等入內訓話時便已經提醒過,要臣等如同在仁宗、宣宗麵前一般,輔佐陛下,臣等何嚐不懂太皇太後對陛下的一片苦心,隻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恰巧此時雅間外麵響起夥計的聲音,要為兩人上茶,雅間內又是一片寂靜。
    朱予煥明白楊溥的意思,無非是張太皇太後自己都不對皇帝進行直接幹預,他們這些外臣就更不好說什麽了,況且他們對自己的子孫也十分了解,真正能夠大有作為的幾乎沒有,將來大抵隻能靠著他們這幾個老臣的蔭蔽。
    若是楊溥這批人出了什麽事情,無疑是斷絕了一大家子的後路,誰也不願意為了“教導皇帝”而付出如此昂貴的代價。
    但他們幾個都是曆經六朝的老臣,若是真的什麽都不做,又難免覺得對不住幾任帝王的信任和看重。
    待到夥計們將茶水點心一一布置好,外麵又唱起了彈詞,是朱予煥特意讓人向江鬥奴借來的學生正在表演,倒是和雨聲配合得甚好。
    朱予煥看著夥計們退了出去,這才對楊溥道:“先生幫我許多,我也願意幫先生,但輔佐一事是皇考遺詔,萬萬不可辜負。”
    楊溥說這些也不過是一時間吐露真心,朱予煥心中有再多誌向,那也隻有在皇帝圈好的那一畝三分地裏,又談何讓她教導皇帝呢?能夠像這次的李儀一事,對皇帝稍有勸諫,已經是一個不錯的結果了。
    “是臣一時失言,長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朱予煥微微一笑,道:“到底三位先生年事已高,陛下卻還年幼,何不趁此機會召官員入閣,也免得內閣青黃不接。”
    楊溥沒想到朱予煥開口說的是這個,不由微微一愣,為官幾十年,竟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與朱予煥雖然是私下見麵,但不代表朱予煥的每一句話都僅僅代表她個人,誰知道朱予煥這句話是不是也有朱祁鎮這個皇帝的意思。
    朱予煥見楊溥臉上閃過一絲警覺的意味,接著說道:“如今內閣隻有三位,既然生了退卻之心,就更不應該如此把持權柄,不是嗎?”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楊溥,身上威壓卻絲毫不減,甚至更讓人覺得有幾分窒息,如此平靜的語句,從朱予煥口中說出,憑空多了幾分威懾和警告的意味。
    楊溥對上她的目光,隱約間仿佛在朱予煥臉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態。他立刻低下頭,下意識地思考起來。
    他說的那些確實都是真心話,確實希望朱予煥能夠借著先帝信重和長姐的身份,能夠代替他們這些顧命大臣輔佐新帝,隻是這真心話也的確是私心。
    朱予煥輕輕地笑了一聲,卻多了幾分冷意,道:“顧命大臣們都清清白白,罵名難道都要我來擔嗎?”
    無非是考慮到朱予煥不過是個公主,榨幹之後隨手丟到一邊,到時候大概還要有人說她一輩子榮華富貴、享受權力卻全身而退,她還要謝謝皇帝給她一個“全屍”,在後世人的口中一輩子感恩戴德。
    楊溥見她如此直言不諱,察覺朱予煥已經有了幾分怒意,道:“是臣等上了年紀,心思糊塗……”
    朱予煥毫不在意他口中的這些托詞,隻是反問道:“先前我督軍前往彰德府平叛,那些叛軍之中有不少是北直隸附近被奪去耕田的農人,他們的地是被誰奪走的,先生應該也一清二楚吧?”
    順德長公主在彰德府處理公務時遇刺一事,三楊都略有耳聞,加之事後張太皇太後又傳楊士奇入內見麵,楊溥和楊榮很快便有所猜測,隻怕原因和楊士奇有些關聯。
    他們三人連同英國公張輔關係極好,怎麽會不知道楊士奇兒子的事情,但到底是同僚,自然不可能真的將楊稷移交發辦,隻能盡量轉圜。
    好在自從楊士奇被張太皇太後私下訓誡,楊稷的行為有了明顯的收斂。
    但時間久了,楊稷還是不免故態複萌,隻是行事要比之前低調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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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朱予煥提起這件事,楊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立刻明白,這件事恐怕不隻是楊稷違法亂紀、需要處理的地步。
    “刺殺我的人親口所說,是楊稷奪了他的田地,害了他的家人,他才淪為流民。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徐恭早就已經暗中調查清楚,確有其事。”朱予煥看向楊溥,道:“先生現在明白為何皇祖母要私下宣楊士奇入見了吧?這件事若是讓陛下知道了,會是怎樣的結果,安敬的前車之鑒,諸位難道看不到嗎?”
    楊溥不由默然。
    “想為子孫後人留東西,情有可原,就是皇家不也一樣為後代打算嗎?”朱予煥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笑意,看似溫和,聲音卻沉靜冷漠,道:“拚了命去爭,那也得有命花。”
    若是沒有安敬那一碼事,朱予煥說的這些話好像隻是危言聳聽,但這第一刀已經砍了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刀、第三刀?又有誰敢拿著自己的性命去賭?
    楊溥怎麽會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思量許久,最終還是開口道:“殿下所言都是為臣等考量,臣等心中一清二楚,必定回去多加思量。”
    朱予煥見他要起身,笑道:“雨還未停,先生急什麽?”
    楊溥這才想起自己是“偶然入內”,重新坐了回去。
    他的年齡和朱高熾相仿,要是放在尋常人家中,也稱得上是長輩了,但聽完朱予煥剛才的那一番話,竟然也有如坐針氈之感。
    外麵的雨聲淅淅瀝瀝,楊溥咳嗽兩聲,見朱予煥看向自己,這才開口問道:“殿下在茶坊二樓中間懸掛著的那幅狸奴圖,是出自先帝之手吧?”
    朱予煥笑了笑,道:“先生看出來了?”
    楊溥想到那隻狸花貓一馬當先,攀援而上的模樣,不免在心中感慨。
    先帝畫這幅圖的時候或許隻是在想兒女間一團和氣的模樣,但順德長公主一心爭先的個性,先帝在無心之間早已描摹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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