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荀翊、趙荑的細細商議不提，隻說老楊離了漻園，步履蹣跚地朝二門而去。他始終垂著頭，口中喃喃不停，似乎身外一切都不存在般。
    “那是——那是楊塍麽？”老侯爺搭眼看到迎麵走來的人，渾濁的老眼忽地睜大，話語裏都是不可思議。
    “是楊塍！”身後半步的老管家躬身答道：“他隨五爺一道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隻侯爺沒有遇到。”
    今兒個是初一，老侯爺到祠堂上香。素日都是荀放跟著。一早因為媳婦清瀾身體不適，荀放稟了老侯爺，也告知父親，帶清瀾去醫館看診，於是老管家就自己跟在侯爺身側伺候。
    “你個老貨！是做了什麽手腳，盼著我永遠遇不到他吧！”老侯爺睨了老管家一眼，語氣聽不出喜怒。
    “老奴哪敢！確實是楊塍回來後多半待在屋子裏不出來，所以侯爺才沒見到。”老管家一臉誠摯恭順。
    “哼！還有你個老貨不敢的事兒！”老侯爺不再理會老管家，徑直舉步。
    老管家心下微微歎氣。他想了各種法子，使了各種手段，還是沒能阻擋兩人再次麵對麵。這就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吧！
    老楊已經聽到聲音，抬頭正看到迎麵而來的兩人。他原本沒有焦距的眼神忽地一凝，如風切變後瞬間著地的雲柱，看向老侯爺的神色帶著龍卷風般的肆意凶悍。
    “多年不見，楊老弟也著實老態了！”老侯爺似乎沒有留意到老楊的態度，如多年老友再見般打著招呼。
    “荀侯爺倒是精神矍鑠得很！”老楊腰身挺直，再無麵對荀翊時候的恭順謙卑。
    “也是老了！”老侯爺隨意地擺擺手。
    “侯爺一輩子官運亨通、子孫繞膝，哪裏會老！”老楊語帶嘲諷。
    “楊老弟還是如此，說話句句誅心！”老侯爺苦笑。
    “侯爺心裏有愧，自然會覺好話也帶了旁的意味！”老楊冷哼。
    “楊老哥這話不對！”老管家終於沒忍住，開口插話。
    隻他話未盡，楊塍已經出言打斷：“真真沒規矩！”老楊斜眼掃了老管家一眼，重又看回老侯爺。“侯爺家曆來沒個規矩！主子不像個主子！奴才也不像個奴才！楊某以為多年過去，總會有些長進，不想——”他輕哧一聲，帶了無盡譏誚。
    老管家梗住，古銅色的老臉竟也隱隱多了紅意。
    “荀某本就出身市井，身邊人也如此，如何能與楊老弟相提並論！楊老弟莫要見怪才好！”老侯爺好脾氣地安撫著。
    “侯爺覺得受得了就好！終歸是你的家事，與楊某無關！”老楊鄙夷地扭頭看向他處，似乎多看老侯爺一眼都會髒了自己一般。
    “既楊大人覺得老奴沒規矩，那老奴索性就沒規矩了！”老管家終於忍不住再次出聲。
    “荀常！”老侯爺聲音稍高地出言嗬斥。老管家稍稍瑟縮了下，可滿眼的不服不甘怎麽都壓不住。
    “荀侯爺也就身邊這老仆還可一看！”老楊倒笑了下，對老管家的態度比對老侯爺的態度好些。
    老侯爺沒有接話，隻微抿了下唇，怎麽都掩不住嘴角的自嘲無奈。
    “你要如何沒規矩？”老楊轉向老管家，語氣竟難得溫和。
    老管家微愣了下，覷了一眼老侯爺，索性咬牙開口：“侯爺無論如何當年也是用身家性命救下公主和上官姑娘的，楊大人這麽多年依舊如此不依不饒，實在過分了！”
    “用身家性命？”老楊冷笑出聲。“當年若沒有公主和上官姑娘出手，幫荀侯爺掩下罪責，你以為隻一個私闖宮闈的罪名，你荀觀會有命在？你荀氏一族會有命在？不過還債罷了！別說得有多高風亮節！”
    老管家張張嘴，不知該如何反駁。老侯爺微微垂眼，鬆弛的眼瞼遮了所有情緒。他緩緩舒了口氣，帶了些疲憊地開口：“當日確實是荀某不了解宮裏布局，也不清楚宮中規矩，著實沒想到會誤入貴妃寢殿。若非上官姑娘掩護，又有公主幫忙圓場，說我是奉公主之召入祁陽殿，荀某早已身首異處。楊大人所說無錯，荀某救下公主和上官姑娘的確是報當日救命之恩！”
    老楊緊抿著唇，沒有說話，但一臉的不屑不滿隻增不減。
    “如今公主和上官姑娘作古多年，你我又已垂暮老矣，往事隨風，楊老弟何苦如此執著不放呢？”老侯爺歎氣。
    “如何執著不放？”老楊眸色中閃過痛楚。“荀侯爺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你不覺理虧心愧麽！上官姑娘當日殉主時，曾殷殷叮嚀，希望荀侯爺善待小主子，可你呢？你呢！”隨著每一句話，老楊臉色漸漸漲紅，眼中染了血色。
    老侯爺羞愧地低頭，默然不語。
    “不是侯爺的錯！是珍果姑娘生了不該有的心思！是她用了縲克蔓在侯爺身上！”老管家脫口而出。
    “啪”的一聲，老管家被扇得一個踉蹌，老侯爺下意識地伸手去拽，堪堪拉住老管家的衣袖，才沒有讓他直接跌倒。
    “這名字是你個奴才可以叫的麽？誰給你的膽子！”老楊收回剛剛揮出的手，一臉厲色。
    老管家囁嚅了下，勉強撐住顫抖的身子，終於沒有再出聲。
    “主子看上誰，是誰的福分！居然敢質疑主子！若是以前，你這腦袋已經沒了！”老楊睨著老管家，仿佛看著一件死物。
    “楊大人還如當年一樣！”老侯爺除了苦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楊某此生隻忠心護主一件事！不似這世上那些背信棄義、過河拆橋、翻臉無情、數典忘宗的卑鄙小人！”老楊語聲鏗鏘，言罷，不再看老侯爺兩人一眼，腰背筆直，甩袖而去。
    “侯爺！”老管家回手扶住老侯爺，眼裏帶著心疼。
    “你無事吧？”老侯爺拍拍老管家枯瘦幹癟的手。
    “老奴無事！隻是老奴多嘴，連累侯爺被罵，老奴的錯！”老管家一臉愧色。
    “不關你的事兒！你不說，他也是會罵的！忍了這許多年，這罵算是輕的！若是換作當年，他不在我身上捅幾刀，哪裏肯罷休！唉，終歸都是老了！”老侯爺歎息著望向遠處老楊竭力挺直的背影。
    楊塍，當年公主身邊第一近身侍衛！英武魁偉，功夫卓絕，曾受多少世家女子青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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