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暗流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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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未透,雒城還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灰暗裏。
一輛不起眼的破舊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離了“客安”客棧的後巷,轆轆碾過濕冷的青石板路,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城東的寂靜長街盡頭。
沒有送行,沒有告別,隻有車輪滾過石板單調的回響,敲碎了黎明前的死寂。
車內,武陽閉目養神,麵容沉靜如水,仿佛隻是踏上一段尋常的旅程。
身旁的蘇落,一身便於行動的勁裝,默默擦拭著隨身攜帶的短匕,偶爾抬眼望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街景,眼中既有對未知前路的警惕,也有一絲跟隨主心骨的堅定。
車行漸遠,雒城高大的城牆輪廓在薄霧中徹底隱去。
官道兩旁的田野荒蕪,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武陽睜開眼,目光投向遙遠的地平線,那裏,開縣的方向隱在一片混沌之中。
“蘇落,”武陽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沉默,低沉而清晰,“可知此去開縣,所為何來?”
蘇落收起短匕,坐直身體,目光炯炯:“師傅是要重掌靖亂軍!”
“不錯。”武陽微微頷首,眼底深處有寒芒掠過,“劉煜刻薄寡恩,為固權位,不惜自毀長城,將昔日浴血奮戰的靖亂軍舊部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或貶謫,或閑置,或監視,令我等動彈不得,形同囚徒。此等君王,早晚寒了將士們的心。”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輕輕敲擊,仿佛在推演無形的棋局:“重掌靖亂軍,隻是第一步。魏陽國,虎踞北方,國力日盛,野心勃勃,早已覬覦中原沃土。單憑我劉蜀,或可自保,卻難撼其根基。欲破此強敵,唯有……”
“聯楚伐魏!”蘇落接口道,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正是。”武陽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楚烈國雖與我素有齟齬,三公子熊炎更是心機深沉、手段狠辣之輩,但國與國之間,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這便是我們暫時聯手的基礎,但是熊炎的賬,我必須要清算....”
車輪滾滾,顛簸著前行。
武陽不再言語,深邃的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蕭瑟景象。
蘇落也陷入沉思,消化著這龐大而危險的計劃。
車內重歸寂靜,隻有馬蹄踏地和車輪滾動的聲音單調重複。
過了許久,武陽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傳道授業般的沉穩:“蘇落,兵者,詭道也。你既隨我左右,當知謀略之重。譬如眼前這聯楚伐魏,看似互為唇齒,實則步步驚心。你以為,其中關鍵為何?”
蘇落凝神思索片刻,謹慎答道:“關鍵在於…時機?還有…如何確保楚軍不會反戈一擊?”
“說對了一半。”武陽道,“時機固然重要,但更核心的,是‘勢’與‘利’的平衡與轉換。我們要營造一種‘勢’,讓楚烈國覺得伐魏是他攫取最大利益、實現野心的唯一捷徑,讓他欲罷不能。同時,我們自身也要有足夠的‘利’,讓他即使心存歹念,也不敢輕舉妄動。這‘利’,便是我們重新握在手中的靖亂軍!一支能戰、敢戰、令行禁止的鐵軍,才是我們與虎謀皮的最大依仗!”
他頓了頓,看著蘇落認真傾聽的模樣,繼續深入:“再者,行軍作戰,切忌將自身安危係於盟友一念之間。故,聯楚是真,但更要暗中籌謀,在伐魏過程中,如何借楚之力削弱魏陽,又如何借魏陽之力消耗楚軍,更要防備楚烈國可能的背刺。此所謂‘驅虎吞狼,坐山觀虎鬥,而後收漁翁之利’。”
荒涼的道路上,馬車一路向東。
師徒二人時而沉默趕路,時而探討幾句兵家韜略,武陽每每點到即止,引導蘇落思考更深層的博弈之道。
殘陽如血,將他們的影子在蒼茫大地上拖得很長很長,仿佛預示著前路的艱險與漫長。
與此同時,雒城王宮深處,氣氛卻是另一番景象。
雕梁畫棟的禦書房內,龍涎香的氣息也壓不住那股無形的壓抑。
劉煜身著常服,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巨大的窗前,望著宮苑內凋零的草木,麵色陰沉如水。
一名身著黑色軟甲、氣息精悍的禁衛統領垂手肅立在他身後幾步之外,大氣不敢出。
“稟大王,”禁衛統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武陽已於今晨卯時三刻,攜其徒弟蘇落,乘一輛舊車,悄然離城,方向確係開縣無疑。”
劉煜的肩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並未轉身,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
禁衛統領咽了口唾沫,繼續道:“另據昨夜探子密報,武陽在離城前夜,曾於城南‘客安’客棧一處隱秘房間內,秘密會見了…城防副將衛炎章。”
劉煜猛地轉過身,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向統領:“密會?談了些什麽?”
“回大王,”統領的頭垂得更低,“密探無法過於靠近,隻聞室內先是低語,繼而似有激烈爭執,最後…爆發衝突!有器物碎裂之聲,更有利刃出鞘破空之音!隨後便見衛副將滿麵怒容,拂袖而出,步履急促,顯是…不歡而散!”
“衝突?動刀?”劉煜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閃爍著狐疑與算計的光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他踱回禦案後坐下,指節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清晰。他在權衡,在判斷。
篤、篤、篤……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書房外傳來內侍尖細的通傳聲:“啟稟大王,城防副將衛炎章求見!”
劉煜敲擊桌麵的手指驟然一頓,眼中精光爆射。他抬眼,與那禁衛統領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隨即沉聲道:“宣。”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衛炎章一身戎裝,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甲胄上沾染著清晨的微塵,額角甚至有一道不甚明顯、卻足夠新鮮的細微擦傷,正是昨夜被茶杯碎片濺射所留。
他神色肅然,帶著一絲尚未完全平息的餘怒,徑直走到禦案前數步,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洪亮而帶著壓抑的激動:
“末將衛炎章,叩見大王!”
“衛將軍請起。”劉煜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如同實質般在衛炎章臉上逡巡,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何事清晨入宮?”
衛炎章依言起身,腰杆挺得筆直,臉上那份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種近乎被羞辱的決絕混雜在一起,清晰可見。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沉聲道:“末將此來,特為向大王稟報昨夜之事!末將…昨夜受那武陽秘密相召!”
“哦?”劉煜眉梢微挑,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狀,“武陽?他找你何事?”
“他…他竟敢妄言!”衛炎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慨,“他言道他此行開縣,自有安排,讓末將…讓末將認清形勢,追隨於他,與他一同…聯楚伐魏!事成之後,許高官厚祿不在話下!”
衛炎章胸膛起伏,仿佛被這大逆不道之言氣得難以自持:“末將雖曾為武陽將軍舊部,蒙大王不棄,委以雒城副將之職,統領宮禁要務!此乃大王天恩浩蕩!末將雖愚鈍,亦知忠義二字!豈能因他武陽幾句空口許諾,便背棄大王,行那叛逆不道之舉?末將當場嚴詞拒絕,斥其狂悖!不料那武陽惱羞成怒,竟辱罵末將是…是隻知苟安、不識時務的廢物!更摔杯相向!”
他指著自己額角的傷痕,又展示了一下手背上幾道被碎瓷劃破的細小血痕,眼中怒火熊熊:“末將一時激憤,拔刀相向!若非念及舊日情分…哼!”他重重一哼,未盡之意充滿殺機。
“最終不歡而散,末將與他武陽,從此恩斷義絕,分道揚鑣!末將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此心可昭日月!”
衛炎章這番說辭,情緒飽滿,細節詳實額角傷痕、手背血痕皆是昨夜衝突的“鐵證”),憤慨與忠誠溢於言表,與他平日沉默寡言、剛直不阿的形象完美契合。
尤其是那份被武陽辱罵“廢物”後爆發的、不惜拔刀相向的激烈反應,更顯其“真性情”。
劉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衛炎章激憤的臉上、額角的傷痕、手背的血痕上反複掃視。
他沉默著,指節再次輕輕敲擊桌麵。篤、篤、篤……聲音在空曠的書房裏回蕩。
昨夜密探“夜梟”的回報,清晰地浮現在腦海——爭執、器物碎裂、利刃破空、衛炎章怒容滿麵拂袖而去……與眼前衛炎章所述,細節嚴絲合縫,毫無破綻!
許久,那令人窒息的敲擊聲停了。
劉煜緊繃的臉上,緩緩綻開一絲看似滿意的笑容,隻是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深處。
“好!好一個忠勇識時務的衛將軍!”劉煜的聲音帶著讚許,甚至起身繞過禦案,親自走到衛炎章麵前,拍了拍他那堅實的臂膀,“武陽狼子野心,竟敢如此對待衛將軍!衛將軍能不為所動,堅守臣節,孤心甚慰!你今日之舉,孤記下了!”
他頓了頓,目光帶著某種深意,凝視著衛炎章:“雒城宮禁,乃王畿重地,守將之職,非忠勇可靠之人不可勝任。衛將軍隻要一心為孤,恪盡職守,這宮牆第一守將的位置…早晚是你的囊中之物!”
衛炎章聞言,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和激動,仿佛多年的夙願終於得見曙光!
他毫不猶豫,再次單膝重重跪地,抱拳過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末將謝大王天恩!大王知遇之恩,炎章萬死難報!必當肝腦塗地,以效犬馬之勞!”
“嗯。”劉煜滿意地點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麵前的衛炎章,語氣忽然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之意,“衛將軍,孤待你如何?”
“大王待末將恩重如山!”衛炎章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你又是誰的人?”劉煜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千斤的重量。
衛炎章猛地抬起頭,眼神無比堅定,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末將衛炎章,不是什麽靖亂軍!更不是他武陽的人!末將的命是大王給的!末將此生,隻忠於大王一人!是大王座下最忠誠的將領!”
“很好。”劉煜臉上終於露出了真正的笑容,那是一種掌控一切的、帶著一絲殘忍快意的笑容,“記住你今日的話。退下吧,好好當值。”
“末將遵命!”衛炎章再次叩首,起身,後退幾步,方才轉身,邁著沉穩而有力的步伐退出禦書房,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
就在殿門合攏的瞬間,禦書房一側巨大的屏風後,轉出一個人影。
正是當朝丞相,謝飛。
他身著紫色蟒袍,麵容清臒,眼神深邃,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絲複雜難明的神色。
劉煜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重新坐回禦案之後,看向謝飛:“謝相,方才衛炎章所言,你都聽到了。依你之見,此人…是否真心投靠?”
謝飛緩步上前,在劉煜下首站定,捋了捋頷下短須,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大王明鑒。衛炎章此人…出身並非武陽嫡係靖亂軍。他本是謝必安將軍麾下得力幹將。當年謝必安…不幸鬱鬱病逝,其部眾人心惶惶,武陽以雷霆手段,或拉攏,或威壓,才將其殘部收歸麾下,整合入靖亂軍。”
他抬眼看向劉煜,語氣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此等收服,必難盡服人心。尤其像衛炎章這等心高氣傲、重情重義的悍將,心中對謝帥之死,對武陽吞並謝家軍之舉,豈能毫無芥蒂?隻是時勢所迫,不得不屈從罷了。如今大王慧眼識珠,許以高位實權,恩威並施,正可觸動其心。昨夜衝突,激烈異常,細節相符,更顯其性情剛烈,不似作偽。以此觀之…衛炎章此番投效,應是真心。”
謝飛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對武陽現狀評價的冷笑:“更何況,如今那武陽,不過一介白身,無兵無權,隻身遠赴開縣,又能翻起什麽浪花?衛炎章隻要不傻,自然知曉該依附誰,才是真正的通天坦途。大王不必多慮。”
劉煜聽著謝飛條理清晰的分析,尤其是關於衛炎章出身和“被迫屈從”的那一段,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
他緩緩點頭,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掌控一切的自信笑容:“謝相言之有理。如此,孤便放心了。”
他端起案上的玉盞,輕輕啜了一口溫茶,目光掠過謝飛那張看似恭謹忠誠的臉龐,心中卻掠過一絲冰冷的念頭:利用完衛炎章這把刀,對付完武陽…哼,日後武陽的下場,便也是你謝飛這等前朝老臣的下場!狡兔死,走狗烹,孤的朝堂,不需要太多“舊勳”!
然而表麵上,劉煜的笑容卻愈發和煦:“謝相,關於玄秦近來在邊境增兵之事,還有那批新征賦稅的調撥,孤還有些想法,要與你細細商議……”君臣二人很快便投入了繁雜的政務討論之中,仿佛剛才那場關乎忠誠與背叛的試探,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