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開縣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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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舊的馬車碾過開縣坑窪的土路,揚起嗆人的煙塵。
    這座位於劉蜀西南邊陲的小城,與其說是邊境重城,不如說是個被遺忘的角落。
    低矮的土坯房擠擠挨挨,街道狹窄泥濘,往來行人大多麵黃肌瘦,衣衫襤褸。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混合著貧瘠、塵土和某種無奈認命的沉悶氣息。
    與它毗鄰的楚烈國同會縣,境況同樣淒惶。將武陽發配至此募兵,劉煜的刻薄與刁難,已赤裸裸地寫在每一寸荒蕪的土地上。
    驛館同樣簡陋,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黴味。
    武陽放下簡單的行囊,目光透過糊著厚厚油紙的窗戶,投向城外連綿起伏、光禿禿的貧瘠山巒。
    蘇落替他撣去衣袍上的灰塵,眉頭緊鎖。
    了解到武陽過往後的蘇落忍不住低聲道:“師傅,此地…比當年同會縣猶有不如。大王這招,太陰毒了。”
    武陽臉上卻無半分沮喪,反而帶著一絲熟悉的、仿佛看到挑戰時的沉靜光芒。
    他轉過身,語氣平和:“蘇落,記住,越是貧瘠困苦之地,越能錘煉出真正的筋骨。同會縣的漆園,不也是從無到有?此地山石雖貧,未必沒有可用之物,人心雖散,未必沒有熱血未涼。大王想用這爛泥塘困住我,卻不知,泥塘裏也能長出參天大樹。”
    簡單梳洗,換上一身半舊的青布長衫,武陽帶著蘇落前往縣衙拜會開縣縣令——周文煥。
    縣衙同樣破敗,門楣上的漆皮剝落大半。
    通報後,兩人被引入一處光線昏暗、陳設簡陋的偏廳。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才見一個身著洗得發白的七品鵪鶉補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踱著方步進來。
    此人便是開縣縣令周文煥,臉上堆著公式化的笑容,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疏離與警惕。
    “哎呀呀,武陽將軍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周文煥拱著手,聲音圓滑,帶著官場特有的腔調。
    “大王旨意,下官早已收到。武陽將軍要在開縣募兵,為國效力,此乃開縣之幸!下官定當…定當全力配合!”
    他嘴上說得漂亮,熱情地請武陽上座,吩咐看茶茶水寡淡無味),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通開縣如何民風淳樸、百姓如何感念王恩,卻始終在募兵的具體事項上繞著圈子,不觸及任何實質。
    武陽耐心聽著,偶爾點頭,並不催促。
    蘇落侍立一旁,聽著這縣令滿口空話,心中那股火氣卻一點點往上拱。當周文煥再次用“縣衙庫銀空虛,實在無力支應額外錢糧”、“本地民戶稀少,青壯更是稀缺”、“道路崎嶇,聯絡不便”等托詞搪塞,隻承諾提供幾間廢棄的舊營房和些許筆墨紙張時,蘇落再也按捺不住。
    “周大人!”蘇落的聲音清冷,帶著明顯壓抑的怒意,打斷了周文煥的滔滔不絕,“大王旨意,命將軍在開縣募兵,此乃軍國大事!大人身為一方父母,口口聲聲全力配合,卻隻給幾間破屋、幾張廢紙?錢糧沒有,人手沒有,連個向導都推說派不出?這便叫‘全力配合’?大人莫不是想敷衍王命?”
    周文煥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化作一種誇張的委屈和無奈。
    他攤開雙手,對著武陽連連作揖:“哎喲,武陽將軍!您看看,您看看!下官冤枉啊!非是下官推諉,實在是…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周文煥苦著一張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開縣窮困,您也親眼所見。賦稅年年拖欠,府庫耗子都不願光顧!衙役就那麽幾個,維持縣境平安已是捉襟見肘,哪裏還抽得出人手?下官…下官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還請武陽將軍體諒下官的難處!”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覷著武陽的神色。
    武陽抬手,輕輕按了一下蘇落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看向周文煥,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甚至還帶著一絲理解般的溫和笑意。
    “周縣令的難處,武某省得。開縣境況,確非富庶之地。武某奉旨而來,自會盡力籌措,不敢過分叨擾縣衙。今日先行謝過縣令大人撥付的營房與紙筆,聊勝於無。後續事宜,武某自行設法便是。”
    周文煥如蒙大赦,連忙拱手:“武陽將軍體恤下情,下官感激不盡!感激不盡!若有下官能略盡綿薄之處,定當…定當盡力!”這話依舊說得漂亮,卻毫無分量。
    武陽不再多言,起身告辭。
    周文煥假意挽留幾句,便親自送他們出了縣衙大門,那笑容一直堆到兩人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緩緩斂去,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和輕鬆。
    回驛館的路上,蘇落緊抿著唇,胸脯微微起伏,顯然餘怒未消。
    “師傅!那姓周的擺明了是得了上麵的授意,故意刁難!您為何……”
    “蘇落,”武陽腳步沉穩,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力。
    “憤怒,是把好刀,但要藏在鞘裏。砍向一個無足輕重的傳聲筒,除了暴露自己,毫無意義。周文煥的態度,早在預料之中,不足為奇。重要的是,我們來了,計劃,已經開始。”
    回到驛館那間同樣簡陋的房間,關上門。
    蘇落立刻熟練地檢查了門窗縫隙,確認無人窺聽。
    武陽走到那張布滿蟲蛀痕跡的木桌前,鋪開粗糙的紙張,研墨,提筆,手腕沉穩有力,沒有絲毫猶豫。
    他飛快地寫了五封短信,內容極其簡潔,甚至有些隱晦。
    墨跡未幹,便遞給蘇落:“蘇落,立刻飛鴿傳書。第一封,給龍七;第二封,給段梟;第三封,給趙甲;第四封,給衛鍾;第五封…給長信君。”
    “是!”蘇落接過信箋,沒有絲毫遲疑,迅速而仔細地將每封信卷好,塞入特製的小竹筒,加蓋火漆印記。
    他動作麻利,眼神專注,仿佛剛才在縣衙的憤怒從未發生過。他知道,這才是真正要做的事。
    蘇落推門出去,腳步聲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房間裏隻剩下武陽一人。
    他走到窗前,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望著驛館後院蕭索的枯樹和遠處灰蒙蒙的山巒,負手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就在這寂靜之中,房間內光線最昏暗的角落,空氣仿佛水波般輕輕蕩漾了一下。
    一個身影如同從牆壁的陰影裏剝離出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房間中央。
    來人身材並不高大,卻異常精悍,一身深灰色的勁裝仿佛融入幻境,腰間佩著一柄樣式古樸的連鞘短刀。
    他麵容普通,屬於丟進人堆裏便再也找不出的那種,唯有一雙眼睛,銳利、沉靜,如同深潭寒水,透著一股刀鋒般的冷冽氣質。
    正是天武騎統領——唐承安!
    他對著武陽的背影,無聲地抱拳躬身,動作簡潔利落,沒有絲毫多餘。
    武陽並未回頭,似乎早已感知到他的到來。
    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承安,辛苦了。兄弟們…都安頓好了?”
    “稟主公,”唐承安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低沉、平穩,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六百騎,已於三日前分批潛入開縣以北三十裏,落鷹澗深處紮營。澗口險要,人跡罕至,澗內水源充足,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沿途痕跡已做清掃,未驚動任何官府眼線。”
    “好。”武陽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唐承安身上,那眼神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落鷹澗…是個好地方。六百天武騎,是我們目前能動用的、唯一不受劉煜掣肘的尖刀。讓他們養精蓄銳,但不可懈怠,時刻保持臨戰狀態。”
    “遵命!”唐承安的回答斬釘截鐵。
    武陽走到桌前,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麵上劃過:“開縣縣令周文煥,是劉煜釘在這裏的眼線。他今日的態度,你可知曉?”
    唐承安微微頷首,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屬下進城時,已知大概。此人不足為慮,主公若有令,隨時可讓其…消失。”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天氣,但話語中的冰冷殺意卻清晰可辨。
    “不必。”武陽擺擺手,“殺他易如反掌,但隻會打草驚蛇。留著他,讓他把看到的、猜到的,源源不斷報給劉煜,反而更好。我要劉煜以為,我武陽在這開縣,真的就是一條困在淺灘的魚。”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幽深:“天武騎的存在,是絕密中的絕密。在最終計劃啟動前,絕不能暴露一絲痕跡。你們的任務,是潛伏,是等待,是磨礪爪牙!要像影子一樣,融在這片山野裏。非我親令,任何人不得調動分毫!”
    “是!主公!”唐承安再次抱拳,腰杆挺得筆直,“天武騎,隻為主公一人之令而存!六百兄弟,靜待將軍劍鋒所指!”
    “嗯。”武陽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卻足以令唐承安心中滾燙的信任之色,“告訴兄弟們,養精蓄銳,枕戈待旦。用不了多久了。這開縣的死水,很快就要…翻起滔天巨浪。”
    “屬下明白!”唐承安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恢複成古井無波的狀態。
    他微微躬身,身影如同鬼魅般後退一步,悄無聲息地再次融入牆角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房間內,重新隻剩下武陽一人。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也沉入了山巒之下,暮色四合,將簡陋的驛館房間吞沒在深沉的昏暗裏。
    隻有武陽那雙在黑暗中依然亮得驚人的眸子,如同兩顆寒星,靜靜地燃燒著,映照著窗外那片看似死寂、卻即將風雲湧動的貧瘠土地。
    五封信,已如離弦之箭,飛向不同的方向;六百把深藏的利刃,已在陰影中磨礪。
    開縣這盤棋,終於落下了第一顆真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