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前往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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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踏過化州郡略顯冷清的青石板路,嘚嘚的聲響在晨光熹微的街道上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熊亮站在醉仙樓那略顯陳舊的招牌下,身影被初升的太陽拉長,直至武陽和蘇落策馬轉過街角,徹底消失在視野裏。
他才緩緩收回目光,臉上那層刻意維持的和煦笑意如潮水般褪去,隻餘下深潭般的冷冽。
一路沉默。
蘇落緊跟在武陽側後,目光幾次掠過師傅挺拔如槍的背影,又飛快垂下,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
直到軍營那熟悉的土黃色圍牆和高聳的了望木樓遙遙在望,城門口輪值守衛的兵卒身影已清晰可辨,蘇落才終於按捺不住,雙腿一夾馬腹,趕上前去,與武陽並轡而行。
“師傅,”
蘇落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亮,卻也壓得低低的,充滿了困惑。
“那熊亮…恕徒兒直言,此人絕非善類,觀其行事,心狠手辣怕是家常便飯。師傅您…為何應允與他結盟?”
武陽並未立刻回答。
他控著韁繩,坐騎步伐穩健,目光平視著前方越來越近的軍營轅門,臉上看不出太多波瀾。
過了片刻,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才在他唇角漾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漣漪轉瞬即逝。
“蘇落,”
武陽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力度。
“成大事者,首要學會的,便是審時度勢。”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如實質般落在蘇落年輕而困惑的臉上。
“你且看這楚烈國。廟堂之上,楚烈王之下,真正的權勢握在誰手?”
蘇落略一思索,脫口而出:“自是二公子與三公子。”
“不錯。”
武陽頷首,眼神銳利如鷹隼掠過原野。
“如今劉蜀與楚烈聯盟已成定局,矛頭直指魏陽。一場國戰,迫在眉睫。靖亂軍身處其中,前路何在?”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幾分,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蘇落心頭。
“若我同時開罪了二公子與三公子這兩棵大樹,處處掣肘,步步荊棘,你讓靖亂軍數千兄弟如何自處?他們的刀鋒,該指向敵人,還是該耗在內耗的泥潭裏掙紮求生?”
蘇落心頭猛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他從未從這個角度去思量過。
眼前浮現的是軍營裏那些熟悉的麵孔,是操練時震天的呼喝,是篝火旁疲憊卻堅毅的眼神。
他們追隨武陽,所求的,難道不是一條能搏出身家性命、光耀門楣的活路嗎?
若前路被權貴的傾軋徹底堵死…
武陽的聲音將他從翻騰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蒼涼與決斷:“冰釋前嫌?談何容易。不過是情勢所迫,不得不為。為了給靖亂軍的兄弟們爭一條活路,搏一個看得見的將來,這口暫時咽下的氣,為師咽得下去。”
蘇落勒住馬韁,坐騎在原地踏了幾步。
武陽的目光投向遠處軍營上空飄揚的、屬於靖亂軍的玄色旗幟,那旗幟在晨風中獵獵舞動。
“蘇落,”
武陽再次開口,語氣深沉,仿佛在傳授某種古老而殘酷的真理。
“翻開青史,那些最終踏上權力之巔的王侯將相,哪一個腳下不是白骨鋪路?哪一個手上不曾染血?心狠手辣,鐵腕無情,幾乎是他們共同的烙印。”
他頓了頓,目光如冷電般掃過蘇落,帶著審視,“想要在這亂世中攀上高峰,這些,避無可避,是必然要沾染的塵埃與血色。”
蘇落屏住了呼吸,隻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卻又被另一種滾燙的、名為野心的東西灼燒著。
“然則,”
武陽話鋒陡然一轉,聲音裏多了一絲掌控一切的冷硬。
“真正的梟雄,與那隻會屠戮的瘋子之間,差別何在?”
他並未等蘇落回答,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
“在於一個‘度’字!在於一個‘控’字!何時該雷霆萬鈞,何時該春風化雨;對誰必須斬草除根,對誰又可網開一麵…這其中的分寸拿捏,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登天之階!一味狠辣,終成孤家寡人,眾叛親離;優柔寡斷,則如砧上魚肉,任人宰割。唯有懂得駕馭這‘狠’字,如臂使指,收發由心,方能在荊棘血路上,走出一條通天大道!”
這一番話,字字如重錘,句句似驚雷,狠狠鑿開了蘇落年輕認知的壁壘。
他眼前仿佛豁然開朗,卻又瞬間被更宏大、更幽暗也更驚心動魄的圖景所充斥。
權勢之路,並非他原先想象的熱血快意、非黑即白,而是一片布滿陷阱與抉擇、需要時刻在刀尖上跳舞的灰色地帶。
武陽的話,剝開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露出了底下冰冷而堅硬的規則鐵骨。
巨大的震撼之後,是醍醐灌頂般的明悟。
蘇落深吸一口氣,胸中翻湧的激蕩情緒最終沉澱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猛地一勒韁繩,在馬上挺直脊背,雙手抱拳,朝著武陽深深一躬,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無比清晰:
“師傅!徒弟…受教了!”
武陽看著他眼中褪去迷茫、逐漸燃起的銳利光芒,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隻沉聲道:“記住今日之言。走吧。”
說罷,一抖韁繩,率先策馬向軍營轅門馳去。
蘇落緊隨其後,胸中激蕩未平,目光卻已投向那轅門之後更廣闊、也更凶險的天地。
靖亂軍大營,肅殺之氣彌漫。
武陽正式接掌化州郡軍政大印的消息早已傳遍,當他的身影出現在點將台前時,台下黑壓壓的將校士卒,無論是靖亂軍本部,還是原化州郡的守軍,無不屏息凝神,目光複雜地聚焦在那位銀甲將軍身上。
令所有人,尤其是原化州郡軍官們暗自心驚的,是郡守章平的態度。
這位往日手握實權、頗有幾分倨傲的郡守大人,此刻竟亦步亦趨地緊跟在武陽側後一步之遙的位置,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堆滿了近乎謙卑的恭敬。
武陽每有指示,無論大小,章平必是第一個躬身領命,聲音洪亮而幹脆,全無半點遲疑敷衍。
這份恭敬,絕非表麵文章,而是透著一種發自骨子裏的畏懼與臣服。
台下眾人看在眼裏,之前心中那點波瀾,瞬間被壓下,隻剩下無聲的凜然。
武陽立於點將台中央,身形如嶽峙淵渟。
他並未發表長篇大論的訓示,隻針對化州郡的城防輪換、糧秣儲備、軍械整修以及斥候偵緝幾項緊要軍務,言簡意賅地做出了明確部署。
他的指令清晰、直接,切中要害,毫無贅言,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隨話語彌散開來。
台下的將領們,無論是靖亂軍的舊部還是新歸附的軍官,無不挺直腰板,凝神細聽,將每一道命令牢牢記下。
待各項事務分派完畢,武陽目光掃過台下肅立的眾將,最終落在肅立台側的趙甲身上。
“趙甲。”
“末將在!”趙甲踏前一步,甲胄鏗鏘。
“傳令全軍,休整三日。”
武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三日之內,嚴加戒備,恢複體力。三日後,全軍拔營,開赴指定地域集結待命。”
“末將領命!”趙甲抱拳應諾,隨即,他臉上那慣常的嚴肅線條似乎鬆動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將軍…此行,請代末將及幾位老兄弟,向楊先生問好。”
聽到“楊先生”三個字,武陽冷峻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抹極淡卻真實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麵下悄然湧動的暖流。
他微微頷首,聲音也柔和了些許:“放心,話一定帶到。”
武陽沒有耽擱,交接完畢,安排好緊要軍務後,便帶著蘇落徑直離開了軍營大帳。
片刻後,校場一隅,十六名身著暗色皮甲、氣息精悍沉凝如淵的瞑龍衛已無聲集結完畢,為首者正是龍七。
“將軍。”龍七抱拳行禮,動作幹淨利落。
武陽的目光緩緩掃過這十六張堅毅而毫無表情的臉,瞑龍衛是武陽目前最鋒利的暗刃。
“龍七,”
武陽的聲音壓得很低,僅容眼前這十幾人聽清。
“化州初定,暗流未息。二公子那邊,熊亮之言不可盡信。三公子處,亦需時刻留意動向。這城中,乃至郡內各要害之處,我要你們化身暗影,滲入其中。查探所有可疑動向,監視一切不安分之人,尤其注意章平舊部及可能的外來聯絡。如有異動,即刻密報,必要時…”
他眼中寒光一閃,未盡之言已不言而喻。
“…可臨機專斷!”
“遵命!”
龍七與其他十五名瞑龍衛同時躬身,聲音低沉卻斬釘截鐵,如同悶雷滾過地麵,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肅殺之氣。
旋即,這十幾條身影如同鬼魅般散開,悄無聲息地融入軍營的各個角落,仿佛從未出現過。
安排妥當,武陽再無牽掛。
他換上了一身半舊的玄色武士常服,隻隨身帶了那杆用厚布仔細包裹、卻依舊隱隱透出不凡氣勢的銀鱗槍,以及一個簡單的行囊。
蘇落同樣輕裝,背負著自己的長劍和一個小包袱。
師徒二人,兩匹健馬,就這樣悄然出了軍營側門,踏上了通往山陽縣的官道。
沒有儀仗,沒有隨從,隻有兩騎絕塵而去,將化州郡的喧囂與肅殺暫時拋在身後。
官道蜿蜒,穿過初秋的原野。
田裏的莊稼大多已收割完畢,留下大片裸露的褐色土地,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幹草的氣息,顯得空曠而寂寥。
馬蹄踏過幹燥的路麵,揚起細細的塵土。
蘇落策馬跟在武陽身後約半個馬身的位置,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在那杆被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槍上。
這杆槍,是師傅的標誌,更是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凶器。
關於它,關於師傅那神鬼莫測的槍法,軍營裏流傳著太多的傳說。他心中積攢了太多的疑問,此刻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
“師傅,”
蘇落驅馬趕上幾步,與武陽並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好奇與敬仰,
“您的槍法…如此神妙,可是…都傳自那位幽岷山的楊不拙先生?”
武陽目視前方,眼神卻似乎穿透了時空,落在那雲霧繚繞的幽岷深處。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種少有的、近乎懷念的溫和。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仿佛怕驚擾了久遠的記憶。
“那年受劉蜀叛亂影響,餓殍遍地。我與趙甲五位兄弟,一路逃難,像野狗一樣掙紮求生是師傅收留了我們,傳授我們武藝。”
武陽的手,無意識地輕輕撫過馬鞍旁那包裹著布的長槍槍杆,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慰故友,“沒有師傅當初的收留與教導,便沒有今日的武陽,更沒有趙甲他們幾個。我們六人,或許早已化作路邊枯骨,無人記取,我更無法平叛複仇。”
蘇落聽得心潮起伏,對那位素未謀麵的楊不拙先生,油然生出無限敬仰。
亂世之中,能活命已是萬幸,竟還能得遇如此恩師,傳道授業,改變一生的軌跡,這簡直是天大的機緣。
“那…這降龍槍法?”蘇落的目光再次灼灼地看向銀鱗槍。
“降龍槍法,乃師傅壓箱底的絕技。”
武陽的嘴角勾起一絲驕傲的弧度,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仿佛槍鋒在閃動,
“槍勢如龍,變化萬端,剛猛無儔,亦能精巧入微。當年師傅授藝,言此槍法極重根基與悟性,非心誌堅毅、筋骨強健且靈台通透者不可輕傳。他觀我習武資質尚可,心性也算沉凝,又見我天生臂力過人,便破例將這槍法精髓,傾囊相授。”
蘇落聽得心馳神往,熱血沸騰。
他終於明白,為何師傅在百忙之中,在剛剛接掌一郡、局勢尚未完全穩固之際,也要拋下一切軍務,輕裝簡從,千裏迢迢重返這山陽縣。
這不隻是簡單的探望,這是對再造之恩的鄭重叩謝,是弟子對授業恩師最深的敬意與牽掛。
“師公…真乃神人也!”蘇落由衷地讚歎道,眼中充滿了向往。
蘇落心中對即將到來的會麵充滿了更深的期待。
他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地方,怎樣的一位人物,能培養出武陽這樣的大將軍。
師徒二人不再多言,隻是催動坐騎,加快了速度。
馬蹄踏起煙塵,官道筆直地向前延伸,仿佛沒有盡頭。
而道路的盡頭,那連綿起伏、在秋日晴空下呈現出深黛色的群山剪影,便是幽岷山。
山陽縣,已在不遠的前方。
兩騎並轡,蹄聲嘚嘚,堅定不移地向著那片雲霧繚繞的深山裏行去。
官道兩側的田野逐漸被茂密的樹林取代,山勢開始抬升,道路也變得崎嶇起來。
山陽縣的輪廓,已在遠山的環抱中隱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