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平舒戰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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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卷過舒城外的原野,吹動著靖亂軍深藍色的戰旗,也吹不散連日攻城失利後籠罩在營地上空的沉重陰霾。
顯五鎮的勝利帶來的振奮,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隻在最初激起些許漣漪,便迅速被舒城主城這塊堅硬無比的“磐石”撞得粉碎。
中軍大帳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武陽端坐主位,玄甲上沾染的灰塵和血漬尚未擦拭,眼神銳利依舊,卻深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下方諸將——趙甲、錢乙、孫丙、李丁、謝戊、段梟、趙玄清、李仲庸、孫景曜、周淮、蕭定,以及須發皆白的諸葛長明,皆肅然而立,人人臉上都帶著久戰不利的凝重與焦躁。
連續的攻擊受挫,兵力損耗,讓這支百戰精銳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就算周淮和蕭定此時都晉升為了偏將,麵色依然很憂愁。
“藍延煜…好一個磐石將軍!”
武陽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冰冷的寒意,
“顯五鎮之失,非但未能動搖其根本,反令他更加警惕,將舒城守得如同鐵桶一般!強攻,損失慘重;夜襲,難越雷池;斷糧道,其儲備充足;擾水源,主城深井遍布…諸位,還有何良策?”
帳內一片沉默。
將領們眉頭緊鎖,苦思冥想。
硬攻的代價他們已經嚐夠,藍延煜的防守幾乎無懈可擊,任何取巧的念頭似乎都在他那雙冰冷的鷹目預料之中。
良久,武陽的目光掃過沙盤,最終定格在舒城的東門和南門之上。
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猛地一拍案幾。
“既然無巧可取,那便再行險一搏!虛實結合,看他如何應對!”
他站起身,手指點向沙盤:“趙甲!錢乙!”
“末將在!”
二人踏前一步。
“著你二人,明日拂曉起,率領一萬精銳,大張旗鼓,猛攻舒城東門!不必惜力,擺出不惜一切代價、誓要從此處突破的架勢!弓弩、雲梯、衝車,全都給我用上!聲勢越大越好!我要讓藍延煜確信,我主力盡在東門!”
武陽的聲音斬釘截鐵。
“末將領命!”
趙甲、錢乙抱拳應諾,眼中雖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對武陽命令的無條件服從。
武陽的手指隨即猛地劃向沙盤的另一側——“南門!”
“趙玄清!李仲庸!”
“末將在!”
兩位以勇猛和執行力著稱的將領立刻出聲。
“著你二人,從軍中挑選八千悍不畏死的精銳死士!人銜枚,馬裹蹄!待東門戰事一起,吸引住敵軍注意後,便悄然潛行至南門外那片茂密的蘆葦蕩中隱蔽!等待我的信號!”
武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
“一旦時機成熟,信號發出,你二人便率八千死士,如同雷霆般突擊南門!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撕開一道口子!此乃真正殺招!”
“末將遵命!必死戰到底!”
趙玄清和李仲庸眼中爆發出熾熱的戰意,抱拳領命,語氣決然。
諸葛長明輕搖羽扇,補充道。
“此計關鍵在於‘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東門佯攻,必須逼真,要打得藍延煜不得不將重兵調往東城防禦。南門突擊,務求迅猛、突然、致命!一擊必殺!”
“先生所言極是!”
武陽點頭,
“各部依計行事!成敗,在此一舉!”
翌日,拂曉。
淒厲的號角聲劃破寒冷的晨霧!
靖亂軍大營東側,戰鼓轟然擂響,聲震四野!
趙甲、錢乙率領一萬精銳,排著嚴整的攻擊陣型,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向著舒城東門發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勢!
箭矢如同飛蝗般遮天蔽日,向著城頭傾瀉!
巨大的雲梯被奮力推向前方,沉重的衝車在士兵們的呐喊聲中,一下下撞擊著厚重的城門!
喊殺聲、戰鼓聲、箭矢呼嘯聲、撞擊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東門城頭,魏陽軍守將壓力陡增,箭矢、滾木礌石如同雨點般落下,拚死抵抗。
消息迅速報至將軍府。
藍延煜聞報,快步登上東城樓。
他冷眼看著城下靖亂軍悍不畏死的猛攻,攻勢之凶猛,決心之堅決,確實像極了主力盡出的總攻。
他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仔細審視著戰場每一個細節。
“將軍!東門壓力巨大!請求增援!”
副將急切地喊道。
藍延煜沉默片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過其他幾個方向,尤其是相對安靜的南門。
他生性謹慎多疑,武陽此前種種計謀雖被他挫敗,卻也讓他不敢有絲毫輕視。
“傳令!”
藍延煜終於開口,聲音冰冷,
“從南門、西門,各抽調五千兵力,火速增援東門!務必守住!”
“是!”
傳令兵飛奔而去。
大量魏陽軍士兵從其他方向被調往東門,東城的防禦力量頓時大增,堪堪擋住了靖亂軍如同潮水般的攻勢。
然而,就在魏陽軍調動的同時,藍延煜的目光再次投向看似平靜的南門外那片廣袤的、在秋風中搖曳的枯黃蘆葦蕩。
那片死寂,反而讓他心中升起一絲莫名的不安。
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詭異。
“不對…”
藍延煜眉頭緊鎖,猛地對身邊親衛下令,
“再派一隊精銳斥候,深入南門外蘆葦蕩仔細搜查!有任何異動,立刻回報!”
就在東門戰事最激烈、殺聲震天之時,南門外蘆葦蕩深處。
趙玄清、李仲庸和八千死士如同泥塑木雕般潛伏著,冰冷的泥水浸沒了他們的腿腹,但他們紋絲不動,隻有一雙雙銳利的眼睛,透過蘆葦的縫隙,死死盯著不遠處的舒城南門。
城頭上,守軍明顯稀疏了許多,顯然被東門大戰吸引了注意力。
“將軍,東門打得好凶!南門守軍好像少了!”
一名副將壓低聲音,帶著興奮。
趙玄清眼神銳利,輕輕點頭。
“沉住氣!等大帥信號!”
時間一點點流逝,東門的喊殺聲似乎永無止境。
終於,黃昏降臨,天色漸暗。東門的攻勢似乎稍有減緩。
就在這時,一枚拖著赤紅色尾焰的信號火箭,猛地從靖亂軍大營方向衝天而起!
在昏暗的天空中炸開一團耀眼的光芒!
“信號!大帥信號!兄弟們!隨我衝!”
趙玄清和李仲庸幾乎同時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怒吼!
“殺——!”
八千名憋足了勁的死士,如同從沼澤中暴起的洪荒巨獸,瞬間衝出蘆葦蕩!
揮舞著刀槍,如同決堤的洪流,向著看似防備鬆懈的南門發起了亡命衝鋒!
腳步聲、甲胄碰撞聲、震天的喊殺聲,驟然打破了南麵的寂靜!
眼看就要接近城門!
突然!
舒城南門城樓上,猛地亮起無數火把!
將城下照得如同白晝!
一麵玄底赤龍大旗之下,赫然矗立著一個他們絕不想看到的身影——藍延煜!
他身披重甲,手持長劍,麵色冰冷如鐵,眼神中沒有絲毫意外,隻有嘲諷和殺意。
“武陽小兒,果然不出我所料!等的就是你們!放箭!滾木礌石!給我狠狠地打!”
嗡——!
早已埋伏在城頭、箭樓內的強弓硬弩瞬間爆發!
比東門更加密集、更加精準的箭雨,如同鋼鐵風暴般向著衝鋒的靖亂軍死士迎頭潑下!
與此同時,巨大的滾木和棱角尖銳的礌石被轟然推下,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砸入人群!
“有埋伏!快舉盾!”
趙玄清目眥欲裂,嘶聲怒吼!
但衝鋒的勢頭已然無法停止!
噗嗤!噗嗤!
利箭穿透盾牌和甲胄的聲音不絕於耳!沉重的滾木礌石砸得骨斷筋折!
衝在最前麵的死士成片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大地!
慘叫聲、怒吼聲、兵器碰撞聲瞬間響成一片!
“藍延煜老匹夫!拿命來!”
李仲庸雙眼赤紅,頂著箭雨,奮力將雲梯架上了城牆,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趙玄清也揮舞長刀,格擋著箭矢,指揮部隊拚死向前。
“不要亂!衝上去!撞開城門!”
然而,藍延煜的準備太充分了!
城頭守軍雖然被抽調走一部分,但留下的皆是精銳,且早有準備!
火油被傾倒下來,瞬間燃起熊熊大火,吞噬著雲梯和下麵的士兵!
金汁煮沸的糞便)惡臭撲鼻,燙得攀城的士兵慘叫著跌落!
更可怕的是,藍延煜竟然親自持劍,在親衛的簇擁下,衝到垛口處指揮,甚至親手將一名即將攀上城頭的靖亂軍校尉刺落城下!
主將親自搏殺,極大鼓舞了魏陽軍士氣!
“為了魏陽!殺光他們!”魏陽軍士兵如同打了雞血,瘋狂地向下傾瀉著死亡。
戰鬥瞬間進入了最殘酷、最血腥的白熱化階段!
每一寸城牆,每一架雲梯,都成為了雙方反複爭奪、用血肉填充的死亡磨盤!
靖亂軍死士憑借著一股血勇亡命衝殺,不斷有人攀上城頭,與魏陽軍展開慘烈的肉搏,但很快又被後續湧上的魏陽軍淹沒。
屍體在城下堆積如山,鮮血匯成小溪,流入護城河,將其染成駭人的暗紅色。
武陽站在遠處的高台上,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鮮血。
他看著南門下那慘烈無比的景象,看著一個個英勇的將士如同草芥般倒下,心如刀絞。
趙甲、錢乙在東門的佯攻也付出了巨大代價,卻未能真正牽製住藍延煜的核心注意力。
“大帥!傷亡太大了!趙將軍和李將軍他們快頂不住了!”
斥候渾身是血,連滾帶爬地前來匯報,聲音帶著哭腔。
武陽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氣,再睜開時,眼中充滿了痛苦和不甘,但更多的是作為統帥的決斷。
他知道,再打下去,這八千死士恐怕要全軍覆沒,而南門,依然無法攻克。
“鳴金…收兵!”
這四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沉重無比。
“鐺啷啷——!鐺啷啷——!”
清脆卻令人絕望的鳴金聲,驟然響徹戰場,壓過了所有的喊殺聲和慘叫聲。
正在浴血奮戰的趙玄清、李仲庸聽到這聲音,身體猛地一僵,看著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城牆,看著身邊不斷倒下的袍澤,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痛苦嘶吼。
“撤!快撤!”
殘存的靖亂軍死士如同潮水般退了下來,丟下了滿地的屍體和傷員。
城頭上,魏陽軍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藍延煜持劍立於城頭,冷眼看著敗退的敵軍,身上濺滿了血跡,如同從地獄歸來的殺神。
敗退回營的將士,人人帶傷,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中軍大帳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趙玄清和李仲庸跪在地上請罪,甲胄破碎,渾身是血。趙甲、錢乙也麵色陰沉。
其他將領更是垂頭喪氣,臉上寫滿了憤怒、挫敗和難以置信。
“又敗了…還是敗了…”
“那藍延煜難道真是鐵打的不成?!”
“傷亡…太慘重了…”
壓抑的抱怨和痛苦的喘息在帳中彌漫。
武陽坐在主位上,久久無言。
他看著輿圖上那座如同天塹般的舒城,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揉了揉發痛的眉心,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沙啞。
“此戰之艱難…實乃我武陽從軍以來,所未遇…藍延煜,名不虛傳。”
眾將聞言,更是心頭沉重。
連戰連捷、仿佛無所不能的大帥都發出如此感慨,可見局勢之惡劣。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帶著最後一絲期望,投向了那位一直沉默搖扇的老者——諸葛長明。
此刻,他是全軍最後的希望。
大家都盼望著,這位算無遺策的軍師,能再次想出神鬼莫測的妙計,破解這該死的僵局,拿下這該死的舒城。
在眾人灼灼的、期盼的目光注視下,諸葛長明緩緩抬起頭。
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眼神中充滿了凝重和深深的思慮。
他手中的羽扇早已停止搖動,沉默了許久許久,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沉重的歎息。
“唉……”
這聲歎息,如同千斤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諸葛長明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罕見的無奈。
“藍延煜…用兵如鐵壁,心思縝密,防備之周全,近乎…完美。東門之佯攻,南門之潛伏…皆在其預料防範之中。老夫…老夫一時之間,亦…無良策可破此局。”
此言一出,帳內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驟然熄滅!
連諸葛先生都無計可施了?!
絕望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大帳。
諸葛長明看著武陽,緩緩建議道。
“為今之計…唯有暫緩攻勢,令大軍稍作休整,恢複士氣。同時,需得更耐心地尋找戰機,或…等待其自露破綻。強攻…徒損兵力耳。”
武陽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恢複了統帥的冷靜,盡管那冷靜之下是巨大的壓力。
他深知,諸葛長明所言是此刻最理智的選擇。
“傳令全軍…”
武陽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清晰,
“即日起,暫停一切進攻行動!各營固守營盤,加強戒備,救治傷員,休整士卒!沒有我的帥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戰!”
“諾…”
諸將有氣無力地應道,臉上寫滿了不甘與失落,陸續退出了大帳。
帳內,隻剩下武陽和諸葛長明。
殘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如同此刻晦暗不明的前景。
舒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冰冷的陰影,沉重地壓在他們的心頭。
一個月之期,如同懸頂利劍,時間,正在一點點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