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平舒戰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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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靖亂軍營盤的旌旗和帳篷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響。
    連續受挫的陰雲尚未散去,又一重寒意悄然降臨——並非來自天氣,而是來自聯軍高層那不容置疑的威壓。
    翌日,一隊盔甲鮮明、神情倨傲的騎士,簇擁著一名身著楚烈宮廷使者服飾、麵白無須的中年官員,徑直闖入了靖亂軍中軍大營轅門。
    守衛的士兵試圖阻攔盤問,卻被為首騎士一馬鞭抽開,態度囂張至極。
    “聯軍大元帥特使到——!靖亂軍元帥武陽,速來接令!”
    尖細的嗓音刻意拔高,帶著一股令人不適的優越感,穿透風雪,傳遍大營。
    武陽聞報,眉頭微蹙,但還是整了整衣甲,帶著趙甲、諸葛長明等主要將領迎出帳外。
    那特使端坐馬上,甚至沒有下馬的意思,隻是用一雙細長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掃視著武陽及其麾下將領,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武元帥,”
    特使拖長了腔調,慢悠悠地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卻並不立刻宣讀,反而拿在手中把玩著,
    “本使奉大元帥之令,前來巡查舒城戰事進展。不知…武元帥這大半個月來,戰果如何啊?那舒城,可曾插上我聯軍的旗幟了?”
    他的語氣充滿了挑釁和毫不掩飾的輕視。
    帳前諸將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武陽麵不改色,抱拳沉聲道。
    “有勞特使。我軍已攻克顯五鎮,斬敵將景和彥,目前正與藍延煜主力於舒城對峙。舒城守備森嚴,藍延煜用兵老辣,我軍雖數次猛攻,暫未竟全功,然將士用命,士氣…”
    “哼!”
    特使冷哼一聲,粗暴地打斷了武陽的話,臉上那點虛偽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傲慢和不滿,
    “顯五鎮?區區一個外圍據點,也配叫戰果?武元帥!大元帥給你一月之期,不是讓你在這裏和藍延煜‘對峙’的!是要你攻克舒城!打開通往裕安的門戶!”
    他猛地將手中帛書抖開,聲音變得尖厲。
    “如今期限將至,你卻連舒城牆磚都沒摸熱乎!僅僅拿下一個無關痛癢的顯五鎮,損兵折將,毫無建樹!你讓本使回去,如何向大元帥交代?如何向二公子、三公子交代?!”
    武陽心中暗道,其身份背景,不言自明——這分明是熊炎派來故意刁難、施壓的人!
    帳前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風雪似乎都變得更加凜冽。
    趙甲、段梟等將領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手不自覺地按上了劍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這閹人特使,分明是在故意羞辱!
    仗著背後的主子,全然不將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放在眼裏!
    武陽眼神一寒,但依舊強行壓下怒火,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特使息怒。舒城之艱,遠超預估。然武陽既受王命與大元帥軍令,自當竭盡全力!一月之期未至,武陽在此立誓,到期之前,必克舒城!若不能攻克,武陽自當親赴大元帥帳前,領受軍法!絕不推諉!”
    “哦?立誓?”
    特使臉上露出一抹誇張的、令人厭惡的笑容,陰陽怪氣地道,
    “武元帥的誓言,自然是值錢的。但願…到時候,武元帥還能如此硬氣才好。畢竟,軍法無情,可不是兒戲啊!哼!”
    他冷哼一聲,將手中帛書隨意扔給旁邊的親衛,仿佛那軍令是什麽肮髒的東西。
    “本使話已帶到,你好自為之!”
    特使說完,不屑地掃了一眼滿麵怒容的靖亂軍諸將,一拉韁繩,調轉馬頭,在一眾騎士的簇擁下,囂張地揚長而去,馬蹄濺起混著雪水的泥漿。
    “狗仗人勢的東西!”
    待特使走遠,趙甲再也忍不住,猛地拔出半截佩劍,眼中殺意沸騰,
    “元帥!為何不讓末將砍了這閹貨!?”
    “閉嘴!”
    武陽厲聲喝止,眼神冰冷地掃過趙甲,
    “殺他容易,然後呢?與熊炎徹底撕破臉?讓大元帥難做?讓靖亂軍的未來沒有?給我忍住!”
    趙甲胸膛劇烈起伏,最終狠狠地將劍插回鞘中,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別過頭去,呼出的白氣如同憤怒的公牛。
    其他將領也是憤懣難平,帳前一片壓抑的沉默。
    就在這時,趙玄清快步走來,臉色凝重,甚至帶著一絲蒼白,他湊近武陽,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又一記重錘砸在眾人心頭。
    “大帥…剛清點完糧草。軍中存糧…僅夠三日之用了。而三日後…正是一月期限截止之日!”
    糧盡!期限至!
    這兩個消息疊加在一起,如同冰冷的絞索,瞬間勒緊了所有人的喉嚨!
    就連最為暴躁的段梟,此刻也啞火了,臉上露出了茫然和一絲絕望。
    武陽的眉頭緊緊鎖起,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壓力如同泰山壓頂般襲來。
    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將所有的焦慮和壓力壓下,目光掃過麵前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聲音依舊沉穩,甚至刻意帶上了一絲令人心安的力度:
    “糧草之事,本帥自有計較,絕非問題!諸位兄弟不必擔憂!至於舒城…”
    他目光銳利地望向那座在風雪中若隱若現的堅城,
    “一月之期,本帥說過必克,就一定會攻克!我武陽,從不食言!諸位回到各營,安撫好將士,厲兵秣馬,做好準備!破城,就在近日!”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奇異的信心,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眾將看著他堅定無比的眼神,心中的慌亂和憤懣稍稍平息了一些,雖然依舊充滿疑慮,但還是抱拳領命。
    “末將遵命!”
    隨後,帶著沉重的心情,各自返回營寨,去安撫那些同樣感受到壓力、開始躁動不安的士卒。
    眾人散去後,風雪似乎更大了些,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落下,很快就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
    天地間一片蒼茫寂寥。
    武陽轉身,默默走回中軍大帳。諸葛長明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帳內,炭火依舊劈啪作響,卻驅不散那徹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壓力。
    武陽走到帥案前,雙手撐在案上,低著頭,久久不語。
    那挺拔如鬆的背影,此刻竟顯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沉重。
    良久,他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一直靜立一旁、閉目搖扇的諸葛長明,聲音低沉而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先生…此處再無外人。您告訴我實話…一月之內,拿下舒城,究竟…有無可能?”
    諸葛長明緩緩睜開眼,看著武陽那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的眼睛,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極其罕見的、帶著點調侃意味的笑容,他不答反問,語氣悠長。
    “大帥以為呢?”
    武陽心中一緊。
    諸葛長明輕輕搖動羽扇,繼續緩緩道,語氣卻變得無比客觀甚至冷酷。
    “以藍延煜用兵之能,以其布防之周密,以其軍心之穩固,以其儲備之充足…莫說一月,便是再給他兩月時間,老夫看來…舒城,依舊固若金湯,難以撼動。三月…或許能耗盡其糧草,但屆時我軍…恐怕早已…”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如同冰錐刺入武陽心中。
    連諸葛長明都如此判斷…難道真的…山窮水盡了?
    然而,武陽仔細觀察,卻發現諸葛長明那看似調侃和悲觀的話語之下,眼神深處卻並無真正的絕望和憂愁,反而閃爍著一絲難以捉摸的、仿佛洞悉了某種天機的深邃光芒。
    武陽心中猛地一動,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
    他死死盯著諸葛長明,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和不確定。
    “先生!您是否…已有破敵之法?!若有,請立刻告知武陽!事已至此,何必再瞞我?!”
    諸葛長明聞言,臉上的調侃笑容漸漸收斂,化作一種高深莫測的平靜。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帳頂,投向了外麵風雪交加、晦暗不明的天空。
    他沒有直接回答武陽的問題,而是緩緩抬起手,那枯瘦的手指,指向了上方。
    他的聲音變得飄忽而深邃,帶著一種近乎神秘的意味:
    “主公…能否在一月之期內拿下舒城…此事,人力已窮,計謀已盡。如今…已非你我能左右。”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隻能…看天了。”
    “看天?”武陽一怔,下意識地順著諸葛長明的手指,望向帳頂,仿佛要透過牛皮帳篷,看到那風雲變幻的蒼穹。
    風雪呼嘯之聲,隱約傳入帳中。
    諸葛長明收回手指,目光重新落在武陽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
    “沒錯,看天。看這老天爺…究竟肯不肯幫我靖亂軍了。”
    帳外,風雪愈急。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下,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蒼茫的白色。
    嚴寒,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吞噬著這片土地。
    而諸葛長明的話語,如同一個神秘的讖語,在這風雪彌漫、軍糧將盡、期限迫近的絕境之中,留下了一個冰冷而充滿未知的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