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平舒戰役(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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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陽若有所思的樣子,隨後眼前一亮,終於明白了諸葛長明的意思,隨後與諸葛長明相視一笑。
    接下來的日子,寒風卷著雪沫,如同冰冷的細沙,永無休止地抽打著靖亂軍營盤。
    積雪已深沒過膝,將連綿的營帳壓得低伏,天地間唯餘一片令人窒息的蒼茫死寂。
    連續兩日的狂風暴雪,非但沒有停歇跡象,反而變本加厲,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徹底凍結。
    酷寒不僅冰封了大地,也似乎凝固了戰爭的齒輪。雙方營壘遙相對峙,除了雙方斥候在雪原上留下的、很快就被新雪覆蓋的艱難足跡,再無刀兵之聲。
    然而,這極寒下的平靜,卻比喧囂的戰場更令人心悸,壓抑的緊張感如同雪層下瀕臨斷裂的冰麵。
    中軍大帳內,武陽如同釘在地上般,佇立於那巨大的舒城沙盤前。
    炭火盆努力散發著微不足道的暖意,卻絲毫無法融化他眉宇間凝結的沉重冰霜。
    糧草,僅夠今日。
    這個冰冷徹骨的現實,是懸於頭頂、刃口已然觸及皮膚的利劍。
    一月之期,亦在今夜子時徹底耗盡。
    退?
    軍法如山,熊炎那閹奴特使正獰笑著等待,更意味著此前所有犧牲付諸東流,靖亂軍威名掃地,在聯軍中再無立錐之地!
    進?
    藍延煜據堅城,以逸待勞,糧草充足,此時強攻,與驅使將士赴死何異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沙盤上那片被特意標注的“株楓林”,又猛地投向帳外那混沌一片、被狂風卷動的雪幕。
    諸葛長明那句縹緲卻沉重的“看天”之語,如同冰層下洶湧的暗流,在他心中瘋狂撞擊、奔湧!
    天!
    天正在助他!
    這場數十年不遇的狂雪,是絕佳的屏障,更是…最致命的武器!
    “來人!”
    武陽驟然轉身,眼中所有猶豫彷徨已被徹底碾碎,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
    “擊鼓!聚將!”
    沉悶如瀕死心髒跳動般的戰鼓聲,頑強地穿透風雪的咆哮,在死寂的營盤中擴散。
    各營將領頂風冒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快速匯聚到中軍大帳,人人臉上都刻著糧盡期至的巨大壓力和難以排解的困惑。
    帳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墓穴。
    武陽銳利如刀的目光掃過麾下這些忠誠卻難掩焦慮與茫然的將領——趙甲、錢乙、孫丙、李丁、謝戊、段梟、趙玄清、李仲庸、孫景曜、周淮、蕭定,以及靜立角落、仿佛與這緊張氣氛格格不入、依舊輕搖羽扇的諸葛長明。
    他沒有絲毫廢話,手指重重砸在沙盤之上,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諸位!雪虐風饕,正是天賜良機!我軍糧草將盡,期至當前,退則軍法如山,進則強攻無望!唯有一計,可絕處逢生!”
    眾將精神猛地一凜,所有目光瞬間聚焦於武陽指尖落處——那位於大軍側後方的“株楓林”。
    武陽的聲音冰冷而急促,如同出鞘的利刃。
    “即刻起!除趙甲所部外,各營依序而動!偃旗息鼓,人銜枚,馬裹蹄,向此處——株楓林,撤退!”
    “撤退?去株楓林?”
    帳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疑之聲!
    株楓林?
    那地方地勢雖略高,但林深積雪更厚,絕非屯兵或埋伏的理想場所,且偏離撤回隨郡的主道。
    元帥這是何意?
    真要放棄?
    可放棄為何選這條路?
    “肅靜!”
    武陽低喝一聲,目光如電,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
    他看向一臉剛毅的趙甲,“趙甲!”
    “末將在!”
    趙甲踏前一步,甲胄鏗鏘。
    “著你,率領你本部八千精銳!留守大營!營中旌旗必須照舊飄揚,炊煙要給本帥燒得比平日更濃!巡邏隊次加倍,動靜弄大!務必讓舒城守軍堅信,我靖亂軍主力仍在營中,一切如常!你可能做到?”
    武陽的目光死死鎖住趙甲。
    趙甲胸膛一挺,沒有任何猶豫,抱拳怒吼。
    “末將遵命!八千兄弟在,營盤便在!必讓藍延煜老賊看不出半分破綻!縱全軍覆沒,絕不辱命!”
    “好!”
    武陽重重一拍他肩膀,隨即目光掃向其他將領,
    “其餘諸將,立刻回營,依令行事!撤退途中,給本帥做得像樣點!輜重可適當丟棄破損者,腳印給本帥踩得雜亂倉惶!但進入株楓林後,立刻於背風處集結隱蔽,吞下最後的口糧,給本帥把刀磨快,把弓弦繃緊!靜待軍令!期間,嚴禁煙火,嚴禁喧嘩,違令者——立斬決!”
    “末將等遵命!”
    盡管心中疑竇叢生,但長久以來對武陽形成的絕對信任和其話語中那股不容置疑的煞氣,讓眾將齊齊抱拳領命,壓下所有疑問,迅速衝出大帳,奔赴各自營區。
    龐大的靖亂軍營盤,開始在一片白茫茫中悄然運轉。
    一隊隊士兵在軍官低沉急促的命令下,沉默地收拾著能帶走的物資,留下空蕩的營帳和刻意製造的混亂痕跡,以營為單位,依次悄無聲息地沒入側後方的風雪幕布之中,向著株楓林方向艱難跋涉。
    他們在深雪中故意留下紛亂踩踏的足跡,丟棄些破爛的營帳碎布、斷裂的兵器、甚至幾袋真正受潮黴變的糧食,將“糧盡兵疲,倉惶潰退”的戲碼做足十成。
    而趙甲,則成了這出空城計的主角。
    他率領八千死士,留守在迅速變得空曠的營盤裏。
    他們點燃更多的濕柴,製造出遮天蔽日的濃密炊煙;
    他們將旗幟插得更加密集,派出的巡邏隊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回穿梭,故意放大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
    他們將士兵分散到各個營區,大聲呼喝,模擬著往日操練的動靜。
    風雪和距離,是他們最好的盟友,將這場大戲的細節模糊,隻將一個“大軍仍在”的虛假印象,頑強地投射向遠方的舒城。
    畫麵切至舒城,將軍府。
    地龍燒得滾熱,與帳外的冰天雪地恍若兩個世界。
    藍延煜身披錦袍,坐在炭火盆旁,手中雖拿著一卷兵書,目光卻並未落在字上,反而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焦躁。
    太安靜了。
    連續兩日大雪,靖亂軍毫無動靜,這反常的死寂,比他麵對任何猛烈進攻時更讓他感到不安。
    武陽絕非坐以待斃之人,糧草將盡,期限迫近,他究竟在醞釀什麽?
    “報——!”
    一名斥候大統領帶著滿身冰棱和寒氣,幾乎是踉蹌著衝入溫暖的書房,聲音因激動和寒冷而微微顫抖。
    “將軍!靖…靖亂軍有異動!”
    藍延煜猛地抬頭,眼中精光驟射。
    “講!”
    “我軍斥候冒死抵近觀察!發現靖亂軍大營側後方,有大規模兵馬移動跡象!雪地上足跡紛亂不堪,蔓延向西北方向!還…還丟棄了不少破損輜重和雜物!看情形…像是…像是在潰退!”
    那位大統領急促地匯報,臉上混合著興奮和難以置信。
    “潰退?”
    藍延煜瞳孔微微一縮,霍然起身!
    但他天性中的多疑立刻壓過了最初的驚詫。
    武陽詐敗誘敵的前科曆曆在目。
    “你看真切了?規模多大?動向如何?是否是疑兵之計?”
    他連聲追問,語氣冰寒刺骨。
    大統領肯定地點頭。
    “千真萬確!將軍!風雪雖狂,但我手下兒郎皆是精銳,拚死靠到極近處觀察!絕非小股調動,至少是數萬人的規模!足跡倉惶散亂,絕非有序撤退,丟棄之物也非精心布置,確似糧盡兵潰之象!”
    藍延煜負手,在鋪著厚厚地毯的書房內快速踱步,炭火盆的光映照著他陰晴不定的臉。
    巨大的誘惑和根深蒂固的謹慎在他腦中激烈交鋒。
    “再探!”
    他猛地停步,聲音斬釘截鐵,
    “派三批斥候,分不同路線,不同時段,給本將軍死死盯住!我要知道靖亂軍是真潰還是假潰,主力撤往何處,營中確留多少兵馬!有任何蛛絲馬跡,立刻回報!不得有誤!”
    “遵命!”
    大統領領命,匆匆消失在風雪中。
    兩個時辰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
    窗外的風雪似乎稍稍減弱,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灌了鉛。
    終於,三批斥候帶回了幾乎一致的情報!
    “報將軍!東路確認,靖亂軍大隊人馬沿西北方向株楓林)潰退,足跡綿延數裏,絕非虛假!”
    “報將軍!南路觀察到其大營內帳幕空置近半,雖炊煙未減,但人聲鼎沸之象不再,活動人影銳減!”
    “報將軍!北路弟兄冒死潛至其營柵外,窺得多處營區空寂無人,僅中軍及前營區域仍有密集駐軍,估算…留守兵力應不足一萬!”
    所有線索,都清晰無誤地指向那個最誘人的結論——靖亂軍主力真的潰逃了!
    隻留下萬餘人斷後!
    “哈哈!哈哈哈!天助大魏!”
    書房內,一直緊繃著神經的藍延煜,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
    心中那塊巨石轟然落地,巨大的喜悅和勝利在望的興奮衝垮了最後的疑慮!
    武陽,你終究還是敗了!
    敗給了糧草,敗給了天氣,敗給了我藍延煜!
    “將軍!戰機稍縱即逝!”
    副將激動得滿臉通紅,抱拳請命,
    “靖亂軍饑寒交迫,士無鬥誌,狼狽潰逃!請給末將五千鐵騎,不!三千足矣!末將即刻出城,必能將那萬餘斷後之兵碾碎,繼而追殺其潰散主力,砍下武陽的首級獻於帳下!”
    “末將也願往!”
    “將軍,出兵吧!”
    帳內眾將群情激昂,紛紛請戰,連日來被動防守的憋悶在此刻化為熾熱的求戰欲望。
    然而,藍延煜的笑聲卻戛然而止。
    他抬手,緩緩壓下眾人的請戰之聲,臉上狂喜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謀深算的冷靜和可怕的耐心。
    “不。此時出擊,為時過早。”
    眾將愕然,不解其意。
    藍延煜走到窗邊,望著窗外依舊飄灑的雪花,聲音沉穩地分析道。
    “武陽用兵狡詐,即便真潰,亦不可不防其垂死反撲。此刻其潰軍糧草應尚未徹底耗盡,仍有最後一搏之力。那一萬斷後之兵,必是挑選出的死士,抱定必守之誌。我軍若此時輕出,其一,風雪路滑,不利我騎兵馳騁;其二,其潰兵未遠,若聞訊回身拚死反撲,我軍易陷險地;其三,強攻其營,困獸猶鬥,即便能勝,傷亡必重,非智者所為。”
    他轉過身,眼中閃爍著獵人般的光芒。
    “讓他再餓上兩天!讓嚴寒和饑餓徹底瓦解他們的鬥誌,讓他們的身體虛弱到極限!也讓其潰兵走得更遠,無法回援!同時,我等正好借這兩日,養精蓄銳,檢查軍械,待風雪稍停…”
    他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
    “傳令!各營嚴密監控靖亂軍大營及潰退方向!全軍抓緊這兩日,飽食足睡,修繕兵器,喂飽戰馬!兩日之後,清晨卯時,全軍出擊!本將軍要親提大軍,先踏平他那空營,全殲斷後之敵!而後,揮師西進,收複顯五鎮,將武陽的潰兵,徹底碾碎在陸安郡的雪原之上!”
    “將軍英明!”
    眾將恍然大悟,紛紛拜服。
    將軍果然深謀遠慮!
    “即刻去準備!此戰,務必全功,不留後患!”
    藍延煜意氣風發,揮手令眾將退下。
    “遵命!”
    眾將領命,興奮地退去,各自回營安排。
    很快,“靖亂軍糧盡潰逃,兩日後全軍出城追殲”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舒城魏軍的中高層將領間迅速傳開。
    壓抑已久的魏軍軍營中,頓時彌漫起一種輕鬆、興奮、躍躍欲試的氣氛。
    連續多日的緊張戒備悄然鬆懈,士兵們談論著即將到手的戰功和賞賜,軍官們則忙著檢查裝備,分配任務。
    所有人都盼望著兩天後,出城去收獲這場看似唾手可得的巨大勝利。
    他們絲毫不知,株楓林那厚厚的積雪之下,無數雙饑餓卻燃燒著複仇火焰的眼睛,正透過雪幕,死死盯著舒城的方向。
    冰冷的刀鋒在雪光下反射著幽光,最後的幹糧被小心翼翼地吞咽,積蓄著最後的力量。
    一張借助天時地利、精心編織的死亡之網,已悄然張開,隻待那致命的時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