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平舒戰役(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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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風卷著密集的雪片,狠狠砸在株楓林光禿禿的枝椏上,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林間積雪已深及大腿,靖亂軍主力數萬人馬,如同蟄伏的雪豹,無聲地聚集在林間一片相對開闊的背風處。
    沒有火光,沒有喧嘩,隻有無數雙在黑暗中閃爍著饑餓與決絕光芒的眼睛,以及牙齒凍得咯咯作響卻強行壓抑的聲音。
    嚴寒和饑餓,如同兩條毒蛇,啃噬著每個人的體力與意誌。
    武陽屹立在一處稍高的雪坡上,玄色大氅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幾乎與這冰天雪地融為一體。
    他沒有點火把,但他的聲音,卻如同沉雄的戰鼓,穿透風雪的嘶吼,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卒的耳中,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靜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兄弟們!”
    武陽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林間所有雜音瞬間消失,
    “看著我!看看你們身邊的人!再摸摸你們空癟的肚子!”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饑餓的腸鳴和寒冷的顫抖是無法掩飾的事實。
    “沒錯!”
    武陽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棱炸裂,
    “除了今晚這最後一口能照見人影的薄粥,我們,再也沒有一粒糧食了!”
    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風雪的咆哮。
    絕望的氣息開始彌漫。
    “我們被逼到了絕境!前有堅城,後無退路!期限就在今夜子時!”
    武陽的聲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卻又瞬間轉化為滔天的戰意,
    “但是!”
    他猛地伸手指向舒城的方向,那動作仿佛要撕裂這沉重的夜幕!
    “就在那邊!就在那座舒城裏!有堆積如山的糧草!有烤得流油的肥羊!有滾燙的美酒!有燒得旺旺的炭火!魏陽崽子們,正靠著我們的糧食,烤著我們的火,養足了精神,等著兩天後出來,像宰殺牲口一樣宰殺我們這些‘潰兵’!”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將士們的心頭!
    饑餓、寒冷、屈辱、憤怒…種種情緒如同火山般在胸腔裏積蓄、翻湧!
    “我們能答應嗎?!”
    武陽怒吼,聲震四野!
    “不能!不能!不能!”
    壓抑到極致的怒吼終於爆發出來,如同困獸的咆哮,雖然被軍官們及時壓低,卻充滿了驚人的力量!
    “藍延煜以為我們餓得拿不動刀了!以為這大雪能凍住我們的血性!他錯了!”
    武陽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刃,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這雪,是天賜的屏障!這夜,是索命的利器!他們放鬆了!他們懈怠了!他們正在溫暖的營房裏做著全殲我們的美夢!”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銀鱗槍,槍尖在雪夜中劃過一道淒冷的寒光!
    “兄弟們!跟著我!拿起你們的刀槍!披上這雪白的披風!讓咱們化作這風雪的一部分!悄無聲息地摸到他們的城牆下!”
    早有準備的軍官們將一卷卷粗糙的白布發到士兵手中,眾人默默將其披在身上,瞬間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今夜!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殺進舒城!糧食、炭火、美酒,都是我們的!用魏陽崽子的血,暖我們的身子!用舒城的糧,填我們的肚子!有沒有種跟老子去拚這條命,博一條活路出來?!”
    “有!有!有!”
    “殺進舒城!吃飽穿暖!”
    “宰了藍延煜!”
    求生的本能和對食物溫暖的極度渴望,混合著被壓抑已久的憤怒和血性,徹底點燃了這支瀕臨絕境的軍隊!
    軍心在這一刻沸騰到了頂點!
    饑餓和寒冷化作了最原始的殺戮動力!
    每一個人眼中都燃燒著綠色的狼一般的凶光!
    “好!”
    武陽銀槍直指舒城方向,“全軍聽令!目標舒城!出發——”
    數萬披著白披風的將士,如同融化的雪潮,悄無聲息地湧出株楓林,頂著越來越猛烈的暴風雪,向著舒城的方向艱難卻又堅定地撲去!
    風雪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白色披風成了最好的偽裝,嚴寒麻木了敵人的哨戒。
    畫麵切至舒城。
    與城外冰天雪地中的決死行進相比,舒城內雖然依舊戒備,但氣氛已截然不同。
    連續兩日的平靜和“靖亂軍潰逃”的確認消息,讓緊繃的神經不可避免的鬆弛下來。
    尤其是高層將領“兩日後出擊”的命令下達後,一種大戰前夕的奇異放鬆感彌漫開來。
    將軍府內,溫暖如春。藍延煜卸去了沉重的甲胄,隻著錦袍,聽完最後一遍巡城統領“一切正常,風雪太大,靖亂軍營火光稀疏,並無異動”的稟報後,微微頷首。
    “如此大風雪,武陽那萬餘殘兵,能自保已屬不易,斷無可能再生事端。”
    他對著爐火,緩緩啜了一口熱酒,
    “傳令下去,除必要崗哨,各營將士可輪流休息,養足精神!後日清晨,隨本將軍出城摘取勝利果實!”
    “是!”
    親衛領命而去。
    命令層層下達。城頭上的守軍雖然依舊在站崗,但跺腳搓手的頻率明顯高了,注意力更多被如何抵禦嚴寒所占據,望向城外的間隔越來越長。
    營房內,輪休的士兵們早已進入夢鄉,鼾聲四起,夢想著兩日後的功勳和賞賜。
    整個舒城,在狂風暴雪的包裹下,如同一個放下警惕、酣然入睡的巨人。
    藍延煜自己也感到一絲疲憊,準備稍作歇息。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致命的殺機,已經借著這漫天風雪的完美掩護,悄然潛行到了眼皮底下!
    武陽率領主力,如同白色的幽靈,無聲無息地逼近到舒城南門外不足一裏之地!
    風雪怒吼聲完美掩蓋了數萬人馬移動的細微聲響。城牆上的火光在雪幕中顯得朦朧而遙遠。
    武陽抬起手,重重揮下!
    牙門三將——趙玄清、李仲庸、孫景曜,如同三道離弦之箭,率領著數千名身手最為矯健、悍不畏死的精兵,背著早已準備好的幹柴火油,利用溝壑和積雪的掩護,貓著腰,如同雪地裏的狐狼,飛速撲向南門外那些被積雪半掩的、廢棄的鹿砦和棚屋區域!
    動作迅捷如電!
    幹柴被迅速堆積起來,火油被潑灑而上!
    “點火!”趙玄清壓低聲音嘶吼!
    嗤——!
    幾支火把投入柴堆!
    浸透了火油的幹柴遇風即燃,轟地一下騰起巨大的火焰!
    然而,幾乎是同時,李仲庸、孫景曜等人將大量濕柴和積雪奮力扔進火堆!
    “轟——!”
    濃密得化不開的、嗆人的黑煙瞬間衝天而起,如同一條猙獰的黑色巨蟒,在狂風中扭曲翻滾,迅速彌漫開來,將整個南門區域籠罩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煙霧之中!
    “敵襲?!怎麽回事?哪來的煙?”
    城頭上瞬間響起魏陽軍士兵驚惶的尖叫和咳嗽聲!
    視線被徹底遮蔽,一片混亂!
    “就是現在!撞門!”
    武陽的怒吼如同驚雷,在風雪和濃煙中炸響!
    “咚!!!”
    一聲比風雪咆哮更加沉悶、更加恐怖的巨響猛然傳來!
    隱藏在暗處的、包裹了濕布的巨大撞木,被數十名靖亂軍壯漢喊著號子,狠狠撞擊在南門厚重的門板上!
    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每一下都地動山搖!
    “不好!敵軍撞門!快放箭!扔滾木!”
    城頭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但濃煙彌漫,根本看不清目標,箭矢盲目地射入煙霧,滾木礌石也失去了準頭。
    “城門要撐不住了!頂住!快頂住!”
    門洞內的魏陽軍士兵拚死用肩膀扛著門栓,但外麵撞擊的力量如同洪荒巨獸!
    “轟隆——!”
    一聲撕裂般的巨響!
    門栓斷裂!
    厚重的城門被猛地撞開!
    寒冷的空氣和喊殺聲瞬間湧入!
    “南門破了!殺進去!”
    武陽一馬當先,手中銀鱗槍化作一道銀色閃電,率先衝入濃煙彌漫的門洞!
    身後,是如同決堤洪水般湧入的、餓紅了眼的靖亂軍主力!
    “殺啊!奪糧!吃肉!”
    複仇的怒吼和求生的咆哮瞬間壓過了風雪聲!
    憋屈了太久的靖亂軍將士,如同地獄衝出的餓鬼,瘋狂地撲向城中驚慌失措的魏陽軍!
    與此同時,原本在正麵大營留守的趙甲,看到南門濃煙升起,聽到震天的喊殺聲,立刻率領八千養精蓄銳的死士,暴起發難,猛攻舒城東門,牽製守軍兵力!
    謝戊則率領一支部隊,如同尖刀般直插城內糧倉和軍營區域,四處放火,製造更大的混亂!
    整個舒城,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恐慌之中!
    從睡夢中驚醒的魏陽軍士兵倉促應戰,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往往衣甲不整就被砍翻在地。
    街道上、巷弄裏,到處都在爆發慘烈的白刃戰!
    火光四起,濃煙滾滾,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震耳欲聾!
    將軍府內,藍延煜剛合眼不久,就被震天的喊殺和親衛驚慌的稟報聲驚醒!
    “將軍!不好了!靖亂軍殺進來了!南門已破!城內到處都是敵人!”
    藍延煜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
    他猛地推開親衛,甚至來不及披掛完整的甲胄,隻抓起手邊的佩劍和一麵鐵盾,嘶聲怒吼。
    “頂住!組織人馬!把他們趕出去!”
    然而,敗局已定!
    饑餓的軍隊為了生存爆發出的戰鬥力是恐怖的,加上突如其來的打擊和城內混亂的指揮,魏陽軍徹底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境地。
    藍延煜雙目赤紅,親率一隊親衛試圖穩住陣腳,卻不斷被潰退的敗兵衝散。
    他看到處處火起,聽到處處哀嚎,心如刀絞。他知道,舒城…完了!
    “將軍!東門也被猛攻!西門北門方向也出現敵軍!我們被包圍了!”
    副將滿臉是血地跑來哭喊。
    藍延煜看著這煉獄般的景象,猛地一咬牙,做出了最艱難的決定。
    “突圍!從城南走!能走多少是多少!去裕安向丞相報信!”
    他翻身上了親衛牽來的戰馬,揮舞長劍,帶著最後一批忠誠的親衛,朝著喊殺聲稍弱的城南方向奮力衝去!
    一路上不斷砍殺阻擋的靖亂軍士兵,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眼看就要衝到城南的石橋,過了橋,就有希望逃出生天!
    突然!
    前方雪夜中,一騎靜靜矗立在橋頭,擋住了去路。
    玄甲白披風,手中那杆銀鱗槍在四周火光的映照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
    不是武陽,又是誰?
    “藍延煜!”
    武陽的聲音如同這風雪般寒冷,
    “你的舒城,破了。”
    藍延煜瞳孔驟縮,絕望和憤怒瞬間淹沒了理智!
    “武陽小賊!拿命來!”
    他深知已無退路,唯有死戰!
    催動戰馬,揮舞長劍,如同瘋虎般衝向武陽!
    武陽冷哼一聲,毫不畏懼,策馬迎上!
    鐺!鐺!鐺!
    銀槍與長劍在石橋上空猛烈碰撞,迸濺出刺眼的火星!
    兩人都是當世猛將,此刻更是以命相搏!
    槍影如龍,劍氣如霜,在狹窄的橋麵上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
    風雪為之激蕩,火光為之搖曳!
    戰馬盤旋嘶鳴,兵器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轉眼間便鬥了百餘回合,不分勝負!
    藍延煜狀若瘋魔,劍勢狠辣,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武陽則沉穩如山,槍法綿密,尋找著破綻。
    突然,武陽賣了個破綻,銀槍回收稍慢。
    藍延煜大喜,以為機會到來,全力一劍直刺武陽胸口!
    卻不知這是誘敵之計!
    武陽腰腹猛地發力,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險之又險地避過劍鋒,同時銀鱗槍如同毒龍出洞,並非刺向藍延煜,而是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掃向藍延煜戰馬的前腿!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戰馬悲嘶一聲,前腿瞬間斷裂,轟然向前跪倒!
    巨大的慣性將藍延煜猛地從馬背上向前甩出!
    “呃啊!”
    藍延煜驚呼一聲,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橋橋麵上,長劍脫手飛出老遠。
    他還想掙紮爬起,幾杆冰冷的長槍已經死死地壓在了他的脖子上和背心,令他動彈不得。
    武陽勒住馬韁,銀鱗槍尖斜指地麵,俯視著被生擒的藍延煜,聲音平靜卻帶著毋庸置疑的威嚴。
    “捆了!押下去,嚴加看管!”
    風雪依舊,但舒城內的喊殺聲已漸漸平息。
    火光映照著靖亂軍士兵疲憊卻興奮的臉龐,他們終於可以衝進糧倉,擁抱他們用血戰換來的食物和溫暖。
    舒城,這座堅不可摧的磐石,終於在絕境中,被武陽和他的靖亂軍,以驚人的意誌和代價,啃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