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以戰養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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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卷過望江城的垛口,發出嗚咽般的低鳴,仿佛無數戰死者的魂靈仍在城頭徘徊,不肯離去。
    風聲裏夾雜著遠方戰馬的嘶鳴和兵器碰撞的餘音,這座曆經百戰的古城,每一塊磚石都浸透了鮮血與硝煙的氣息。
    議事廳內,炭火盆燃燒得正旺,跳動的火焰映照著四壁懸掛的兵器和戰旗,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不是天氣的冷,而是戰略困境帶來的冰冷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位將領的肩頭。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默,隻有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打破這片死寂。
    武陽端坐於主位,玄甲在跳動的火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甲胄上的每一道劃痕都訴說著沙場的殘酷。
    他麵容冷峻,目光如刀,緩緩掃過在場每一位將領。
    他麵前的楠木案幾上,那幅慶州地圖已不再是平麵的圖紙,而仿佛是一片縮小的、正在醞釀風暴的戰場。
    地圖上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無不精細入微,甚至用朱筆標注了敵我雙方的兵力部署。
    武陽的指尖停留在一處標注著“糧道”的細微路徑上,久久未動。
    那條蜿蜒的曲線仿佛成了決定全軍生死的關鍵命脈。
    下方兩側,將領們屏息凝神,連最暴躁的趙甲也緊抿著嘴唇,粗獷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凝重之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陽那根靜止的手指上,等待著主帥最終的決斷。
    就在這時,一陣倉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議事廳內凝重的氣氛。
    糧官幾乎是被兩名親衛攙扶著進來,他的官袍沾滿塵土,發髻散亂,臉上毫無血色。
    他手中緊握的竹簡似有千鈞重,顫抖的雙手幾乎無法持穩。
    “大帥…各位將軍…”
    糧官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
    “噩耗…天大的噩耗啊!”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彎得像一張弓,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胸腔。
    待喘息稍平,他用盡全身力氣舉起竹簡“清算…清算完畢…所有倉廩,即便將望江官倉底朝天的翻過來,也隻夠…隻夠全軍兩月之需!”
    話音未落,他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那三萬餘新附之眾…”
    糧官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他們…他們不是吃飯,是填無底洞啊!每日消耗遠超定額,周邊村落已如蝗蟲過境,顆粒無存!新糧…新糧無處可尋!”
    最後幾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議事廳內回蕩,每個字都像重錘砸在眾人心上。
    “兩月…最多兩月!”
    話音落下,廳內死一般的寂靜。
    炭火仍在燃燒,卻再也驅不散每個人心中升起的寒意。
    武陽的手指依然停在地圖的糧道上,但此刻那根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在他永遠鎮定的臉上,第一次掠過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陰影。
    死寂。
    空氣凝固得如同鐵板。
    兩個月,這個數字像冰冷的絞索,套在了每個人的脖頸上。
    “砰!”
    趙甲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元帥!還等什麽?!那幫囚徒營的雜碎,才吃了兩頓飽飯就敢炸刺!今早為搶粥,打傷了我們好幾個老兄弟!依我看,這幫狼崽子根本養不熟!就該效仿古人,殺一儆百!挑幾個帶頭鬧事的,當眾剁了!看誰還敢尥蹶子!”
    羽扇輕搖的諸葛長明,緩緩睜開半闔的眼眸,聲音如幽穀寒泉。
    “趙將軍,躁怒無益。囚徒營騷亂,不過疥癬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在彼處——”
    他羽扇微抬,指向廳外城池的方向,
    “望江城內,米價一日三漲,鹽比金銀,柴薪堪比綢緞。百姓積蓄頃刻間化為烏有,怨氣鬱結,如同遍布幹柴的火山口。我軍雖刀劍鋒利,可能斬盡萬千民心否?內憂不解,縱有雄兵百萬,亦如沙上築塔。”
    蘇落上前一步,鎧甲葉片摩擦,發出冷冽的聲響。
    他麵容依舊平靜,但眼神銳利如即將離弦的箭矢。
    “元帥,諸位。糧草乃軍之命脈,命脈將斷;新附之軍心似火藥,一點即燃;民生怨氣如沸鼎,蓋將難久。此三者,環環相扣,皆可致命。荀仲業非庸才,我軍虛實,其必窺得。若困守此城,坐待糧盡,內亂一生,敵軍趁隙而來,則大勢去矣。當此生死存亡之秋,唯有——”
    嗒。嗒。嗒。
    武陽那規律性的敲擊聲,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
    隻見武陽緩緩抬頭,眼中不再是深沉的權衡,而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反而燃燒起來的駭人熾芒。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遮住了身後的火光,巨大的壓迫感席卷整個大廳。
    他俯身,右手五指如鐵鉤,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砸在地圖的正中心——慶州腹地!
    “既然如此!”
    聲音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廳堂,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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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不等了!不去算計那六十個日夜!就在此地,在慶州,與荀仲業——決一雌雄!”
    一股無形的電流瞬間穿透所有將領的身體。
    “困守孤城,自耗糧秣,乃取死之道!唯有以攻代守,主動出擊,以雷霆萬鈞之勢,打出去!方能奪其糧倉,占其地盤,殺出一條生路!”
    武陽語速極快,手指在地圖上迅猛劃動,每一次點落都精準狠辣,
    “蘇落!”
    “末將在!”
    蘇落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動作一氣嗬成,眼中戰意如烈火燎原。
    “予你八千精銳!步騎混編,皆選百戰悍卒!我不要你試探虛實的微風,我要你摧城拔寨的颶風!三日!隻給你三日!必須給我拿下這裏——宿鬆!”
    手指狠狠戳向地圖上扼守水陸咽喉的重城,力道之大幾乎要洞穿牛皮地圖,
    “此城乃慶南鎖鑰,破之,則荀仲業糧區門戶洞開!奪其存糧,方能解我燃眉之急!告訴我,能否做到?!”
    “三日之內,宿鬆必下!若不能克,末將願獻此項上人頭!”蘇落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決死之氣凜然。
    “好!”武陽目光如疾電,瞬間轉向,
    “趙玄清!李仲庸!”
    “末將在!”牙門二將齊聲應諾,踏步出列,甲胄轟鳴如一人。
    “命你二人,領一萬五千精銳,為我軍主攻之錘!目標——嶽西!”
    手指移向西南方向,那裏山勢險峻,城防標記格外粗重,
    “此城倚山而建,地勢險極,乃慶城西南屏障,更是荀仲業囤積軍械之要地!拔除此釘,慶城側翼盡露!我要你們不惜代價,不畏傷亡,以山崩海裂之勢,給我砸開它!”
    “得令!嶽西不破,末將等無顏回見元帥!”
    趙、李二人沉聲怒吼,眼中唯有死戰的決心。
    “孫景曜!”
    “末將在!”
    孫景曜轟然出列,聲若悶雷。
    “予你一萬兵馬,皆為輕銳機動之力!你的任務,非是攻堅城牆!是策應兩翼,更要像最狡猾的獵豹,死死盯住慶城方向!若荀仲業膽敢分出一兵一卒出城救援,給我死死咬住,纏鬥,撕裂,直至將其擊潰!可能辦到?”
    “元帥放心!有末將在,慶城裏的老鼠,休想鑽出一隻來禍害!”
    孫景曜重重以拳擊甲,發出沉悶的誓言。
    “其餘諸將,隨我坐鎮中軍,統籌全局,預備與荀仲業主力決戰!各軍即刻回營整頓,補充箭矢,檢查軍械,未時正刻,準時開拔,延誤軍機者——斬!”
    “末將領命!”
    咆哮聲震得梁上灰塵紛落,之前的壓抑絕望被一股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狂暴戰意徹底取代。
    眾將轟然應諾,轉身欲急赴各營。
    “且慢!”
    武陽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極北寒風,瞬間定住了所有人的腳步。
    眾人回身,隻見主帥目光如萬載寒冰,緩緩掃過每一張麵孔。
    “都給我聽清楚!”
    廳內落針可聞。
    “此番出征,遠非攻城掠地、搶奪糧秣那般簡單!”
    武陽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一種可怕的穿透力,
    “我們要——以戰養戰!用敵人的倉廩,喂飽我們的軍隊!用敵人的武庫,武裝我們的士卒!用敵人的疆土,穩固我們的根基!”
    他聲調陡然拔高,如同戰鼓雷響,每一個字都砸進將領們的靈魂深處。
    “更要——以戰練兵!讓那些新附的烏合之眾,在真正的血火地獄、生死煉獄之中,要麽快速蛻變成悍不畏死的虎狼銳士,要麽——就被無情地淘汰、碾碎!用最殘酷的方式,最高效的速度,將靖亂軍淬煉出一支真正的、足以橫掃天下的鐵血雄師!”
    “明白了嗎?!”
    “謹遵元帥令!以戰養戰!以戰練兵!”
    震天的怒吼再次撼動屋宇,所有將領的眼睛都紅了,那不是恐懼,而是被點燃的瘋狂與渴望。
    他們徹底明白了,這是一場生存之戰,更是一場涅盤重生之戰!
    軍令既出,望江城這台龐大的戰爭機器發出了最狂暴的咆哮!
    無數傳令兵如離弦之箭,衝向四麵八方各營駐地;不同音調的號角聲此起彼伏,急促地傳達著進攻的指令;各營統領、伍長的怒吼聲、士兵們奔跑集合的腳步聲、兵甲器械碰撞的鏗鏘聲、戰馬不安的嘶鳴聲……無數聲音匯聚成一股席卷全城的巨大聲浪。
    戰爭的巨輪,以無可阻擋的姿態,轟然啟動,向著決定命運的方向,瘋狂碾壓而去!
    蘇落回到本部營地,八千精銳已無聲集結完畢,如同蓄勢待發的狼群。
    他縱身躍上點將台,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堅毅而嗜血的麵孔。
    “弟兄們!”
    他的聲音冷冽,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望江的肉吃完了,骨頭也啃了。但餓狼,從不停下腳步!新的獵物——宿鬆,更肥,也更紮手!元帥有令,三天,拿下它!”
    台下鴉雀無聲,隻有無數道冰冷的目光聚焦,如同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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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很多人傷口還沒愈合,很多人想抱著搶來的金銀睡個踏實覺。但敵人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餓肚子的時候,金銀就是他媽的石頭!我們身後那三萬多張嗷嗷待哺的嘴,是成為狼,還是變成羊,就看我們這把尖刀,夠不夠快,能不能從敵人身上剜下最肥的肉!”
    “唰!”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直指宿鬆方向,寒光刺目,
    “三天!元帥隻給我們三天!我不是來問你們行不行!我是來告訴你們——必須行!用你們的刀,用你們的命,給元帥,也給咱們自己,砸開宿鬆的城門,搬空他們的糧倉!讓後麵那些新兵蛋子看清楚,什麽叫他娘的靖亂軍脊梁!”
    “殺!殺!殺!”
    回應他的是壓抑到極致後爆發的、如同海嘯般的戰吼,衝天的煞氣驚起了城頭所有的寒鴉。
    另一邊,趙玄清和李仲庸也已回到軍中。
    麵對一萬五千名即將主攻險峻嶽西的悍卒,李仲庸聲如虎吼。
    “兒郎們!看見前麵那座山城了嗎?嶽西!他娘的硬骨頭!山路能摔死猴子,城牆比鐵還硬!但元帥把最硬的骨頭交給了我們!為什麽?因為我們的威名,不是吹出來的,是一刀一槍,啃最硬的骨頭啃出來的!現在,怕死的,腿軟的,給老子滾出來!沒有?好!那就握緊你們的刀,跟老子走!砸爛嶽西,把荀仲業的老巢捅個窟窿,讓他聽聽咱們靖亂軍磨牙是什麽動靜!”
    “破城!殺敵!殺!殺!殺!”
    狂野的呐喊聲直衝雲霄,士兵們眼中燃燒著征服險峻的欲望。
    孫景曜則對著他的一萬機動部隊,吼得更加簡單粗暴。
    “兔崽子們!咱們的活兒,不是他娘的去撞牆!是盯著慶城那幫穿好盔甲的龜孫子!他們要是敢伸出爪子,怎麽辦?”
    “剁了他們的爪子!”
    部下們紅著眼睛齊聲咆哮。
    “沒錯!都給老子把招子放亮,把刀磨得快快的!蘇將軍、趙將軍他們在前麵玩命砸牆,咱們就得保證沒人能從背後捅他們刀子!誰要是漏過去一個,老子先剁了他的頭!聽清楚了沒?”
    “清楚!”
    整個望江城,徹底沸騰。
    士兵們瘋狂地檢查著弓弦的韌性,打磨著刀斧的鋒刃,將一袋袋箭矢捆紮結實;軍官們圍著粗糙的沙盤,聲嘶力竭地確認著最後的攻擊序列和聯絡方式;夥夫營埋鍋造飯,濃煙滾滾,空氣中彌漫著烤餅和肉幹的粗糙香氣;隨軍醫官指揮著助手們緊張地分揀、打包著金瘡藥和止血繃帶,麵色凝重;工匠們赤膊上陣,搶修著衝車上的撞木和雲梯的鉤爪,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絕於耳。
    那股破城後短暫的鬆弛和劫掠帶來的滿足感,早已被一種更加緊迫、更加危險、也更加真實的戰爭氛圍所取代。
    每個人都知道,安逸是短暫的,血戰才是常態。他們不是在走向戰場,而是在奔向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豪賭。
    而武陽,依舊矗立在議事廳那冰冷的石階上,玄甲黑袍,如同沉默的戰爭之神,冷漠地注視著他親手掀起的這股鋼鐵洪流,決定著無數人的命運,也決定著這片土地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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