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巧取宿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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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鬆城像一頭被遺忘在秋野裏的疲憊巨獸,在濃重的夜色下顯露出黑黢黢的輪廓。
    寒風掠過枯黃的草尖,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掩蓋了更多細微的動靜。
    蘇落和他的八千精銳,如同徹底融入夜色的狼群,無聲地蟄伏在城外起伏的丘陵與光禿禿的林地陰影中。
    沒有火光,沒有交談,甚至盡可能減少了金屬的碰撞,隻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心髒在胸腔內有力的搏動。時間,在冰冷的寂靜中緩慢流淌。
    蘇落並未急於兌現那看似不可能的三日軍令狀。
    他像一塊冰冷的玄武岩,伏在一處視野良好的土坡後,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捕捉著城頭火把移動的軌跡、頻率,以及哨兵換防時那短暫的空隙。
    在他身後,幾名剛從城內潛出的偵察兵,身上還帶著柴草和塵土的氣息,正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匯報著。
    “將軍,城防圖在此。”
    一名斥候隊長,臉上塗抹著泥灰,眼神卻銳利如鷹,將一張繪製在粗糙絹布上的地圖呈上。
    上麵的線條和標注卻異常清晰,
    “宿鬆守軍約一萬,主將是魏陽軍偏將賴紹鈞。此人性情暴烈,剛愎自用,動輒鞭撻士卒,軍中怨言頗多。布防重點在南門及東門,北麵城牆老舊,巡哨間隔長,且…此處,”
    他的手指點向地圖北牆某段,
    “前些日秋雨衝刷,有一段垛口塌陷,修補得極為潦草,可用作突破口。”
    另一名扮作販夫的斥候補充,聲音沙啞。
    “城內大小水井八口,其中這三口,緊鄰軍營西側,守軍日常飲水多取於此。賴紹鈞自負勇武,輕視細務,軍營管理鬆懈,我等混入時,盤查形同虛設。”
    蘇落沉默地聽著,大腦如同高速運轉的機器,將每條信息拆解、分析、重組。
    強攻?即便能憑借銳氣拿下,這八千精銳必然折損嚴重,後麵還有嶽西,還有慶城,更有荀仲業的主力虎視眈眈。
    這不符合大帥“以戰養戰,以戰練兵”的深意,更會耗盡本就寶貴的本錢。
    “隨軍郎中。”
    他聲音低沉,不容置疑。
    一名穿著洗得發白文士袍、神色謹慎的中年人立刻趨前。
    “將軍。”
    “我要一種藥,投入井中,能令飲者腹痛腹瀉,四肢酸軟,喪失戰力,但不至立刻斃命。你可能配?”
    郎中略一沉吟,眼中閃過思索之色,隨即點頭。
    “可。用巴豆、大黃為主,輔以番瀉葉等物,研磨成極細粉末,投入井中,無色無味,約一個時辰後發作,效力猛烈,可令人腹瀉不止,虛脫無力,但…調理得當,不至喪命。”
    “好!”
    蘇落眼中寒光一閃,如同暗夜中的星芒,
    “即刻去配,分量要足,要快!子時之前,必須備好。”
    他轉向身後一眾屏息以待的將校,聲音低沉卻清晰得傳入每個人耳中。
    “賴紹鈞勇而無謀,士卒離心。我軍不強攻,要智取。計劃如下斥候隊再辛苦一趟,子時之前,將藥粉投入軍營附近這三口主井。其餘人馬,飽食休息,檢查裝備,養精蓄銳。韓章!”
    “末將在!”
    韓章踏出一步,他如今暫歸蘇落節製,臉上雖刻意壓製,仍透出迫不及待的戰意。
    “你率所有騎兵,醜時末悄然移至北門外三裏處那片枯槁林埋伏。記住,人馬銜枚,蹄裹厚布。看到北門城頭升起三支火把,劃圈為號,立刻率所有騎兵全力衝鋒,直撲城門,不得有絲毫延誤!我要你的馬蹄聲,成為敵人醒來的喪鍾!”
    “得令!必不辱命!”
    韓章抱拳,眼中燃著火。
    “其餘人等,隨我行動。此戰關鍵,在於無聲奪門。我要一支五百人的銳士,身手要最好,膽子要最大,跟我去爬那北城牆!自願者,出列!”
    沒有喧嘩,隻有一陣甲葉的輕響,超過五百名最精悍的老兵默然出列,眼神平靜而堅定,仿佛隻是去執行一次普通的夜巡。
    子時將近,天地間寒氣最重,連風聲都似乎被凍住了。
    幾名如同鬼魅般的靖亂軍銳士,口中銜著短刃,背上負著藥粉皮囊,再次借著夜色和突然加劇的風聲(仿佛老天也在暗中助力)掩護,如壁虎般貼地潛行,渡過幾近幹涸的護城河,飛爪鉤索悄無聲息地拋上那處破損的垛口。
    他們如履平地般攀援而上,匕首寒光微閃,兩個正靠在一起打盹的哨兵便軟軟倒下,被輕輕放平。
    隊伍如黑色的水流,滲入城內,精準地找到那三口井,將足量的藥粉投入,旋即又如煙霧般消散,退回城外預定地點。
    醜時正,藥效如同潛伏的毒蛇,驟然發作。
    原本死寂的魏陽軍軍營,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起初是幾聲壓抑不住的呻吟從營帳中傳出,隨即演變成一片混亂的哀嚎、咒罵和慌亂的腳步聲。
    “肚…肚子!痛煞我也!”
    “茅房!快讓開!不行了!”
    “嘔……怎麽回事?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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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醫!軍醫死哪去了!”
    “將軍!賴將軍!不好了!營中弟兄們不知怎的,上吐下瀉,都快脫力了!”
    營房內外,頃刻間狼藉一片。腹痛如絞的士兵們臉色蠟黃,冷汗涔涔,捂著肚子瘋狂地衝向茅廁,隊伍排得老長,不斷有人因忍不住而就地解決,汙穢橫流,惡臭彌漫整個軍營。
    紀律蕩然無存。
    哨兵們也心神惶惶,不斷回頭張望營內的混亂景象,或是自己也腹中雷鳴陣陣,雙腿發軟,哪還有心思緊盯城外無邊的黑暗。
    賴紹鈞被親兵慌亂叫醒,聞聽營中慘狀,又聞到那令人作嘔的氣味,頓時暴跳如雷,一邊強忍著自己也開始翻江倒海的腹部,一邊怒罵軍醫無能、夥夫該死,懷疑是食物變質,卻絲毫未將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與冰冷的井水聯係起來。
    寅時,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
    宿鬆北牆下,蘇落親率的五百銳士,如同暗夜中凝聚的殺意。飛爪鉤索再次拋起,扣住垛口的沉悶聲響被風聲完美掩蓋。
    士兵們口銜利刃,利用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向上攀爬,動作迅捷如猿猴。
    城頭哨兵本就因營中大變而魂不守舍,又值這最難熬的時辰,竟被蘇落等人輕易摸到身後,捂嘴、割喉、輕輕放倒,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
    迅速控製了一段城牆後,蘇落一揮手,小隊如離弦之箭,沿馬道直撲北門城門洞。
    城門洞內隻有二三十名守軍,大多也是精神萎靡,哈欠連天,甚至有人靠著牆壁打盹。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他們措手不及,鋒利的刀刃迅速而沉默地結果了他們的迷茫。
    “快!搬開門閂!打開城門!發信號!”
    蘇落的聲音壓抑卻急促。
    沉重的包鐵門閂被數名壯漢合力抬起,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巨大的城門被緩緩推開一道足以讓騎兵通過的縫隙。
    與此同時,三支浸飽了火油的火把在城頭猛地燃起,被士兵用力地劃出三個明亮耀眼的圓圈,在濃墨般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三裏外,枯槁林中,韓章的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死死盯著城頭方向。
    當那三圈火光驟然亮起,他幾乎要從胸腔中吼出來,猛地翻身上馬,一把扯掉銜枚,長刀向前狠狠劈出,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兄弟們!蘇將軍得手了!隨我衝!踏平宿鬆!殺!”
    “殺——!”
    蓄勢已久的靖亂軍騎兵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鐵流瞬間湧出林地。
    馬蹄雖包裹厚布,但數千匹戰馬同時奔騰的動靜仍如悶雷滾過大地,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那洞開的、象征著勝利和生路的北門狂飆突進!
    城內此刻已徹底驚動。盡管大量魏陽軍士兵因腹瀉而虛弱不堪,癱軟在地,但仍有一些症狀較輕或被軍官強行驅策的軍士,勉強拿起武器,試圖衝向北門堵截這突如其來的入侵。
    “擋住!快擋住他們!關上城門!”
    一個嘶啞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呼喊,一名校尉勉強組織起一隊數十人的長槍兵,踉踉蹌蹌地衝向城門洞,陣型鬆散,人人臉上帶著病容和恐懼。
    蘇落和他的五百銳士早已結成緊密的圓陣,死死扼守在城門洞內和附近街口。
    “盾牌在前!長槍突刺!弓箭手,自由散射,壓製街巷!”
    蘇落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手中長槍如毒蛇吐信,精準地刺穿一名衝來的敵兵咽喉。
    五百老兵如同磐石,彼此依靠,高效地殺戮著,抵擋著四麵八方湧來的、混亂而軟弱的攻擊。狹窄的城門洞限製了敵軍兵力的展開,卻讓靖亂軍的防禦更加堅固。
    壓力隨著越來越多的敵軍湧來而增大,陣線開始微微後退。就在此時,大地傳來了令人心悸的震動!
    韓章的騎兵到了!
    鐵騎洪流如同潰堤的狂濤,以無可阻擋之勢猛地衝入城門洞,瞬間將那些試圖堵截的、腳步虛浮的魏陽軍士兵撞得骨斷筋折,衝得七零八落。
    戰馬的嘶鳴、騎兵的怒吼、刀鋒砍入骨肉的可怕聲響瞬間充斥了整個城門區域。
    騎兵們湧入城內,沿著街道瘋狂向前衝殺、踐踏,將城內任何試圖組織的抵抗毫不留情地碾碎。
    “頂住!不許退!後退者斬!”
    賴紹鈞此刻也是腹痛如絞,臉色慘白如紙,虛汗浸透了內襯。
    他勉強披掛上馬,手持一杆大刀,在親兵護衛下試圖彈壓潰兵,重整陣線。
    正迎麵遇上率隊向內突擊、清剿殘敵的蘇落。
    “無名小輩!安敢用此齷齪手段襲我城池!”
    賴紹鈞看到蘇落年輕,強提一口怒氣,嘶吼著催動戰馬,揮刀猛砍過來。
    若是平日,他這一刀勢大力沉,威勢驚人。
    但此刻他手腳酸軟,氣息不穩,刀勢雖猛,速度卻慢了何止一拍,破綻百出。
    蘇落眼神冰冷如霜,根本不與他硬拚,輕巧地一撥馬頭,避開略顯遲滯的刀鋒,手中長槍順勢如閃電般疾刺而出,精準無比地抓住那瞬間的空檔,刺入賴紹鈞因痛苦和憤怒而疏於防護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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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啊……”
    賴紹鈞眼睛猛地凸出,充滿了驚愕與不甘,大刀當啷一聲墜落在地,他徒勞地想去抓那刺穿自己脖子的槍杆,卻被蘇落手腕一抖,猛地甩落馬下,重重砸在冰冷的街道上,抽搐幾下,便再無聲息。
    “爾等主將已死!降者不殺!”
    蘇落舉起滴血的長槍,運足內力,聲音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混亂的戰場上空。
    “降者不殺!降者不殺!”
    周圍的靖亂軍士兵齊聲怒吼,聲浪滾滾。
    主將陣亡的消息如同最後的喪鍾,徹底擊垮了本就因怪病而毫無鬥誌、混亂不堪的魏陽軍。
    殘存的士兵再也提不起任何抵抗的意誌,紛紛丟棄武器,癱軟在地投降,其中不少人甚至是因為虛弱而直接昏厥過去。
    天色微明,晨曦艱難地穿透雲層,照亮了經曆一夜混亂與殺戮的宿鬆城。
    街道上隨處可見癱倒在地、麵色痛苦呻吟的降兵,以及被靖亂軍士兵看管起來的俘虜群。
    百姓們門窗緊閉,死一般寂靜,隻有無數雙驚恐的眼睛透過縫隙窺視著外麵這支陌生的、紀律森嚴的軍隊。
    辰時左右,武陽率領靖亂軍主力,浩浩蕩蕩開入宿鬆城。
    他騎在黑色戰馬上,玄甲黑袍,目光沉靜地掃過街道兩旁的景象癱軟的降兵、驚惶窺探的百姓、正在迅速清理街道、維持秩序、並開始張貼安民告示的靖亂軍士兵。
    空氣中混雜著血腥、汙穢和清晨的寒氣。
    武陽沒有在街道上停留,直接策馬抵達城守府。
    翻身下馬,步入廳堂,一係列命令如同冰冷的箭矢般接連射出
    “立刻徹底清點府庫、糧倉、武備庫,所有物資登記造冊,膽敢私藏者,斬!”
    “打開官倉,取部分糧米,於城內四處設立粥棚,即刻放糧賑濟百姓!告知全城,靖亂軍隻誅首惡,不擾良民,與百姓秋毫無犯!”
    “所有隨軍郎中,全力救治我方傷者。同時,分派人手,救治那些生病的魏陽軍降兵!不得延誤,這是軍令!”
    “傳令全軍,重申軍紀!有敢搶奪民財、奸淫婦女、騷擾百姓者,無論新兵老兵,無論職位高低,立斬不赦!首級即刻懸於四門示眾!”
    命令被雷厲風行地執行。
    一袋袋糧食從官倉中搬出,堆放在臨時設立的粥棚旁。
    麵有菜色、膽戰心驚的百姓,在士兵們還算有序的維持下,起初猶豫,繼而小心翼翼,最後幾乎是爭先恐後地上前領取救命的糧食,眼中的驚恐和絕望,漸漸被一種難以置信的疑惑和微弱的希望之光所取代。
    軍醫們忙碌起來,搭建起臨時醫棚,不僅救治己方的輕傷員,也開始熬製藥劑,喂給那些腹瀉到幾乎脫水的魏陽軍降兵。
    這一舉動,讓許多原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降兵愣住了,他們看著那些忙碌的靖亂軍醫官和士兵,眼神極其複雜。
    嚴格的軍紀得到了最徹底的貫徹。
    有幾個原囚營出身的新兵,惡習難改,趁亂砸開一家店鋪想要搶掠財物,甚至試圖非禮店主女兒,立刻被巡邏的執法隊抓獲。
    未經任何審問,直接拖到街口,當著眾多百姓和降兵的麵,砍下了腦袋。
    血淋淋的人頭被掛上高高的旗杆,那猙獰的表情瞬間震懾了所有心懷僥幸者,無論是新附兵還是老百姓,都真切地感受到了這支軍隊冷酷無情的紀律。
    宿鬆之戰,靖亂軍以極小代價,斬獲極大。
    不僅一舉獲得了這座戰略位置重要的城池,極大緩解了糧草危機,繳獲了大量軍械,更是極大地提振了全軍士氣。
    尤其是那三萬多新附士兵,他們親眼見證了靖亂軍如何以精妙的謀略、嚴格的紀律和高效的執行力,幾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一座堅城,而非依靠蠻力和殺戮。
    這種震撼,遠比單純的恐嚇更有力,他們心中那份被迫加入的惶惑與不安,開始悄然瓦解,一絲微弱的歸屬感和敬畏感悄然滋生。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伴隨著寒風,迅速傳遍周邊縣鎮。
    望江陷落的震驚尚未平息,宿鬆又在一夜之間易主的消息,帶來了更強烈的衝擊波。
    各地小股守軍和官員人心惶惶,開始暗自盤算自己的前途和選擇。
    武陽和靖亂軍的威名,伴隨著“毒水疲敵”、“夜襲奪門”、“開倉放糧”、“救治降卒”、“執法如山”這些細節,以一種既可怕又令人心生異樣的複雜形象,迅速在慶州大地之上傳播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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