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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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來了?”
    聽將就和尚這話的意思,他似乎早就知道洪浩會來一般。
    將就和尚的聲音平靜無波,臉上那抹難以捉摸的笑容,在昏暗的佛殿光影中,顯得格外深邃。
    他望向洪浩的雙眼,沒有絲毫閃躲,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澄澈。
    這一下倒把洪浩整得不會了。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竟然沒什麽卵用。
    這老和尚的反應,太不對勁,他不僅不意外,反而像是一直在等著自己。
    “你……”洪浩按捺住心中疑竇,“你早就知道?”
    “阿彌陀佛,貧僧知曉。”
    “你知道丫丫被妖物所害,你知道她生不如死,你知道阿婆日日煎熬。你……你就在這咫尺之遙的鐵佛寺裏穩如泰山?你號稱降妖除魔,你自詡慈悲為懷,那你為何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麵對洪浩的聲聲詰問,將就和尚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悲憫和了然。
    他雙手合十,對著洪浩,也對著那莊嚴的佛像,深深一禮。
    “阿彌陀佛。”將就和尚平靜反問:“洪施主,你可知……何為因果?”
    洪浩一愣,沒料想他會突然問這個。
    將就和尚不待他回答,繼續說道:“世間萬事萬物,皆循因果。今日之果,必有前日之因。丫丫今日之苦……亦是前緣注定。”
    洪浩不以為然,“什麽因果要這麽小的孩子遭受如此大罪?她當時不過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難不成還能做下滔天罪業?”
    將就和尚微微搖頭,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更遠的過去:“施主可還記得,當年那隻咬死丫丫家大鵝的黑色小獸?”
    洪浩心中猛地一震,他自然是記得。當年他和雲追蹤到深山老林,瞧見了黑色小獸與尚是小狐狸的小炤爭鬥,最終黑色小獸被小炤吐火燒死。
    莫非這一切與那隻黑色小獸相幹?
    “記得……”洪浩遲疑道:“那黑色小獸無端去咬丫丫家的大白鵝,委實可恨,原是咎由自取。”
    “阿彌陀佛。施主怎知是無端?”將就和尚目光直視洪浩,“山村裏幾十戶村民村民,為何其他村民家中雞鴨鵝盡皆無事,偏偏就隻咬丫丫家?”
    “這……這個我卻不知。”
    洪浩並不知曉還有這一層。但現在聽將就和尚這般講來,或是有些瓜葛。
    將就和尚輕輕歎息一聲,“那黑色小獸,亦非天生凶戾。它本是山中一尋常妖獸,隻因丫丫的祖父,當年為獵取皮毛,曾設下陷阱,重傷其兄,致其傷重不治而亡。那幼獸僥幸逃脫,心中埋下仇恨種子。它咬死大鵝,不過是……一種懵懂的報複。”
    洪浩聞言,一時語塞。
    萬萬沒想到,當年那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後,竟還有這樣一段隱情。
    將就和尚轉而將目光投向小炤,“施主知曉小狐狸娘親母愛偉大,施主卻不知黑色幼獸亦有娘親。”
    “那幼獸被小炤燒死後不久,其母已然突破關隘化了人形,循跡而來。”
    將就和尚的聲音沉重,“它尋仇而來,卻找不見小狐狸。一則,小狐狸已經被施主你帶走;二則,它亦知你們修為高深,非其能敵。於是,它將滿腔怨毒,盡數傾瀉在了當年那場‘因’的源頭——帶你們前去的丫丫身上。這便是……今日之‘果’。”
    洪浩心中一凜,原來如此!原來這看似無辜的苦難背後,竟纏繞著如此深重的因果瓜葛。
    “即便如此……”洪浩已然沒了先前興師問罪的氣勢,“那妖物如此陰毒,折磨一個無辜小女孩五年。你身為佛門高僧,難道就眼睜睜看著?”
    “阿彌陀佛。施主看來,或是人命大過獸命。但老和尚我的眼中,都是性命,並無高低之分。再者,你們之間的因果糾纏,非要老和尚我來多管閑事,卻是有些不講道理。”
    洪浩一時間沒了言語。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曾譏諷禪林寺的那幫花和尚,嘴上講著眾生平等,心中卻生出了分別心……現在眼前這個老和尚,真正已經做到這一層。
    他曾痛恨和尚不清淨修行,整日閑得撩胯隻知多管閑事,眼前這個老和尚真的不管閑事。
    他若以此指責發難,那卻是自己雙標,渾如戲台上的大花臉。
    各自道心,不講對錯高低,但總不能將自己所持之道強加於人。
    洪浩心中一動,“既然你講不管閑事,為何當年我帶走小炤之時,你又要窮追不舍?”
    將就和尚突然一笑:“當日不過是知曉鐵蛋在船上,許久未見,想去會會他……隨便找個由頭罷了。順便……想看他是不是知曉淑芬下落。”
    “施主不會真的認為,我若想捉你,你修為全無,隻憑一柄水月劍便能讓貧僧幾十裏路追不上吧?”
    洪浩目瞪口呆,哭笑不得,這和尚倒是坦蕩。不過現在細細想想,憑將就和尚的修為佛力,的確非是誑語。
    鐵蛋便是王乜師父華陽真人,與將就和尚乃是同村,二人還是青溝子細娃之時便滾瓜爛熟。
    洪浩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狗日的這將就和尚真的是一位大德高僧,既不多管閑事,又無分別之心……真正做到一個和尚該是怎樣便是怎樣,純粹得很。
    他胸中的滔天的怒火,如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隻剩下冰冷的震撼和沉重。
    他明白了母獸的恨,理解了它的痛。這份複仇,雖然手段陰毒,對象無辜,但其根源,卻是源自刻骨銘心的喪子之痛。站在母獸的立場,它隻是在做一件……任何失去孩子的母親都可能做的事情。
    隻不過,和尚不管,他卻不能不管。
    他理解了母獸的恨,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能容忍丫丫繼續承受無妄之災。這血海深仇的因果鏈,必須在他這裏斬斷。
    老和尚講他終於來了,恐怕就是此意。
    “大師……”洪浩的聲音低沉,“我懂了。這仇怨……因我當年介入而加速演變,我亦身陷此因果之中。解鈴還須係鈴人……此劫,當由我來解。”
    他不再講降妖除魔,而是講解劫,可見所悟又高了一層。
    “我該如何做?”洪浩懇切道,“如何才能化解這段血仇?如何才能既救下丫丫,又能讓那母獸放下執念?”
    將就和尚緩緩點頭:“善哉,洪施主有此覺悟,便是破局之始。”
    “那母獸已經化為人形,藏匿市井……但怨毒日深,其心神已被仇恨徹底蒙蔽。欲化解此劫,需先找到它。”將就和尚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藍天,“你需直麵它!以你之身,承其怨怒,以你之言,訴其悲苦,更要以你之力了結這段因果。”
    “如何了結?”洪浩追問。
    “它恨你帶走小炤,恨小炤燒死其子。此恨不消,怨毒難平。”將就和尚的聲音帶著深意,“你需讓它明白,冤冤相報,永無盡頭。折磨無辜,隻會加深業障,永墜苦海。更要讓它看到放下仇恨,或許……還有一線解脫與新生之機。”
    “至於丫丫……”將就和尚語氣凝重,“她體內妖氣已與生機融合,強行驅除,玉石俱焚。唯有源頭怨念消散,妖氣失去支撐,方有徐徐化解之機。”
    洪浩深吸一口氣,所有的疑慮、猶豫都被這沉甸甸的責任和一線生機驅散。他望向殿外那片蔥鬱的山林,眼中再無迷茫,隻剩下無比堅定的信念和悲憫的決絕。
    旋即轉身,對著將就和尚深深一揖:“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隨即,洪浩不再猶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不拘如何,我都要了結這段因果。”
    洪浩一行人走出鐵佛寺山門,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
    洪浩望向身邊的小炤:“小炤,當年和黑色小獸那場打鬥,你可還記得?到底是因何而起?”
    “記得呀,是它先來招惹我。”小炤大眼忽閃忽閃,“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株靈草,它要來搶我的……我若不燒它,難不成等死?”
    洪浩點點頭,總要有理,才好講理。
    “那母獸既已化形,藏匿市井之中,你可有把握憑氣息尋到她?”
    小炤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動,皺了皺眉頭:“哥哥,深山老林裏氣息純粹,那股妖氣明顯清晰好辨,老遠就能聞到。可……可這集鎮裏……”她苦惱地跺了跺腳,“人味兒、煙火氣、豬馬牛糞、雞鴨鵝狗的味道,還有各種飯菜香料的氣味混在一起,太難了。”
    洪浩聞言,心中暗歎,果然如此。市井紅塵,氣息混雜,想要從中分辨已化人形的母獸,無異於大海撈針。
    罷了,還是先回餛飩攤,看看阿婆和輕塵,再從長計議。
    離餛飩攤還有一段距離,洪浩遠遠瞧見餛飩攤,不由得呆愣。
    他們離開時還十分冷清的餛飩攤,此刻竟是熱鬧非凡!
    小小的竹棚裏,幾張破舊的桌子早已坐得滿滿當當。竹棚外麵,竟然還排起了一條不算短的隊伍。而且清一色都是青壯男子,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拚命往竹棚裏張望,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興奮和期待。
    “這……這是怎麽回事?”謝籍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阿婆的餛飩……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搶手了?狗日的,這些人莫不是餓死鬼投胎?”
    洪浩也是滿心疑惑,快步上前。擠過人群,好不容易才看清竹棚內的景象。
    隻見簡陋的竹棚內,輕塵一襲青綠長裙,身姿如修竹般挺拔清雅,正穿梭在幾張油膩的方桌之間。她那張清麗絕倫、不染凡塵的臉上,此刻竟帶著一絲……生疏卻努力維持的淺笑。她動作略顯僵硬,卻極為認真地將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到客人麵前。
    那畫麵,瞧來著實教人震撼。
    想象一下,九天仙子落入凡塵,本該在瓊樓玉宇撫琴弄簫,此刻卻在這滿是煙火油汙的市井小攤,挽著袖子,小心翼翼地給一群糙漢端餛飩。
    她周身那股子清冷孤高的氣質,與這喧囂油膩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反差。
    難怪這些男子趨之若鶩,他們哪裏是來吃餛飩的,分明是來看這難得一見的奇景。能近距離看一眼這位清冷仙子親手端來的餛飩,聞一聞她走過時帶起的、仿佛不屬於這凡塵的淡淡幽香,對他們來說,恐怕比吃龍肝鳳髓還要稀罕。
    洪浩哭笑不得,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無奈。輕塵師妹為了幫阿婆,竟能做到如此地步,這份心意著實難得。隻是這效果……未免招搖過市。
    不過,生意興隆,阿婆便能多掙些銅板,總是好事。
    他掃了一眼滿座的客人,正想開口讓謝籍幫忙維持秩序,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靠近角落的一張桌子。
    那張桌子旁,坐著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婦人。她身形瘦削,微微佝僂著背,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餛飩,動作緩慢而安靜,與周圍那些伸長脖子、目光灼灼盯著輕塵的男人們格格不入。
    洪浩的心猛地一動。
    這婦人……太奇怪了。
    她太過普通太過平凡,但洪浩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違和感!
    她的安靜,不是那種市井婦人的嫻靜,而是一種刻意壓抑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周圍的熱鬧喧囂都與她無關,她隻是沉浸在一個冰冷、孤寂的世界裏。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陰鬱感,讓洪浩感到莫名的心悸。
    洪浩的目光銳利起來,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婦人握著勺子的手,指節有些粗大,皮膚粗糙,像是常年勞作。但她的動作卻帶著一種與這雙手不符的、極其細微的僵硬感,仿佛在極力控製著什麽。
    洪浩的腦海中,瞬間閃過將就和尚的話:“那母獸已經化為人形,藏匿市井……”
    一個大膽的猜測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難道……是她?
    洪浩的心狂跳起來,他強壓下心中的震驚,麵上不動聲色,緩步朝那張角落的桌子走去。他拉開婦人對麵的長凳,坐了下來。
    “這位大嫂,”洪浩的聲音盡量平和自然,仿佛隻是尋常搭訕,“餛飩味道如何?”
    婦人拿著勺子的手猛地一頓!勺子裏的湯汁微微晃蕩了一下。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小口地吃著餛飩,動作依舊緩慢而安靜。但洪浩清晰地看到,她那隻握著勺子的手,卻因過於用力而微微發抖。
    洪浩看得分明,這個反應太不對勁了,尋常婦人被陌生人搭話,要麽抬頭應一聲,要麽不理睬,但絕不會有這種近乎應激的、極力壓抑的緊張。
    洪浩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他不再試探,決定單刀直入。
    “丫丫她……快不行了。”洪浩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目光緊緊鎖定著婦人低垂的頭顱。
    這句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婦人猛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