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祠堂懸星鬥,無人機巡疇。 舌辨地脈淚,數字寫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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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茅山渦村籠罩在鉛灰色雲層下,老槐樹新抽的嫩芽在風中簌簌發抖,像極了村民們忐忑的心緒。老張蹲在村口磨盤上,煙鍋裏的火星明滅不定,將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照得忽明忽暗。他盯著廣場上忙碌的年輕人,喉頭滾動著未出口的咒罵——那些銀亮的太陽能板、閃爍的電子屏,在他眼裏如同紮在祖宗墳頭上的釘子。
"老張頭,嚐嚐這新到的智能溫控茶,水溫剛好六十五度。"村支書一塵端著白瓷杯湊過來,杯中碧螺春打著旋兒,映出他眼底疲憊的血絲。老張沒接,煙杆往磨盤上重重一磕,火星濺到一塵褲腳,燒出個焦黑小洞。
"後生,我老張活六十三載,見過的把戲比你吃過的鹽多。"他嗓音像生鏽的犁鏵劃過凍土,"前年那什麽電商助農,說好讓咱山貨插上金翅膀,結果呢?老李家三麻袋香菇爛在冷庫,就因為那勞什子溫控器鬧罷工!"
一塵指尖微微發顫,杯中茶水泛起漣漪。他想起昨夜伏案擬定的《智慧農業三年規劃》,想起縣裏領導期待的眼神,更想起村東頭王寡婦攥著補償款哭啞的嗓子——去年山洪衝垮她家菜地時,那些"金翅膀"正躺在倉庫裏生鏽。
"張伯,這次不一樣。"他放下茶杯,瓷底與青石相撞發出清脆聲響,"我們請了農科院的專家,給每塊地都建了數字檔案。您看西頭老趙家的橘園,"他調出平板裏的3d模型,嫩綠的枝椏在屏幕上舒展,"濕度、養分、蟲情實時監控,比老把式憑經驗澆水施肥精準三倍。"
老張突然暴起,煙杆直戳屏幕:"精準?精準能當飯吃?你問問地裏刨食的莊稼漢,是信這鐵疙瘩還是信二十四節氣歌!"他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恍若田間虯結的老樹根,"我十六歲跟著爹修紅旗渠,石頭縫裏鑿出水來。如今倒好,你們要拿數據流衝垮老祖宗的根!"
圍觀村民竊竊私語,李嬸抱著孫兒往後縮了縮。孩子突然指著天空尖叫:"飛機!會撒農藥的飛機!"眾人抬頭,銀色無人機劃破陰雲,藥箱在氣流中微微晃動。老張臉色瞬間煞白,仿佛看見祖宗牌位在氣浪中搖搖欲墜。
"妖蛾子!這是要遭天譴啊!"他踉蹌著撲向田埂,布鞋陷在泥裏拔出帶起塊塊草皮。一塵追上去攙扶,被狠狠甩開:"別碰我!你們這些讀過書的娃娃,把《齊民要術》燒了當柴禾,捧著洋機器當祖宗!"
雨點砸下來時,老張正跪在祖宗墳前磕頭。泥水順著皺紋蜿蜒,他想起祖父臨終前攥著《授時通考》的手,想起父親用竹筒水鍾計時的背影。身後傳來腳步聲,不是想象中皮鞋的脆響,而是赤腳踩泥的悶響。
"張伯,我給您看樣東西。"一塵渾身濕透,懷裏護著個油布包。老張眯眼,見那黃舊冊頁上"茅山渦張氏耕讀傳家"八字,正是自家祠堂珍藏的族譜。
"您看乾隆二十七年這頁,"一塵手指點在泛黃紙麵,"先祖公輸文修水利,不就是用"木牛流馬"運石料?鹹豐年間抗撚軍,張氏族人改良連弩,不也是用"機關術"?科技從來不是洪水猛獸,是咱老祖宗寫在血脈裏的智慧啊!"
老張手指撫過族譜上斑駁墨跡,突然劇烈顫抖。他想起昨夜做的怪夢:先祖們從畫像裏走下來,公輸文搗鼓著無人機零件,張仲景對著ai診斷儀點頭。夢裏還有穿長衫的夫子,正教孩童們用全息投影背《天工開物》。
"可……可萬一……"他喉嚨發緊,望向遠處閃爍的電子屏。一塵掏出手機,調出監控畫麵:"您看東窪那塊鹽堿地,智能菌群培育三個月,現在蚯蚓都往那兒鑽。"鏡頭拉近,黑土裏隱約可見蠕動的小生物,像跳動的音符。
雨幕中突然傳來引擎轟鳴,兩輛越野車衝進村口。城裏來的考察團撐著黑傘,領頭人西裝革履,金絲眼鏡後閃著精光:"一塵書記,我們集團對智慧農業項目很感興趣,這是收購協議……"
老張突然挺直腰板,煙杆橫在胸前:"慢著!這地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子,可不是你們買賣的籌碼!"他轉頭看一塵,眼底閃著複雜的光,"後生,你要真有良心,就帶咱走條新路,別學那些個賣祖求榮的!"
一塵接過協議,指尖在"土地流轉"條款上劃出裂帛聲。他想起昨夜與老支書的徹夜長談,想起祠堂裏"耕讀傳家"的牌匾,突然抓起筆在協議背麵奮筆疾書。老張湊近,見那蒼勁字跡寫著"數字孿生田畝計劃",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村民手印,紅的像血,黃的像土。
"張伯,這是咱們的新田契。"一塵將協議舉在雨中,水珠順著紙麵蜿蜒,"每塊地都有數字身份,收益七成歸村民,三成用於基建。您看這條,"他指向某處,"傳統農具陳列館,您那些寶貝疙瘩,子孫後代還能見著。"
老張渾濁的眼珠突然發亮,他摸出懷中祖傳的銅鏵犁:"加上這個!讓城裏娃娃知道,鐵器是怎麽在土裏開花的!"雨聲中,考察團的臉色比烏雲還陰沉,而村民們爆發出震天笑聲,驚飛了簷下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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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祠堂裏亮起百年未見的燭火。老張捧著族譜,一塵調試著全息投影儀。當先祖公輸文的虛影與無人機並立時,有老人泣不成聲,有孩童睜大好奇的眼。老張突然抓起煙杆,在虛影前磕了三下:"祖宗莫怪,這回咱老張家,要玩把大的!"
暴雨夜,老張翻出祖傳青銅爵,酒液在饕餮紋路間流淌。"後生,你可知這爵杯的玄機?"他摩挲著內壁暗紋,"當年老祖宗在商周戰場上,用這杯子傳密信——酒滿則紋現,空杯無字。如今你們那二維碼,倒像是這古法的孫子輩。"
一塵盯著投影中的爵杯,突然抓起刻刀在木板上刻出類似紋路。"張伯,若把傳統榫卯結構參數化,是不是能造出抗震更好的智能糧倉?"兩人徹夜不眠,將族譜中的機關術與物聯網結合,竟研發出自動調節溫濕度的古建糧倉。
村醫女兒小滿從省城歸來,捧著基因測序儀像捧著聖經。"爹,這是能檢測藥材有效成分的神器!"她父親卻舉起祖傳藥鋤:"當年神農嚐百草,靠的是舌頭和性命。你們這鐵匣子,能嚐出山風的味道嗎?"
父女爭吵驚動老張,他拄杖而來:"都別吵!讓小滿測測我種的三七,要是不如野生的好,我這老臉往哪擱?"結果測序顯示,老張用古法種植的藥材,某些活性成分竟是普通藥材的三倍。秘密就在他堅持的"九蒸九曬"古法裏,暗合了現代生物學的酶促反應。
皮影匠人王伯摔了驢皮,看著孫子擺弄全息投影儀:"這妖術要斷送老祖宗的手藝!"一塵連夜將《牡丹亭》皮影數字化,當杜麗娘的虛影在祠堂梁柱間穿梭時,王伯老淚縱橫:"活了!這比我在縣城劇場演的還鮮亮!"
如今茅山渦村的皮影戲,是驢皮與光影的共舞。王伯教孫子刻皮影,一塵教他編程控製投影,古老唱腔與電子音效竟譜出驚世和弦。
秋收時節,智能收割機與老黃牛並肩而行。老張蹲在田埂,看數據流在麥浪間跳躍,突然抓起把泥土塞進嘴裏。"後生,這地鹹了。"他吐出泥沙,眼底閃著狼光,"你們那些傳感器,嚐得出地脈的哭聲嗎?"
一塵心頭劇震。監測屏顯示土壤ph值正常,但老張的舌頭不會說謊。他連夜取樣送檢,發現重金屬超標——正是三年前引進的"環保"化肥惹的禍。
祠堂再次燈火通明,這次跪著的是化肥廠代表。"張伯,一塵書記,我們真不知情……"那人擦著冷汗,看著老張將化肥撒在族譜上,黃紙瞬間焦黑。
"你們要的不是豐收,是數據!"老張抓起族譜,火苗舔舐著"耕讀傳家"四個字,"當年日本人用鴉片換糧食,如今你們用數據換土地!"
一塵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猙獰的疤痕:"這是去年抗洪時被鋼筋劃的!我比誰都愛這土地!"他調出區塊鏈賬本,每筆土地交易記錄閃著幽光,"從今天起,村集體占股51,誰要動咱的地,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村民們舉起農具,火把映紅半邊天。化肥廠代表癱軟在地,老張卻扶起他:"孩子,回去告訴你們老板,茅山渦村不賣身,但可以合夥。我們出土地、出智慧,你們出技術,但得按老規矩——五五分賬,童叟無欺。"
冬至,茅山渦村迎來第一場雪。智能溫室裏,無土栽培的麥苗泛著青光,老張用祖傳的草木灰給它們"施肥"。"後生,知道為啥非要用這髒兮兮的灰?"他望著全息投影中的二十四節氣,"地氣通人氣,科技再高,得跪著聽土地說話。"
一塵在日記裏寫道:"我們建造數字巴比倫,卻差點淪為數據的奴隸。老張叔用舌頭嚐土,教會我們最深的科技——敬畏。"
雪地上,孩子們踩著智能平衡車追逐,車轍與老黃牛的蹄印交織成新的圖騰。老張蹲在村口,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在續寫千年未完的農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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