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竹影篩月魄, 智光裂舊籠。 匠心凝碧血, 破繭化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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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後的第三場雨剛歇,村禮堂的青磚牆就爬滿了濕漉漉的苔痕。陽光像打翻的蜜罐,順著彩色玻璃窗的棱角淌下來,在竹編提籃上凝成琥珀色的光斑。老藝人陳九根的指尖突然停住了——那根穿行三十年的竹絲,此刻正被年輕姑娘白嫩的指頭捏著,在經緯交錯的縫隙裏打轉。
"阿公,這竹篾怎麽老是要劈叉?"林小滿蹙著眉,智能手機從圍裙口袋裏滑出來,在竹編台麵上磕出清脆的響。她今日特意穿了件靛藍紮染的改良旗袍,卻把一頭染成栗色的卷發束成高馬尾,活像從民國畫報裏走出來的賽博格格。
陳九根的喉結動了動,喉頭仿佛梗著根未削淨的竹刺。他記得三十年前,村裏最後一個願意學竹編的後生,也是這樣攥著竹篾,隻不過那雙手布滿老繭,指節粗大得能捏碎核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劈手奪過竹絲,枯樹皮般的手背暴起青筋,"當年我師父教的時候,光劈篾就練了三個月,哪像你們現在……"
話音戛然而止。禮堂角落突然爆發出歡呼,幾個戴ar眼鏡的年輕人正對著空氣比劃,全息投影在他們麵前變幻出流光溢彩的鳳凰。人群自動分成兩撥,老人們圍在土陶展台前輕撫冰裂紋釉麵,年輕人則舉著自拍杆追逐那些虛幻的光影。
"九根叔,來搭把手!"村支書王建國抱著個紙箱擠進來,箱口滲出細碎的金屬光澤,"縣裏給的智能展櫃到了,說是能自動調節溫濕度,再不用像您當年守著炭盆熬夜……"
陳九根的手猛地一抖,竹篾在虎口劃出細小的血痕。他盯著箱子裏那些銀白金屬架,突然想起去年冬至,自己守了整夜的炭盆還是讓一窯陶器裂了紋。那天他蹲在窯口抽了半宿煙袋,火星明明滅滅像條將死的龍。
"阿公您流血了!"林小滿驚呼著去翻挎包,卻掏出包印著網紅店ogo的消毒濕巾。陳九根擺擺手,任由血珠滴在竹編台麵上,暈開成細小的梅花。
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紙,漸漸洇透了禮堂的窗欞。智能展櫃的藍光映在陳九根臉上,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事。後半夜突然炸響的春雷驚醒了守夜的老藝人,他摸黑走到展櫃前,卻見玻璃罩內騰起細密的水霧——那台據說能精準控濕的機器,此刻正像得了瘧疾般忽冷忽熱。
"造孽啊……"陳九根顫巍巍掏出鑰匙,正要開櫃檢查,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
"九根叔?"王建國舉著手電筒晃過來,光柱裏漂浮的塵埃像無數金色螢火蟲,"我就知道您放心不下。縣裏說這是最新款的ai展櫃,能根據文物材質自動調節……"
"自動?"陳九根突然爆發出一陣嗆咳,"你聞聞這潮氣!當年我師父傳下來的土窯,火候全在人心尖上把著,哪像這些鐵疙瘩……"他突然頓住,手電光正照在展櫃標簽上——"非遺竹編技藝傳承人:陳九根1948)"。括號裏的破折號像把生鏽的剪刀,剪得他心口生疼。
王建國尷尬地搓著手:"叔,現在講究數字化保護,您看小滿她們搞的直播……"他話沒說完,禮堂外突然傳來引擎轟鳴。三輛越野車碾著水坑衝進來,車身上噴著"鄉村振興考察團"的字樣,車頂還架著不知名的儀器。
"陳師傅!"為首的西裝男大步流星,胸前的工作牌晃得人眼花,"我們是來做非遺活化調研的。聽說您這兒有套完整的竹編技藝數據庫?"他掏出平板電腦,屏幕上跳動著三維建模的竹編紋樣。
陳九根盯著那些懸浮的數字網格,突然覺得喉嚨發緊。他想起了去年縣裏來的大學生,舉著比鋤頭還長的儀器給老宅拍照,說是什麽激光掃描。後來那些數據成了旅遊宣傳片裏的特效,而真正的老宅,正在梅雨季裏一塊塊剝落牆皮。
"數據庫在……在村委服務器裏。"王建國抹著汗接話,卻被陳九根一把拽住胳膊。"什麽數據庫?"老人指甲幾乎掐進村支書的肉裏,"我編了六十年的竹籃,就變成你們屏幕裏會跳舞的光點?"
西裝男愣了愣,旋即露出職業化的微笑:"陳師傅,這是時代趨勢。就像您編竹籃,從前用竹刀,現在不也改用電磨了?"他身後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智能展櫃的顯示屏炸開了,藍幽幽的火花在雨夜裏格外刺眼。
驚蟄的雷聲在遠處悶響,禮堂陷入詭異的寂靜。陳九根突然抓起展櫃裏的竹編提籃,那是他準備捐給博物館的絕品。老人枯瘦的手臂青筋暴起,竟將傳承三代的竹器高高舉起——
"九根叔!"
"阿公不要!"
千鈞一發之際,林小滿從人群中衝出。她手機還亮著直播界麵,彈幕正瘋狂刷過"非遺保衛戰傳統vs科技"的字樣。姑娘突然甩掉高跟鞋,赤腳踩過滿地玻璃碴,染血的足印在青磚上綻開朵朵紅梅。
"您看這個!"她把手機懟到陳九根眼前,畫麵裏是個白發蒼蒼的主播,正用竹篾編織著全息投影的鳳凰,"這是京都的竹藝大師,他去年雙目失明後,就靠觸覺編程讓竹編在元宇宙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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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根的手頹然垂下。竹籃擦著智能展櫃的殘骸跌落,卻在半空被王建國接住。村支書的眼鏡片裂了道縫,倒映著滿室狼藉:"叔,縣裏剛批了專項資金,說要建非遺數字孿生館。但小滿她們想搞個竹編ai修複項目,用您的手法訓練機器學習……"
雨更急了,雨簾中突然亮起無數手機閃光燈。考察團的人正對著展櫃殘骸拍照,西裝男甚至蹲下來撿了塊玻璃碴:"陳師傅,這故障數據對我們優化算法很重要……"
陳九根突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簷下的燕子。他想起七歲那年躲在祠堂梁上,看祖父用竹刀劈開第一根毛竹。陽光從天井漏下來,竹屑紛飛如雪,祖父說:"竹有七德,彎而不折,折而不斷……"
"阿公,教我劈篾吧。"林小滿突然跪坐在滿地狼藉中,旗袍下擺洇開暗色的水痕,"我保證不開小差,就用您教的老法子。"她掏出手機按了關機鍵,屏幕黑下去的刹那,陳九根看見自己布滿皺紋的臉。
老人從懷中摸出竹刀,刀刃在雨夜裏泛著幽光。這把跟著他六十年的老夥計,刀柄早被汗水浸成了琥珀色。"先學磨刀。"他蹲下來,與姑娘平視,"刀口要像蠶吃桑葉,沙沙響,不能有半點澀……"
考察團的人不知何時散了,王建國蹲在角落修著展櫃。雨聲中,竹刀與竹篾的私語漸漸清晰,間或夾雜著年輕姑娘的驚呼:"阿公快看!我劈出鳳眼紋了!"
三個月後的中元節,村口百年榕樹上掛滿了電子河燈。陳九根坐在竹椅上,看著無人機群拖著流光在夜空穿梭,組成巨大的竹編紋樣。林小滿舉著自拍杆穿梭在人群中,她旗袍上的紮染圖案,竟是用導電絲繡成的電路圖。
"九根叔,該您致辭了。"王建國遞來話筒,老人卻擺擺手。他顫巍巍站起身,中山裝的第四顆扣子還缺著——那是去年救竹籃時崩掉的。
"從前中元節放河燈,為的是給孤魂野鬼照路。"陳九根的聲音像老舊的留聲機,"現在有了這些亮堂堂的燈,倒不怕鬼迷路了。"人群中響起善意的笑聲,幾個孩子舉著ar眼鏡追逐光點。
老人突然從竹椅下摸出把竹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青芒。他隨手削起身邊一根竹枝,動作快得隻剩殘影。當第一片竹篾落地時,圍觀的人群突然安靜了——那篾片薄如蟬翼,在夜風中微微顫動,竟像活物般自己卷成了竹簧。
"這是師父教我的絕活,叫"遊龍戲鳳"。"陳九根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舉起話筒,"當年他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竹有七德,最後一德是……"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林小滿慌忙去扶,卻見老人從懷裏掏出張泛黃的紙。
那是張1958年的獎狀,獎給"竹編技藝創新能手陳長根"。獎狀右下角有行小字:"望戒驕戒躁,將手藝傳之四海"。陳九根的手突然不抖了,他抓起話筒,聲音像炸雷般在夜空回響:"最後一德,是破繭!"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竹簧突然彈開,竟是隻振翅欲飛的竹鳳凰。無人機群像受到召喚,瞬間組成璀璨的星河,將那隻竹鳥托向雲端。人群爆發出歡呼,王建國突然發現,陳九根中山裝的第四顆扣子,不知何時被換成了枚竹雕的鳳凰紐扣。
"阿公,您早就計劃好了?"林小滿舉著直播手機,屏幕裏的彈幕已經刷瘋了。老人卻隻是笑,眼角堆起比榕樹根還深的皺紋。他想起三個月前那個雨夜,當林小滿劈出第一道鳳眼紋時,他悄悄用竹刀在展櫃玻璃上刻了行小字——"破而後立,曉喻新生"。
夜風送來遠處祠堂的鍾聲,陳九根突然覺得,那些藏在竹絲裏的魂靈,此刻都化作了漫天星鬥。他摸出煙袋,卻見林小滿已經點好了打火機。火光映亮姑娘的臉,她耳垂上晃著對竹節造型的耳環,在夜色中泛著溫潤的光。
"阿公,我給竹編ai起了個名字。"姑娘突然開口,火光在她瞳孔裏跳躍,"叫"青未了",取自"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陳九根猛地吸了口煙,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他此刻的心緒。他想起祖父臨終前的話:"竹有七德,最後一德,是等著後生崽來破的繭。"夜風中,竹鳳凰的殘影與無人機群漸漸重合,化作一道綠色的銀河,流淌在古老與未來的天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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