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古樹懸新械,霓虹亂舊簷。 母抱歸來子,心燈照夜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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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撕開暑氣的刹那,三蛋的布鞋踏碎了村口老槐樹下的光斑。那棵盤踞在時光褶皺裏的古樹正簌簌抖落著年輪,枝椏間漏下的日頭像碎銀子般砸在張嬸佝僂的脊背上,將她那件靛藍碎花衫燙出無數個焦灼的孔洞。
"媽!"這一嗓子驚飛了槐樹上打盹的斑鳩,也震碎了張嬸眼底凝結三年的寒霜。她猛地轉身,手肘撞翻了竹編簸箕,滾落的紅棗在黃土路上蹦跳著,恰似三年前那個雨夜她摔碎的瓷碗碎片。三蛋看見母親眼角的溝壑裏蓄著兩汪渾濁的泉,倒映著自己被城市霓虹灼傷的麵容。
"你還知道回來?"張嬸的巴掌高高揚起,最終卻落在兒子行囊上積滿風霜的褶皺處。那包袱皮還是她親手縫的靛青土布,如今已褪成灰白,像條喪氣的魚在暮色裏撲騰。三蛋嗅到母親身上混著艾草與汗酸的氣息,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發高燒,張嬸也是這樣背著他走了二十裏山路,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澆鑄成青銅器。
智能路燈次第亮起的瞬間,三蛋被這詭異的場景釘在原地。這些冷白的金屬柱仿佛從天而降的楔子,將青石板路釘成標本。李大爺家院牆探出的智能灌溉噴頭正在跳華爾茲,水霧在暮色中劃出彩虹,卻澆不透三蛋胸腔裏竄起的火苗。
"三蛋子回來啦!"李大爺舉著鋤頭從菜畦裏直起腰,鋤柄上嵌著的智能傳感器閃著紅光,"瞅瞅這新式武器,手機點兩下就能澆水。可惜啊……"老人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三蛋看見他指甲縫裏嵌著化不開的泥垢,像某種頑固的農耕圖騰。
張嬸的廚房飄來豬肉大蔥香時,三蛋正對著智能冰箱發愣。這銀白鐵匣子像具豎起的棺材,冷藏室裏凍著去年中秋的月餅,保鮮層躺著今早現摘的黃瓜。母親布滿老繭的手按在開關上,冰箱發出電子音的輕歎,仿佛在嘲笑這個家永遠學不會斷舍離。
"吃菜啊!"張嬸往兒子碗裏堆成小山,智能電飯煲突兀地響起完成提示音。三蛋的筷子懸在半空,突然開口:"媽,我想把老宅改成農家樂。"瓷勺磕在碗沿的脆響裏,他看見母親瞳孔驟然收縮,像被探照燈驚飛的夜梟。
夜風裹挾著智能垃圾分類係統的提示音穿堂而過,三蛋講起城裏的共享農莊、直播帶貨,張嬸卻盯著灶台上蟑螂藥包裝盒發怔。那些花花綠綠的毒餌袋上印著二維碼,掃碼能觀看蟑螂被電擊的慢鏡頭——這荒誕的科技把戲,竟成了鄉親們茶餘飯後的新樂子。
"你李大爺的哮喘犯了。"張嬸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智能灌溉省了力,可那水霧帶著鐵鏽味。"她從醃菜壇底摸出張泛黃的紙,是二十年前三蛋爸留下的農藥配比表,字跡被歲月洇成毛毛蟲,"你王叔家智能菌棚遭了蟲災,那些傳感器愣是沒認出菜青蟲和蚱蜢的區別。"
三蛋的喉結動了動,智能空調吐出的冷氣讓他鼻腔發癢。他想起寫字樓裏那些穿著恒溫西裝的白領,他們談論區塊鏈時的表情,和此刻母親講述蟲災時的神情何其相似——都是被時代浪潮嗆了水的溺水者,在虛幻的泡沫裏抓救命稻草。
次日晌午,三蛋在村口撞見荒誕一幕:智能垃圾分類桶前,孩童們正用石子玩"可回收不可回收"的投擲遊戲。那個總考第一的狗剩,把寫滿公式的草稿紙扔進"有害垃圾"箱,理由是"公式會汙染大腦"。三蛋彎腰撿紙的瞬間,聽見智能係統發出冰冷的糾正音,像把生鏽的鋸子在拉扯他的神經。
"三蛋哥!"春妮抱著智能藥箱從衛生所跑來,發梢沾著晨露,"我媽說智能配藥總搞錯劑量,還是你以前從城裏寄的草藥方子管用。"少女腕間的智能手環閃著幽光,倒映出她眼底未被數據馴化的靈動。三蛋突然想起古籍裏記載的"神農嚐百草",那些用生命校準藥性的先民,可曾料到後世子孫會把健康托付給冷冰冰的算法?
當三蛋提議在老槐樹下建"智慧農耕體驗館"時,祠堂裏的長明燈忽然劇烈搖曳。族老們的煙鍋在智能控溫係統裏明滅,像群被困在玻璃罩裏的螢火蟲。"祖宗規矩不能壞!"三叔公的假牙在抗議聲中脫落,叮當墜地時,他渾濁的眼裏竟泛起淚光,"這樹底下埋著你太爺爺的打狗棍,埋著饑荒年全村人分食的觀音土……"
那夜雷雨大作,智能路燈在暴雨中集體失明。三蛋摸黑跑到老槐樹下,聽見樹洞裏傳來詭異的滴答聲。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的刹那,他看見滿樹懸掛的智能傳感器正在漏水,水滴順著電纜蜿蜒如淚,在樹根處積成小小的水窪——這棵見證八百年風雨的古樹,竟成了高科技的淚囊。
"媽!"三蛋踹開家門時,張嬸正對著智能藥盒發愣。藥盒顯示屏上跳動著冰冷的倒計時,而炕頭櫃裏,三蛋爸臨終前寫的草藥偏方正在發黴。雨聲中,三蛋突然明白那些智能設備不是來解放鄉親的,而是來囚禁他們的——用便利的鐐銬,用進步的牢籠。
黎明前最黑的時刻,三蛋帶著春妮摸進智能菌棚。他們拆下閃爍紅光的傳感器,用祖傳的草木灰配方調製驅蟲劑。當第一縷天光刺破雲層時,菌床上綻開星星點點的孢子,像大地在咳出肺裏的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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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老祖宗的智慧。"三蛋蘸著菌液在培養皿寫下《齊民要術》的句子,智能恒溫係統突然發出刺耳警報。春妮笑著按下緊急製動鍵,菌棚瞬間墜入黑暗,唯有培養皿裏的熒光菌絲在黑暗中織就銀河。
張嬸在祠堂外守了三天,終於等來族老們顫抖的點頭。當三蛋把智能灌溉係統改造成雨水收集裝置時,老槐樹的傳感器開始吟唱《擊壤歌》。春妮的智能藥箱裏,三蛋爸的草藥方正在生成新的二維碼,這次掃碼會看到老人佝僂著背在山間采藥的影像。
立秋那日,智能路燈集體熄滅。村民們舉著火把湧上村道,火光中,三蛋看見每個佝僂的背影都挺直了脊梁。張嬸的碎花衫在火光裏燃燒成鳳凰,她枯槁的手掌握住智能電閘的刹那,整個村莊的脈絡突然在黑暗中清晰可見——那些蜿蜒的田埂是血管,老槐樹的根係是神經,而他們手中跳動的火種,是永不熄滅的心跳。
"媽,看!"三蛋指著重新亮起的智能路燈,這次它們投下的不再是冷白光斑,而是將火把的暖黃光暈無限放大。張嬸布滿皺紋的臉上泛起少女般的紅暈,她忽然懂得:真正的智能,該是讓老槐樹繼續在月光下講古,讓蟑螂藥包裝上的二維碼通向山神廟,讓每個歸鄉的遊子都能在科技與傳統的褶皺裏,找到屬於自己的坐標。
當第一片秋葉飄落時,智能垃圾分類係統唱起了《敕勒歌》。孩童們圍著會吟詩的垃圾桶蹦跳,而三蛋知道,真正的革命不在芯片裏,而在春妮重新捧起草藥典籍的指尖,在李大爺菜畦裏混著智能噴灌與手工鋤頭的泥土,在每個深夜母親為他留的那盞既非智能也非煤油、隻是純粹為了照亮歸途的燈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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